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秋意满怀的夜晚，凉风习习，他靠在墙角，脚站得有些麻了。这幢小别墅的灰褐色的围墙上爬满了绿藤，风一吹，带来丝丝凉意和窸窸窣窣的树叶声。他扒开身前的藤叶，枝头上的花被压了下来，在他头上颤颤巍巍地晃动。
毫无动静。
云不周兴味索然，打了个哈欠，昨天晚上熬夜熬了一晚，早上刚躺下去，就被噔噔噔的脚步声吵醒，然后被人从床上拉起来。
“师父！师父！快起床！来生意了来生意了！”
他被唯一的徒弟拖到这栋别墅前，头昏脑胀，眼睛都没睁开，就被黑压压的鬼气熏得神清气爽。
他低头看着缩在墙角一边打瞌睡一边流口水的少年，十二三岁的模样，五官端正，皮肤有些黝黑。
他踹了一脚，“鬼来了。”
“什么？！”路一杭从梦中惊醒，看着平静无波的大道和别墅灯火明亮的窗户，心里舒了一口气，“什么嘛，师父骗我……”
“为师在这里辛苦蹲守，你在一边呼呼大睡，体统呢？”
路一杭揉揉眼睛，“因为你是师父啊，抓鬼本来就是你的工作，上次赚的钱已经被你全部花光了!”
云不周没理他，把玩着一把大约五六寸长的匕首，这匕首刀身上缠着一圈圈布条，上面字迹斑斑，看上去像是符咒，刀柄上刻着繁朴的花纹。
路一杭不欲跟不靠谱的成年人谈钱的事，而且此刻有更重要的事情，他好奇地问道：“师傅，这厉鬼今晚真的会来吗？现在都凌晨两点了……”
“屋子里的少爷只剩一口气了，今晚不来可带不走他的魂魄。”他把匕首收回袖子里，转头看着屋顶越来越浓厚的黑气，眼睛眯了眯，“半个小时。”
谢氏宅邸，仆人忙碌而胆战心惊，谢家夫妻两人在大厅里唉声叹气，愁容满面。在二楼楼梯的左侧，房间的灯亮着。屋子装饰得十分雅致，明亮干净，静悄悄的，能听见床上的人微弱的呼吸声。他看着面相柔和，但是面色苍白，脸颊消瘦，呼吸很轻，让人错觉他可能已经死去。
意识混沌之间，谢余涯仿佛身处桂花树丛里，鼻尖传来阵阵香味，他记得这里好像是学校的小道尽头，比较偏僻，种了几棵粗壮的桂花树，香味沁人心脾，他下课时常绕路来这里驻足片刻。
“先生，谢先生。”忽而，一个女子出现在他眼前，身穿浅色的长裙，仿佛雾中看花，面容模糊不清，长发柳眉，唇色嫣红。
“你是……”
谢余涯是学校的老师，不记得学校里有如此打扮的学生或是同事
“我叫明华，特地来邀请先生去赏花的，我经常看见您在这里。”那女子开口解释。
谢余涯有些疑惑，但那女子的声音让他意识越来越混沌，下意识地应了声“好”。
语毕，叫明华的女子伸手，试图拉住谢余涯。在女子靠近之时，他潜意识地想要避开，却浑身虚弱无力，难以逃离。在那瞬间，他突然感到一丝刺骨的寒意，恐惧感刺激他暂时清醒了些，他伸手拨开想要靠近的女人。
女子黑绿色的指甲即将碰到谢余涯，就在此时，一把缠着绷带的匕首拦在当前，黑色的符文泛着红光。明华惨叫着后退，原本莹白的双手霎时间缩回，仿佛被烫得不轻，冒着缕缕黑烟。云不周一掌劈晕了快被鬼带走的谢家少爷，扔给一边的路一杭。
云不周挠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几百年前被流匪截杀，怨念不散，尸身和魂魄被雷劈了一天一夜，也要附着在残株上苟且偷生，好不容易修得半妖之魂，这是在干什么？”
那女子慌忙后退，一跃而起，试图飞身逃走，却被结界撞到在地，不得脱身。她眼神闪烁，胆战心惊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身材高大，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长衫，一截衣摆插在长裤里，面上有些颓，不过眉如峰，颜如画，俊美无双，周身气势深不可测。
“你……你是什么人？！为什么知道我？”
“我啊，我叫云不周，一个抓鬼捉妖的闲人而已。明华小姐，你不会不知道勾走这个人魂魄的后果吧？”
“我……知道，监察局……”
云不周礼貌性地惊讶，“知道了还抓，闲命长？”
“我只是……”
只是心头相思，情难自禁。她孤独了几百年，看见高楼起，高楼塌，目睹生离死别，她感同身受却又无能为力，难以忍受，于是封闭心神，在木芯中潜心修炼，只盼早日修得人身。
等到她被笑声惊醒，人间已经悄然改变，她的容身之处变了，这里有年轻的男女，欢声笑语，有时候会手牵手走过，偷偷摸摸留下一个亲吻，有时候互相倾诉衷肠，有时候苦读背书……明华看见这些，心里也觉着高兴。
两年前的秋天，到访的人增加了一位，他总是穿着灰色的西装，温和俊雅，拿着几本书，在下课铃响后不久，漫步到深处的树丛，轻轻闻闻桂花香，替她拂去枝桠上的蛛网，偶尔也会听见他抱怨学生不听课。
她其实很想回应他，蛛网没事的，这些小东西只是在树上安个家，不听课的学生可以稍微骂两句，不过看样子你也不会骂人。我骂人可凶了，我爹爹是当地富商，我脾气一直不大好……
她就这样自言自语，看着谢余涯高兴，她也高兴。她以前不在乎四季更替，不过现在，她不喜欢冬天，期待着度过寒冬，迎来新春盛夏，期待桂满枝头。
可是一月前，下课铃响了，她等了许久，没见人来，她悄悄跑到大楼前的路上，看见他跟一个身穿长裙的女人走在一起，说说笑笑，她无法抑制地感到恐惧和愤怒，身上的气息变得阴森，只是一眼，她就生了心魔，险些坠入恶鬼道……
明华抬眼注视着晕过去的男人，面色苍白，像是要死去，忽而惊惧不已，掩面而泣，“对不起，谢先生，余涯，对不起……”她声音颤抖，几乎被悲伤淹没。
云不周叹了口气，“离开这里，发誓永远不靠近谢家，我不杀你。”
“云先生……”
“人鬼殊途，你和谢余涯今生无缘，不过这桂树有灵，你与它已经融为一体，再过百年便可修得身体，成为妖仙，到时候再来也不迟。”
明华眼前骤然一亮，“真的吗？我百年之后就能重生，跟余涯……”
“前提是积善成德，不造杀孽，潜心修炼。”
“是，是，是……”明华跪下，连连道谢。
路一杭连忙把人扶起来，“快起来，明华小姐。”
明华起身，朝床上的人深深地看了一眼，擦擦眼角的泪，转身朝城外飞去，在修得妖身之前，她会遵守誓言，再也不会靠近这座城市。
“女鬼走了，师父。”
“我看见了。”
“师傅，我一直好奇，为什么人和妖可以在一起，人和鬼就不行？”
“生死两茫茫，阴阳相隔断，要活人跟死物在一起，只能一起死。”云不周转身朝外走去，准备去结账收钱。
谢家人沉浸在少爷苏醒的喜悦中。谢余涯虽然还有点虚弱，看上去气色却是好了很多，“多谢云先生。”
“不客气。”
“嗯……我有一件事情想问问先生。”
“什么？”
“我在昏迷之中似乎看见了一个女子，那就是最近作乱的鬼吗？”
“只是一个枉死鬼，想要借你的身体还魂。怎么，谢少爷梦见女鬼了？”
“不，我也许是记错了。”谢余涯揉了揉眉心，“我先去休息一下，先生请随意。”说罢，他朝二楼的卧室走去。
路一杭好奇，“师父，你为什么不跟他说实话？”
“无缘无份，徒增烦恼，看个叫明华的女鬼能不能得善果了。”
街道两旁有琳琅满目的商店，古朴的青砖绿瓦，时尚的玻璃门窗，平层楼房和弯弯屋檐脚热闹地融合在一起。街上有身穿长衫的人摆摊作画，卖些瓶瓶罐罐，年轻人们穿着短袖、拎着校服忙着往学校赶，西装革履的公司职员步履匆匆，清晨是忙碌的开始。
这是一栋两层小楼，面积不大，一楼有桌椅，书架上堆满了书，左侧有一套小沙发，二楼是卧室，比较干净整洁，楼外有一个小院子，用小石子铺成了一条小路，两侧立着木栅栏，种满了花花草草，绿中有红，绿中有黄，也看不出是什么品种。
云不周拖着步子进门，倒头在沙发上睡得不省人事。路一杭白天会在这里帮忙，晚上则会回自己的家。昨晚熬了一晚上，他今天也回去补觉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睁眼，起身扭动发酸的脖颈，右手被压麻了，没有知觉。他在屋子里走动，活动筋骨，从冰箱里扒拉出一盒小蛋糕。
现在已经是下午了，从窗口望去，太阳就要落山，天边色彩瑰丽。他着实有点饿得慌，两口解决掉食物，又闻了闻左手的绷带，混着各种味儿，还有些污渍，绕是他也有些受不了。他把绷带拆下来，露出白皙的皮肤和修长的手指，然后轻车熟路地换上新的绷带。
他一顿，突然停了手上的动作，“失策了”。他把缠了一半的绑带重新拆开，“我应该先去洗澡，不然洗完澡还得再缠一次……”
人，妖，神，鬼，互相爱慕，相互屠戮、斗争。几千年来，人逐渐成为万物灵长，居于现世。妖族划桃花源境为领地，井水不犯河水。人不是都能接受妖怪，有的人感到恐惧害怕，有的人无法接受，若妖族大摇大摆进入现世，混乱不可避免。而妖族的领地居住的全是纯种或半纯种的妖怪，他们或是避世不出，或是潜心修炼，有的喜欢人类，有的觉得无所谓，有的则会厌恶。
于是，现世有规定，妖族可入现世居住，但身份不可对外公开，而妖族的规矩是人类不能踏入他们的领地。
妖族人数远不及人族，他们的存在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大部分人一生中都没见过妖怪。人生怨憎，人有爱恨，死后入冥府，执念过深，弥留于世，便成了鬼，这人患满满的现世，鬼怪却是少不了，那附身桂树的女鬼明华，只是万千鬼怪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