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高山流水
“甯和郡主到——忈王妃到——”
门口传唱的太监尖声传报, 声音却依旧被淹没在了锣鼓喧嚣中。
东宫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看热闹的人,乌压压的一片, 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或是窃窃私语,或是高声大喊, 交谈高呼比比皆是。
“太子殿下来了!太子殿下来了!”
“哦!哦!新郎官儿来了!”
禾锦华不禁向后看了看,隐约瞥见大门儿口似是有大红喜服晃动,她微微晃神,似是忆起几月前她的大婚之日。
“若是你想落个不知规矩的名头再被关上个几日, 那便再看下去。”
耳边传来细细柔柔的女声, 熟悉得令人作呕。
禾锦华猛地寻声转头, 便见锦甯不知何时走到她身旁, 半侧着首,抬眸浅笑的模样。
她手便不由得一紧, 似笑非笑, “不劳姐姐费心了。”
禾锦华瞥了眼远隔着数丈立着的宝念珠忆, 嗤笑, “你也只会在此番时候才露出这副嘴脸。”
“妹妹说的哪里话。”锦甯望向一旁战战兢兢的李嬷嬷,对上她的眼微微一笑, “本宫自然是为你好。”
见李嬷嬷小心翼翼向前一步护着禾锦华, 那模样活像怕她吃人似的,锦甯也不恼,笑着转身迈步,“那姐姐便先行一步了。”
筵席在东宫正堂布置, 锦甯到时已然不早了,一处坐着的还有姒乐耘与几位皇子公主,她笑着同几人互相颔首示意,便同姒乐耘低声闲谈了起来。
“你二人不是一同来的?”姒乐耘轻拍她,下颚向门口点了点。
锦甯闻言向后望去,便见她前脚坐下后脚禾锦华便来了,旋即起身招呼她,“妹妹。”一边同姒乐耘轻声道,“先前是一同到的,只是我先来罢了。”
姒乐耘便不多话,只笑道,“难为你了。”
待禾锦华落座,外头沿路传来的敲锣打鼓声便愈来愈近。
“跨马奔腾!纵横天下!——”引路的太监喜气洋洋地高呼,“——跨马鞍!跨火盆!”
“好!”众人皆起身,笑着鼓掌。
姒乐耘悄悄瞥了眼锦甯,见她当真满面笑意心头不禁一松,“这般便好……”
她不禁喃喃,声音随着欢呼雀跃的呼喊声鼓掌声湮灭其中,“这般…便是…最好不过了……”
锦甯隐约似是听见了什么,余光划过姒乐耘,笑着望向步上红毡的两人。
待二人走近了,姒乐奣不知为何脚步一顿,连带着牵着彩球红绸的阮矝言也停了下来。
锦甯便见他侧首望了过来,不偏不倚,正对上她的眼。
他嘴唇蠕动了两下说了什么,恰逢此时乐声愈发高亢,夹杂着起哄的高呼声震耳欲聋,教人只觉满耳嘈杂,什么也听不真切。
锦甯只读懂了“甯儿”二字似是在唤她,便再也看不清了。
姒乐耘正站在她身旁,见姒乐奣望来便心头一跳,忙笑着高声道,“皇兄!矝言乃本宫莫逆!本宫便祝你二人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好!好!”众人忙一同大呼着贺颂了起来。
姒乐奣便连连颔首向众人致意,时不时拱手道谢。
二人一步步走进喜堂。
赞礼者高喊,“形庙见礼!奏乐!跪!皆跪!——上香!二上香!三上香!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待三叩首毕,便唤二人起身,“升,平身,复位!跪!皆跪!升,拜!升,拜!升——拜!”
“跪!皆跪!升,拜!升,拜!升,拜!礼——毕!”
这便是所谓的“三跪,九叩首,六升拜”。
待两人被闹着入了洞房,筵席便算是开始了。
姒乐耘轻咦一声,“皇叔今日怎没来?”
锦甯怔了怔,复而笑道,“许是有事罢,今早临走前才差人同我知会了声。”
她夹了道红梅珠香尝,一面对姒乐耘道,“五皇子当真是天真心性。”
姒乐耘闻言望去,便见阮矝言不知何时早已被送入了洞房中,如今众人正在闹太子,闹腾得最厉害的正是四皇子。
“嘁。”姒乐耘嗤笑,眼一瞥,“天真?这宫里头的孩子哪有甚么天真的。”
锦甯望她,不置可否,“我瞧着他却是不坏的性子。”
“坏自然是谈不上。”姒乐耘眸光流转,“只是小四这性子,若是什么都任由他去,那岂不翻了天了。”
锦甯掩唇扑哧一笑,“本便是千金万贵的身份儿,性子自然会乖张些,垣儿也是如此。”
姒乐耘挑了挑眉,“我瞧着你阿弟倒是乖的。”
“他呀,在人前总是讨喜的紧。”锦甯眉眼一弯,笑盈盈道。
姒乐耘笑了笑,夹了一道芫爆仔鸽,“我记着他同皇兄关系向来亲近,今日怎未曾来?”
锦甯无奈,拍拍她低声道,“太子大婚岂同常人一般?便是本宫今日来也不是因着王爷的名头?”
姒乐耘却似是瞧见了什么,手肘捣了捣她,语带嘲讽,“你瞧,那不正是当今状元郎?”
锦甯寻声望去,却见正是梁良,对方似有所感,也抬眼望来。
锦甯笑着同他颔首,移开目光。
月前殿试梁良高中状元,引得举世瞩目,一时间名声大噪。
“乐耘。”锦甯蹙眉,轻叹道。
“我知晓。”姒乐耘似是笑了下,低低自喃,“状元嘛,自然会得父皇看中,与旁人自是不一般……”
锦甯见她神色恍恍,低叹一口气,柔声道,“说起温之,倒还有个趣事儿。”见姒乐耘回神望来,她便又笑道,“你可知那日状元游街?”
姒乐耘眼睛倏地一亮,也笑了,“知晓,知晓,此事如今何人不知。”她说着便捂嘴吃吃笑了起来,“那日探花郎闹得笑话可当真是有趣儿,滑天下之大稽了。”
大珝有个不成文的规,便是历届中得探花郎之人才德另论,却需为进士中相貌一等一的郎君。
然而此次探花照旧为一美男子,却不及当今状元郎。
那日状元游街,榜眼与探花在后头随着,往年总有路边女子往探花身上丢手绢,而这年的手绢儿,却皆是丢到了状元郎身上了。
而好笑便好笑在,这探花郎却是仔仔细细地打扮过了,面敷□□头戴彩冠,一幅俏郎君的模样,却不及那状元郎分毫。
这便是闹了个大笑话了。
锦甯见她笑了,便也轻舒一口气,同她继续又说笑了起来,待筵席过半便同先行回府了。
本有心同禾锦华招呼一声,只远远瞧着她不知何时同四皇子谈天了起来,二人具是神色欢畅,便也无心再多加打扰。
姒乐耘倒是疑惑她今日怎走得这般急,锦甯只道是累了,她便无奈嘱咐了两句放她去了。
酒过半巡,太子微醺地举着小樽推了旁人递来的几盏酒,晃着脑袋朝四周瞧了瞧,却没瞧见想找的人,不禁心头一跳。
他忙晕晕走了两步,拉着姒乐耘道,“她呢?”
姒乐耘惊得手一颤,见四周无人望来,才拉紧姒乐奣低声道,“皇兄慎言,甯儿如今已嫁做人妇,你也已娶矝言为妻——”
“甯儿…甯儿……”太子醉醺醺喃道,“本宫…本宫要找甯儿……”
“皇兄!祸从口出!”姒乐耘忙掩住他的嘴,见周围已有人似有若无的望来,当下脆声道,“皇兄若是想见皇嫂,入了洞房便能见着了,懿尊可寻不着人。”
旁人听了便哈哈大笑,你一句我一句贺颂起姒乐奣来。
“太子殿下好福气啊!”
“臣祝太子殿下与太子妃鸿案相庄……”
“太子妃乃难得一见的大才女,与太子殿下乃天作之合啊……”
姒乐奣脑袋似是狠狠得被撞击了一下,倏地回过神来。
天作之合……
他神色恍惚。
自幼,他们也是这般称呼他与…甯儿的。
锦甯回忈王府时便见门口泊了一辆陌生马车,她回了含甯阁小憩片刻便带着白嬷嬷去了书室,留宝念同珠忆歇息。
“今日王府可来了客?”
白嬷嬷轻声道,“是司寇大人,如今正同王爷在书室议事。”
锦甯点了点头,笑着道,“本宫倒是不知。”
白嬷嬷垂首,“诺。”
待到了书室,门口守着的侍卫也不好拦她,只说是通报一声王爷,锦甯便应了。
眼见那侍卫进了内室,锦甯便也带着白嬷嬷缓缓走近,隐约听得清里头的声响。
“…皇帝…此举着实…荒……”
“便…这般……”
白嬷嬷当下背脊浸出冷汗,听了不该听的,她吓得双腿软得厉害。
锦甯余光瞥见便伸手撑住她,手指用力。
接着便是片刻的静默。
锦甯便听那侍卫传了话进去,姒琹赟应了声,便唤司寇延休先行离开。
见白嬷嬷好了些许,锦甯便向后两步退于一旁,白嬷嬷也便跟着向后退了退。
哒哒哒的脚步声传来,那侍卫甫一推开门便见锦甯立于门前,当下惊得心头一跳,却不敢多说半句,只低声道,“殿下,王爷请您进去。”
锦甯点点头,不语,又待了片刻,才抬脚推门而入。
入眼便是一张宛若女子般妖媚极了的面庞,那人见了她便眉眼轻轻一弯,作揖道,“见过郡主殿下,殿下万安。”
锦甯低眉敛眸,温声道,“司寇督主请起。”
“甯和。”姒琹赟轻柔笑了笑,望向司寇延休道,“那本王便不留你了。”
司寇延休微微颔首,拱了拱手道,“延休告退。”
待司寇延休离开,姒琹赟才起身握住锦甯的手,拉过她坐下,“今日怎来了。”
多日未见她,他本便思念甚多却又心中有愧,如今她来见他,他自是欣喜非常,甚至颇有些受宠若惊。
锦甯轻轻抽出手,从白嬷嬷手中接过梨花木食盒,轻声道,“嬷嬷炖了鸡汤,我觉着不错,便想着给王爷也送来尝尝。”
姒琹赟眉眼放柔,“往后差人来便是了,不必多劳你
一趟。”
锦甯没应,掀开食盒端出瓷碗,指尖触到汤碗,眉心却不觉一蹙,“怎竟凉得厉害……”
“无碍。”姒琹赟笑着取过她手中的碗,目光倏地微凝在她手上,又很快移开,端着满满的鸡汤便是一饮而下,“本王倒觉着正温热,再好不过。”
锦甯倏尔便笑开,“当真?”她捻出手绢给他拭了拭嘴角,望进他欣喜的眼底柔柔一笑,“你欢喜便好。”
“自然。”姒琹赟心底柔软得厉害,不禁握住她的手。
锦甯指尖顺势抚上他的眉心,轻轻揉开,“丞玹今日,可有烦心事?”
姒琹赟一愣。
锦甯笑着摇摇头,轻抚他的面庞,“纵使你笑得再好,也难掩眉宇郁气。”
姒琹赟一时间怔松良久,“我”他顿了顿,寻思着愈加妥帖的说辞,缓缓开口道,“倘若你有两条道可走。”
“一条满是荆棘坎坷不平,却些许将会是光明大道;而另一条稀疏平常,足履实地太平无事,甯儿,你会选哪条?”
锦甯眸光流转,心思转得飞快。
姒琹赟这话问的怪,倒是不知问的是人,还是事。
锦甯仍旧思索着措辞,可回复却不可犹豫,便四两拨千斤开口道,“那便要看,这关乎到何人,何事,何所为了。”
她对上姒琹赟的眼,轻柔地抚着他的背,“不谈所谓何事,若是单论甯和,哪怕那再是条光明大道,我却也不会去选。”
“贵为一品郡主,甯和不仅仅是甯和,更牵扯了太多人。因而我的选择,便也会牵连到数人。若是我选了第一条,若是过的了这条道那自然是好的,可若是没能过得了我将如何呢,那些无辜之人又将如何?因而若是有条坦荡大道,我又为何不择呢?”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所谓的荆棘道,若是过了,那自然是有勇有谋万人景仰。可我却以为,原本有坦途可走却选了那荆棘道的人,分明无智无勇,野心勃勃却无大德性,无非为急于成事罢了。”
姒琹赟闻言神色自若,锦甯见状便心头一松,不着痕迹恭维了两句,“再者,若是一人当真高明远识,这坦荡大道又何尝不能前程似锦?”
她骤然一停,咬唇讷讷道,“甯和妄言了”
“不。”姒琹赟握住她的手,嘴角轻扬,“你心思纯善,而至善至慧,自然是极好的。”
“高山流水,解人难得”他兀自笑得欢快。
人生得遇知己一人,当真是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