第5章 005。
江淼看着昏暗的小巷子叹了口气,伴着月光到还可以看到一些,不过也够了。
刚刚才开始开发的小城市的资金都投在工业建设中,路灯也不知道多少年没修了,有的路灯还在挣扎,有的干脆放弃了。巷子倒是万年不变,高高的红墙和凹凸不平的地面。
江淼闭着眼,感受脚下的纹理。在写不出字和心烦的时候,他就会出门,在安静的小巷子里像盲人一样利用触觉来行走,心一下子就会静下来。
今天心如止水,也不是写不出字,但是下意识地开始闭眼。
江淼说不上来自己现在什么感觉,想了半天原因,心里反倒乱成一团糟。是那种,自己好像抓住了一丝头绪,但是老捋不直的难受。
江淼的额头突然痛了一下,不禁发出“嘶”的声音。
他捂着额头睁开眼,面前是一堵墙。
“啧。”
走错路了,大概是岔口拐错了,还是不能挑现在这种心态闭眼走路。
今天还是睁大眼睛走吧。
江淼站在家门口,抬手想敲门,又放下手在口袋里掏钥匙。
门里边儿传来拖鞋接触地面的声音。
江淼掏钥匙的手顿住了。
“回来了?”开门的是妈妈。
“嗯。”江淼应了一声,走进屋拖鞋。
“老远听到你上楼的声音了,这老楼隔音忒差。”江妈妈坐回沙发上,“吃饭了吗?”
江淼往卧室里走:“吃了。我练会儿字。”
他把卧室门带上,开了灯,走到书桌前,给砚换了养研水,又拿起新买的墨水倒进小碟子里。——那砚太贵,且研墨麻烦又需要心静,正式的时刻才会拿出来研墨后再写,他平时只拿普通的墨水写字。
再把练习用宣纸,也就是比较差而便宜的宣纸铺到书桌上,压上镇纸,又找出练习用毛笔——他第一次因为买不起好的笔墨纸砚,把其分为练习用和正式用而感到好笑。
手机突然响了,是林榆打来的电话。
刚接上,林榆就是一吼:“哎呀爸爸啊您在干什么?”
江淼端着毛笔:“怎么了?我准备练字儿呢。”
“我赢了。”随即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
“我挂了。”江淼放下毛笔去找字帖。
林榆急了:“哎!您等会!我在和苏亦他们打赌。”
“有病。”江淼说着抽出一本已泛黄的兰亭集序,“赌什么?”
“你自己看聊天记录吧,那个讨论组的。不说了,我洗澡去了,挂了啊。”
江淼莫名其妙地打开讨论组。
他们一开始在聊明天吃什么,后来发现江淼竟然没有加入对话,于是进化到这短短的半钟头江淼在干什么。
林榆以他对江淼十年的了解,江淼肯定在练字。尹安不信,一老大竟然在练书法这种事情,好比他万年不及格的英语突然及格一样奇妙,然后还问苏亦是不是这样。苏亦本想本想沉默地看看,没想到突然被尹安点名,只好赞同自己的室友。林榆乐着说他打个电话,练字的话明天请他吃中饭。
江淼认真地翻完这一长串聊天记录,乐了,拍了桌上的照片发上去:中饭有我的份吗?
林榆:看看!看看!我说得对吧!
尹安:不会吧,我老大竟然在练字?
苏亦:有。
江淼盯着苏亦发的这一个字,原本一团乱的心里突然安静下来。
他开始打字:那你英语及格了吗?
尹安:及格了!我看到分数直接摔椅子下了,当时还不相信,跑去办公室问英语老师是不是搞错了,再给我看一遍。老师一开始不干,说你这低空飞过去的分再仔细看就得挂。我说我不管,这分简直就是对我英语万年不及格的伟大记录的侮辱。然后老师一脸看神经病的表情帮我改完了,结果找出了改错的地方还多了两分。
林榆一串长笑配爆笑的表情包。
苏亦没有发话,估计直接当面笑了。
江淼勾了勾嘴角,放下手机,拿起字帖开始酝酿写字。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
他喜欢写草书,所以平常没有特殊要求的话都会练草书,他需要的只是书写的内容和手感。
今天的状态从未有过,轻松、舒畅,手下的笔随着感觉自动在纸上飞舞。
江淼对这种神奇的感觉而感到惊讶。
他写了大约有半个小时,门外突然传出一阵尖叫。
难道是妈发作了?不可能,明明吃药已经稍微稳定下来了。
药物起效的时间太长,他扔下毛笔,把书丢到床上,直接跑到客厅。
江妈妈一边尖叫着一边砸着沙发上的抱枕和茶几上的塑料杯,嘴里不停喊着:“他们要杀了我!”
江淼紧紧抓住江妈妈的手,轻声说:“怎么了?没事儿啊,乖。”
江妈妈挣脱不开江淼的手,索性就着他的手打他,嘴巴里一直在念叨:“你知道他要怎么杀我吗,他用手机杀了我,我不明白,我现在好想去找他,我还依然爱着他”
“没事儿了,”江淼有些不知所措,他任由她打自己,静静地听着她述说,认真地感受她的情感。他轻轻抱住她,另一只手拍着她的背,“有我在,没有人敢欺负你。”
江淼一直重复这些动作,江妈妈抓着江淼的衣服,缓缓蹲下来。江淼被妈妈扯着弯下腰,他只好跪坐在妈妈面前。
江妈妈的头靠在他身上,许久,用微弱的声音说出了第一句话:“……我好累。”
他愣了一下:“有什么事儿我来做,好吗?”
江妈妈也不管他回答了什么,断断续续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不配做母亲。”
江淼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不是。”
“我没有力气站起来,我是不是要去见我爸妈了。”
“你只是低血糖,乖,我喂你吃点东西。”江淼一边说着一边把江妈妈抱了起来,放到沙发上干净的一角。
“你放弃我吧。”
“没可能。”说完,他把江妈妈旁边的杂物拂开坐了上去,张开手揽住她。
“跟你说一个故事好不好?你不用应我,你好好听我说。”江淼使劲扯出最柔和的声音在江妈妈耳边轻轻说着,“我前天遇到了一个人,他第一天来到这个城市就在车站迷路了。”
江淼说到这里,笑了笑,靠在江妈妈颈窝上,闭上眼继续说:“妈,你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四十多年应该知道这边车站有多小,竟然会迷路,你说这人傻不傻。”
江妈妈漠然地望着前方,眼睛无法对焦,整个人瘫在江淼怀里。
江淼知道现在妈妈不会有回应,但情绪也稍微稳定了,于是继续说下去:“他酒量也很不好。他明明知道自己一杯倒,愣是喝了一瓶啤酒,下了桌整个人走路都是飘的。哈哈哈,妈,你有见过酒量这么差的吗?我没有,林榆酒量比我差,但是他至少喝了两瓶才开始飘……”
江妈妈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江淼突然发现没有话题可以说了,抬起头看了看墙上的钟,竟然已经凌晨了,上午还要打工。
他支起江妈妈的身子,先是摸了摸妈妈的脸,随后说:“妈,你转下头,看着我,好吗?”
江妈妈沉默了一会,无比缓慢地转头。
“好,你听我说,点头就可以了,”江淼看着江妈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现在很晚了,我们去睡觉,好不好?”
江妈妈在江淼手中微微点了点头。
他把她抱起来,放到主卧的床上,然后带上门,走回一片狼藉的客厅默默地收拾。
还好,今天的发作至少有点反应。——江妈妈从她离婚后开始,突然被诊断出患有双相情感障碍。以前的她如同只剩下空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还有不停地摔东西,跑出门跟人吵架,或者是想尽办法结束自己。有时候还会打起来,然后把正在上课的江淼叫到派出所里领人。家里能砸的东西几乎被砸了个遍,江淼没办法,只好把这些东西换成塑料或者不锈钢,尖锐物品也被他锁在抽屉里。
医生说最好不要禁足,江淼又要上学,不得不拜托他的朋友们帮忙留意一下出门的江妈妈。
他给江妈妈辞了职,导致家里没有收入来源,自己只好去找了好几份兼职,靠着积蓄和自己的工资生活了一阵子。
那阵子他神经崩成一丝线,睡觉时也能被一点风吹草动给弄醒,然后冲到主卧从门上的透明塑料窗里看。——他为了自己的担心受怕而不吵醒本来就失眠的妈妈,所以专门在两个卧室门上凿了一个洞,安上透明窗,便于时刻观察江妈妈的状态。其结果就是每天顶个浓厚的黑眼圈上学,空闲时间还要去打工,心烦意乱的时候就去跟人打架,老大就是这么打出来的。
林榆说他快成仙了,别等下江妈妈的病还没好,自己就先躺下了。江淼每次听到林榆的劝说都是敷衍地回死不了,自己不要命才打下的江山还没享受。但江淼心里却是非常的绝望,他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不过江妈妈吃药以后,晚上失眠的夜晚就减少了许多,正常情绪的维持时间也变得越来越长,江淼试着让她去做一些工作。江淼的精神状态也渐渐恢复了,这时候也即将艺考,他有了更加充足的时间练字,也开始把全身散发出“我是老大,想死排队”的气质在一瞬间收了起来。
可是已经稳定下来的她,今天怎么突然发作了?难道有了耐药性?瞒着我停药了?
不可能。
江淼没琢磨出来,收拾东西的时候随意一瞥,看到了江妈妈的手机。江淼脑子一片空白,手不受指示地、颤抖着,伸向手机。
轻轻一触,屏幕就亮了起来。
屏幕上是一个江淼咬碎了都能认出来的手机号发的短信:
我们复婚,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