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压抑
【天下父母，不尽相同。】
“涛涛爸爸，你好，这次带田老师和唐医生一起来家访，是想聊聊涛涛的事。”张添一的声音有些浮，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乏力。
“自然，老师们找我，除了聊他，也不可能聊我。”
“哪里，您近来都挺好哈？”
“在外挣血汗钱，在内当爹又当妈，孩子还是个聋子哑巴，我能好哪去？”
“有什么困难么？可随时跟我讲，家校共同建设，我们一定竭尽全力。”
“还能活下去，不劳老师费心。”
只几句话，天便聊到了尽头，张添一无话可说，尬笑着看了田义一眼，希望他赶紧接过话题。
“涛涛爸爸，作为涛涛的美术老师，我想负责地说一句，孩子真的很有绘画天赋。据说他除了学校的美术课，完全没有系统学过，能有现在的画画水准，太不可思了。”
本是夸赞的一番话，可涛涛爸爸听后却丝毫没有开心，甚至在听到美术、绘画字眼时，蹙眉、轻抽嘴角，显得很不舒服。
“这玩意儿有啥用？华而不实的东西。”
涛涛爸爸冷哼一声，轻蔑地回道。然后，他瞪了涛涛一眼，便自顾自地抽出一根烟，还做了个询问的动作，将烟往两位男老师面前推了推，张添一和田义赶紧摆摆手。
涛涛则是因为父亲的那一眼，浑身一哆嗦，他低下头，不敢看任何人，但眼眶已开始发红。
这一系列操作，令田义傻眼，他瞬间懂了，为什么张添一此前会逃避来涛涛家进行家访。刚才那句话，不过十来个字，竟让田义觉得备受冒犯，自己三十多年所学，竟然只落了个“无用”“华而不实”的评价，那一瞬，他自己都想赶紧离开。
可是，他不能。田义没有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更不想因为一两句下马威，就放弃掉这个好苗子，于是他暗暗深呼吸，排解掉负面情绪，继续微笑着应对。
“比起语文、数学、生活适应，美术是显得无足轻重了些，这是常理，我同意。但是，美育在教育中的重要性，现在也被提到了一个新高度，更何况，就算对于普通孩子来说，美术或许可有可无，但对于有天赋的孩子来讲，加以学习和刻苦训练，将来保不齐也是一个就业方向，一条生存之道。”
“生存？靠画能养活自己？拉倒吧，田老师您若只靠画就能生存，干嘛来学校教这帮傻子？在家画画更自由，不香吗？所以，涛涛学会识数，将来还是跟我到工地上板砖，至少能养活自己，这样比较实际！”
这段话，是田义他们到涛涛家后，听涛涛爸爸说的最长的一段话。这番话，令他的人物性格与脾气秉性显露无疑，更怼得田义竟无言以对。若是跟他掰扯理想与现实这种哲学问题，似乎也无从谈起。
田义礼貌的笑容僵在脸上，很想起身甩手就走，但见一旁的涛涛，头垂得更低了，那模样十分让人揪心，田义想，这孩子虽然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他有颗七窍玲珑心，大概已经感受到现场气氛的不和谐。
于是，田义悄然握紧拳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尽可能平静地回道：“未来的路，我们谁也无法替涛涛预判，但多学点东西，多储备些技能，总是没错的。更何况，孩子这个年纪，正是对世界好奇，充满想象力的时候，涛涛又喜欢画画，来我们的课外辅导班学习画画，他一定会很开心？”
这一次，涛涛爸爸并没有回怼田义，而是将手里的烟头，重重地摁到烟灰缸里，然后转身猛拍涛涛后背，示意他看向自己。因为动作过大，涛涛爸爸不经意间露出手臂上的几道伤痕，有些是陈年旧伤，有的还在泛红，应该是近期刚受的伤，伤口多而密，看着有些狰狞，让人不寒而栗。
接着，他无声地做了几个手语，接着便见涛涛惊恐地看着他，拼命摇头摆手。涛涛张着嘴，拼命想说着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又是摆手，又是鞠躬，一副隐忍、痛苦又害怕的模样。
见状，对手语不太理解的田义与唐淇，都有些一头雾水，不约而同看向张添一，却见张添一脸色铁青，盯着涛涛父子二人，满眼不可置信。
“他们在说什么？”
田义用肘轻推张添一，焦急地问。反复两次催促后，张添一才长叹口气，尽可能压低声音，进行了翻译。
“你想学画画？”
“没，没有！”
“你喜欢画画？”
“不，不是！”
“老师为什么那么说？是不是你跟老师说了什么？你又想你妈了，是不是？那个女人有什么可想的？你聋你哑，她不要你！她总追求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向往那种不切实际的生活，甚至不惜遗弃你，你为什么还要喜欢那些没有意义的玩意儿？”
“爸爸，不是的，不是我跟老师讲的！”
“完蛋玩意儿，我养你容易吗？我供你吃供你喝管你住，还送你上学，还要怎样？你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
“不，爸爸，不是的！”
涛涛无助地看看父亲，又看了看几位老师，最后猛地起身，掉头冲回自己房间，离开前的一瞬，田义分明看到涛涛的脸颊上有两行热泪。一个如此倔强的孩子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哭，想必是伤到了最深处。
然而，听完张添一略带颤抖的翻译，田义和唐淇都倒吸一口气，这个听不见声音，又说不出话的十岁孩子，究竟经历过什么？又正在承受着什么！如此，他总画出压抑的作品，倒是不难理解了。
“几位老师，孩子不太舒服，今天家访到这儿吧。”
涛涛父亲摆明在下逐客令，张添一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站起来，那模样好似一刻也不想多待。田义却犹豫地起身，很是不甘，他恳求地看着几乎一语未发的唐淇，希望她能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哪怕是约涛涛爸爸也喝一顿酒，再来个家长间的交心，能打动涛涛爸爸，再不济骂他一顿也行，就像当初在车站劈头盖脸训人一样。
可惜，这次唐淇却没如他的意。她微微摇头，然后平静地看着涛涛爸爸。
“涛涛爸爸，作为校医，我详查了涛涛近一个月的身体报告，发现他的身体不是太好，近期甚至有贫血的症状，贫血这种病，可大可小，需要引起重视。这是我给他开的补铁剂，服用方法标在瓶身，辛苦您监督孩子务必按时按量服用！您一个人带孩子，十分不容易，自己也多保重！打扰了。”
说罢，唐淇示意张添一和田义也离开，张添一快步跟上，田义虽有些不情愿，却也没更好的办法，只好垂头丧气地跟出去。
涛涛爸爸却在门关上后，低头看着手中的药瓶，表情凝重，越握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