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转念
当夜,仍是如同前几日,何明德睡在了床边的软塌上,池旭尧睡在旁边的大床上。
夜凉如水,何明德缩在软塌上,听着窗外的纺织娘叫声,几乎难以成眠。
软塌太硬,尺寸太小,床边太冷。
“明日和三皇子商量一下,我还是搬出去吧。我在这住着他也不自在。“
”希望他不要和他的父母兄长提起分居之事,否则我可又要背黑锅了。“
大床上也传来了翻身的声音,伴随着略有些急促沉重的呼吸声……急促?
往日里三皇子休息时的呼吸都是平缓安稳的,今日怎地呼吸声这么沉?想到晚膳时他略有些恹恹的神情,何明德皱了皱眉。
或许是生病了?
何明德坐起身,借着微薄的月光摸到了床边。池旭尧即使在沉睡中也皱着眉头,獠牙面具被放置在枕头旁,衬得完好的半张脸也狰狞了起来。
几缕长发被黏在了额头脸庞,何明德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就觉得手下一阵潮湿发烫。
发烧了?
何明德心一沉,刚要起来叫人,就觉得手上一凉,接着腕骨就是一阵剧痛。
池旭尧拧着他的腕骨,睁开了眼睛,冷声问:“你想干什么?”
借着月光,何明德看清了池旭尧的神情。冷漠、残忍、麻木,像是一头被挑衅的受伤的狼,正打算随时要死面前这只胆大的猎物。
何明德的后背都是疼出来的冷汗,心中升腾起一点心疼,更多的却是恼怒。
他的声音带着恼火,道:“我听你声音不对,看看你是不是生病了。”顿了顿,“你发起高热来了。”
半晌,池旭尧嗤笑一声,松开了手。他翻了个身,背朝何明德,又睡了。
“少管本王的事。”
何明德心底的火不断往上冒。
还不是担心你出事?
谁又想管你的事了?
养不熟!
何明德在心里恶狠狠地说着,捂着腕骨,摔上门出去了。
池旭尧听着摔门声,睁开眼睛看了看黑暗的虚空,片刻后又闭上了眼睛。
他裹紧了被子。
何明德出了门,走到了边房门前。
原本主子休息,屋里该有两个丫头或者老婆子值夜。可池旭尧来了以后,别说晚上,就是白天院子里也几乎没有人。
屋里不留人,四个丫头就都被安排在边房。
何明德把一鸿叫起来,压低声音吩咐她拿来药酒。何明德闻着这刺鼻的味道,想也知道唐旭尧定然不喜欢。
“院子里还有酒吗?都送到我房里。再少些热水来。”
一鸿一脸惊讶地看着何明德,“大公子,这也太晚了些,若是想喝酒沐浴,还是等明日吧。”
何明德:“三皇子发热了。”
他看一鸿立刻就要说自己去照顾的样子,摆摆手,“你把东西送到门外就好。今晚我先照顾他,明日若是还不行,再请大夫。”
一鸿先给他拿来了药酒和竹叶青,便去烧水了。
池旭尧还睡着,何明德自己坐在窗边,摸着黑给自己的手腕搓药酒。被池旭尧拧过的那一圈一阵刺痛。这药酒越搓,何明德心里越是窝火,可到了最后,却也只能化作一句叹息。
何明德走到床边,看着池旭尧的背影,轻声道:“你年轻的时候,脾气也太坏了点。”
池旭尧自幼习武,否则也不会也那等的机敏。他虽然发烧烧得迷迷糊糊的,可何明德一走近他就察觉了。
何明德说的前半句话他没听明白,可是后半句可是明白得很。他刚要撑着身体起来骂人,就又听到何明德的声音之中带着他不明白的温柔,像是一阵春风吹过。
“快点长大吧。”
那语气之中,似乎充满了对故人重逢的憧憬。
其中的笑意与温柔像是一层蛛网,忽然就绊住了池旭尧的身体。
池旭尧听到了何明德在叫他的名字。他有些不情愿的睁开眼,烦闷道:“做什么?”
“告诉你一声,我替你擦擦额头,不要再把我当成奸人了。”
池旭尧心中有淡淡的困惑,为什么要替本王擦额头?他不生气吗?不,或许他只是在麻痹本王,说不定要设下什么奸计。
他矜持地“嗯”了一声,十足地王爷派头。
可惜高热之后鼻音浓重,倒是多了几分奶味。
何明德用酒浸湿了毛巾,擦了擦池旭尧的额头和脸颊,和汗涔涔的脖子。酒精挥发,带走热气,池旭尧这才察觉到自己的身上有多热。
太舒服了,池旭尧合起了双眼,几乎要睡过去了。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露出了少有的乖巧。
屋外,一鸿轻轻敲了敲门:“大公子,热水送来了。”
“放在那儿,你早些去休息。”
何明德给外间点了一支蜡烛,仅仅能照清楚路罢了。他把水端进来,轻声询问池旭尧:“身上也都是汗吧?擦擦身体?”
方才的乖巧都不见了,池旭尧被惊醒,被子一裹,警惕地看着何明德。
何明德失笑,“那你自己擦?”
池旭尧嗓子都有些哑了,又难以自制地暴躁起来,“滚。”
何明德果真是放下了热水,滚回了软塌上了。
不知为何,他真走了,池旭尧的心中又有些难受。可是这会儿身体的高温让他实在是糊涂了,他也没有精力再去深究,终于闭上眼睛,陷入了沉睡之中。
梦里梦外也不知今夕何夕,池旭尧忽然被一道陌生人的低语声惊醒。
有人在摸他的手腕。
不是认识的人。
池旭尧翻手就要去拧此人的手,却感觉那双手很快被收了回去。接着床帘被挑开了一道缝,何明德钻了进来。
他的眼底还带着笑意:“这么一大早的就这么生龙活虎,我看王爷今儿再喝一剂药就能好了。”
池旭尧意识到方才是大夫在给自己诊脉,更是嫌恶地皱眉。“本王不用大夫。”
声音嘶哑,看来果真是生病了。
床帘之外,人影晃动。虽然知道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的景象,池旭尧还是浑身不自在,心中憋闷想发火。他拿起枕边的面具就要戴上,却觉得手腕一热,被人抓住了。
何明德非但抓住了他的手腕,另一直手还熟门熟路地摸着他的额头。
那手干燥温暖,带着陌生的触感。纵然是被高热烧地有些迟钝的脑子,也忽然感觉到了一阵酥麻。
池旭尧下意识地拍开了何明德的手,很大一声响。
两个人都愣了一下,池旭尧也没想到自己用的劲儿这么大,但是道歉的话似乎更不自在了。
他抿了抿唇,底气有些不足地道:“放肆。”
一点也不冷漠,一点也不生气。
何明德笑了一声。声音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柔:“昨夜我都对王爷放肆许多次了。”
他坐到池旭尧的身边,低声劝他:“昨晚我虽然给你擦了些酒散热,但终究不是根本,你现在还有些烧呢。”
“让大夫看看?”声音又放低了,“隔着帘子,大夫也看不见的,好不好?”
因为担心被大夫听见,池旭尧会尴尬,何明德的声音便放的很低,两人靠的很近。
热气扑腾出来,池旭尧只觉得耳朵有些痒了。
他这会儿坐着也感觉出来了,除了头还有些晕乎乎的,额头脖子都很干爽,像是被人细致地擦拭过了。再抬头看,就见何明德的眼睛下面两团青黑,比以往更重了。
昨夜自己病中脾气更是比以往糟糕百倍,他记忆中似乎对何明德十分不客气,拒绝了何明德的照顾。
难道后半夜,他又起来照顾自己了?
再低头,偏又看见何明德的左手腕上一圈青紫,像是被人虐待了一般。
回忆起这伤痕来源,池旭尧少有的心虚了。
他感觉到何明德视线还落在自己身上,等着自己的回答。此时此刻,看着那伤痕,池旭尧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说出一句狠话了。
但是他也说不出软话。
等在帐外的大夫便见里面窸窸窣窣,半天,一直手矜持地从帘帐中伸了出来。
几乎是在大夫刚碰到池旭尧的手腕,何明德就感觉到池旭尧的身体绷紧了。他皱着眉,一脸的不耐。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他便对着帐外嘶哑着声音,十分不耐:“还没好?”
外头的大夫战战兢兢:“王爷,快了快了。”
池旭尧靠着靠枕,心烦地闭上了眼睛。何明德看着因为他的动作而露出的脖颈,上面红色的伤疤狰狞可怖,被那还完好的脸衬着,更显得残忍。
何明德也听水玉水碧私下讨论过,说起三皇子毁容之后性情大变。孤僻、不肯见人、暴躁易怒。
据说从前是最爱对父母兄长撒娇的性格,如今却连见他们一面都不怎么愿意了。
何明德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想摸摸池旭尧的头。可是抬手之后,看到了自己的手腕……何明德轻叹一声,又收回了手。
他想起了历史,大概是四五年后,池旭尧在陶德游玩之时,会遇到一位神医。
那位神医给池旭尧治疗了两三年,据史书载,池旭尧的容貌恢复,几乎与常人无异。可惜的是,这就是史书的所有记载了。
再等几年吧,何明德想,我先照顾你几年。
大夫终于诊好了脉,战战兢兢邀请何明德到外间说话。池旭尧早就烦了,立刻裹着被子,又要睡过去。
外间,大夫开了治疗风寒的药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王爷这病,三分因时感,七分却是心病,大公子还是要劝导王爷看开些。”
何明德想,除非现在就把那位神医找到,否则这心结如何能打开?
何明德派人送走了大夫,丫鬟们送来了午膳。他也没什么胃口,先把给池旭尧准备的荠菜粥和小菜送进了里屋。
池旭尧被他叫起来的时候还有些不高兴,闷着脸喝了几口粥,迟钝的味觉终于开始恢复了。
这粥,味道熟悉。
“这粥是谁熬的?”
何明德也不知道,他看了看外间,看到了水碧的身影,便随口道:“水碧吧。我同祖母说了,在蒹葭馆准备了个小厨房,以后咱们自己吃饭也方便些。”
“咳咳,”池旭尧被呛了一口,问他“她还准备了什么菜?”
何明德有些纳闷,池旭尧怎么突然开始关心起菜式来了。他回忆了一下,道:“好像是狮子头、炖鸭、肘子……啧,水碧这丫头怎么都做得这么油腻。”
因为本王病着,这些东西都不能吃……这是水碧特地做的。
池旭尧道:“主子的喜好都不清楚,实在不应该。都撤了,让水碧重做。”
这也不必吧?
何明德还要说些什么,却见池旭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本王还在养病,你要同本王一样养生,就喝粥吧。”
简直是莫名其妙。
不过这点事何明德也不爱和他争,况且那些菜确实很油腻,他也不爱吃。想着便出去让人撤了。
何明德出去了,水碧这还是第二回被池旭尧叫进屋里。
水碧跪在床前,隔着帘子低声道:“王爷,如今院子里有了小厨房,奴婢就好下手了。”
“奴婢今日将失心散混在大公子的饮食中了,可惜被大公子把菜撤了。等过几日……”
失心散,长期服用会造成人疯癫痴傻。
池旭尧想着何明德始终笑着的双眼,忽然打断了水碧:“从前的计划全部暂停,何明德,先不必杀。”
水碧有些疑惑,却并不敢深问,规规矩矩地回了声“是”,退了出去。
池旭尧握着自己的面具,手指拂过何明德编织的绳结,面无表情地想着:“再看看吧,先不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