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回苏州爷俩说家常
孟霁堂沉吟半刻,放眼四野,对两人说:“这件事恐怕不简单。天色已晚,今日咱们就在德清住下。明日一早,成大,你沿途查访,看看是否有人见过二人的踪迹。成胜,你再去一趟琏溪,看看是否有更多的消息。我得回一趟平江府。算时间,义父这几日应该回了。”现下,平江府正是官家的临时行在。
第二日清晨,三人三马各自分道而去。
孟霁堂回到平江府时,刘锜已在家中。刘锜正值壮年,长年的军旅生涯让他在任何时候都保持着警惕,龙行虎步,不怒自威。而扈从官家又让他十分注重克己复礼,谨言慎行。此时,刘锜任权主管侍卫亲军马军司及殿前司、侍卫亲军步军司公事,统管三衙军。但说穿了,他只是官家的护卫军将领而已。
孟霁堂在他身边长大,一言一行不由自主模仿刘锜,只是比刘锜多了一些按捺不住的少年意气。晃眼一看,两人就像真父子一般。
两人照往常一般,先是到操练场过了过招,等到浑身热气腾腾了,才坐下来说话。只是刘锜的脸上挂着忧思。
“近些日子,弹劾刘光世沉酣酒色、不恤国是,军无纪律的折子雪片一般堆在了官家的案头。官家虽然一直留中不发,可我看,恐怕已着意解除刘光世的兵权。”他说。
孟霁堂瞬间明白了这句话的重量。刘光世是江淮防线的主帅,官家也曾对他信任无匹。可自从右相张浚开始主政,武将立马感受到了朝廷在谋收内外兵柄的动作。
大宋皇室,从杯酒释兵权开始,就从没有卸下过去武将的防备。靖康之耻尤在,口血未干,而朝廷却……
刘锜浑身透露出了疲惫。“我估计,张浚是想把兵权收入他自己的都督府。”
这样的事,无论经历多少次,都难以令人平静地接受。
“义父……”孟霁堂看着刘锜。
“那刘将军怎么做?”他问。
“刘光世立马告了病假,已经几日未出门了。”
“可淮西军定然不会服从张浚。如果酿成兵变……”
刘锜想再说些什么,却又觉得从头到脚,浮起了沉沉的疲惫。”罢了,罢了。好容易得了几天假,咱们爷俩相聚。不说这些了。”
孟霁堂想起了在西北统安城的五座坟茔,里面葬着他的父亲、母亲和三个哥哥。他被刘锜收养时,仍在襁褓之中,自然对他们毫无印象。可是,在军中,总有人会不经意说起他们,说起统安一战的血腥和惨烈。慢慢的,他们的形象在他心里丰满了起来,他知道他父亲孟清尽管血流尽了,却依然是站着死的。他最小的哥哥才十四岁,被金人砍得手脚俱断,头与脖子近一丝皮肉相连。还有他的母亲,最后因为缺粮缺药耗死了,临终前拼尽全力给他喂了最后一口奶,才断了气。他在陇右长到了十岁。离开之前,他去坟茔前告别,将坟前的黄土装进罐子里,又将自己的一束头发拿刀割断,埋在了母亲旁边,并堆起了一座新坟。
他知道他一定会死在某一处的战场上,但他希望他的魂魄回到家乡,能陪伴在从未见过的亲人身边。
彼时,刘锜还是个风华正茂的青年,战功赫赫,任陇右都护。他随义父杀敌,从来只见他意气风发,挥斥方遒,仅听到名字,就能让敌人闻之丧胆。他死里逃生许多回,方知刘锜年纪轻轻便为一军统帅的不易。
功名半纸,风雪千山。义父来到江南之后,纵然曾于西夏阵前长啸当空,挂长枪驱战马, 如今也只得驱从护卫军而已,如之奈何?
大宋,谁之大宋?如果将士不知为自己谁而死,死有何意义?如果百姓不知为谁而活,活着就如形役!
将军死国,国之者为谁?
这些念头从小便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他还没有找到答案。他说:“义父,我早就将我之生死寄在了陇右。如今,仅做该当做之事罢了。”
同为军人,刘锜听懂了他的意思,一双仍然精光四射的虎目远眺远方,慨叹一声,念道:“江南江北雪漫漫,遥知易水寒。同云深处望三关。断肠山又山。天可老,海可翻。消除此恨难。”
“澄肃,你说的很是,如今情势,做好当做之事便好。如今,官家已决心重建大宋水军。守好大宋的水域防线,就是守好抗金的最后一道关。大宋是生是死,皆系于此事之上。你身在浙西水军,当知我军水师,兵弱将少,战舰残破,兵器落后,财力不足,人心不齐,重建之事困难重重。好在我知你心性甚坚,磐石不移。此事交给你办,再难再苦你也不会退缩。我只再多嘱咐一两句,你堪堪少年,不可囿于朝廷,不可囿于党派,也不可囿于过往,因为这都会让人丧失本心,迷失方向。”
“义父,”孟霁堂静静地看着刘锜,“我明白。”
刘锜拍拍他的肩膀,眼前这个眉目俊肃的少年和从前那个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儿重叠了起来。他突然笑了,“你也不必如此严肃,制军之事非一朝一夕,如今,倒是有一桩急事。”
“有何急事?”
“何鼎将军你可还记得?他如今从陇右去了摧锋军中,戍守广州。”
“我当然记得。在陇右时,我还曾在他手下当一名小兵。何将军打仗十分勇猛,不过对我们这些小兵却十分爱护,常常分我们羊肉吃。”孟霁堂拧起了眉毛,“何将军出了何事?”
”他如今正在平江府。与我说起一桩事情,希望我帮他办妥。”
“是何事?若义父不便,我代义父去办就是。”
“这件事,还真是必须你去办。”
刘锜摇了摇头:“何将军有一独女,你可还记得?小时候,你们还一起玩过。她拿着小木剑,戳你的肚子,你们还打了起来。”
“这……我好像并无印象了。”孟霁堂一脸茫然,“可是她出了什么事?”
“她……澄肃,你正当少年,无论制军还是抗金,那都不是一日之功。咱们仗要大,日子也要过。你是军人,可你也是一个大宋子民。你希望大宋子民安居乐业,我也希望你如此。”
孟霁堂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义父又在为他的亲事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