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迁怒(2)
风过花摇,雪白的花瓣与鲜绿的枝叶急剧颤抖着,被高高喷涌而出的液溅得颓乱、唏嘘。
“…山越?山越?”
声音如蒙尘般时远时近、时近时远。
“山越!山越!”
双肩传来被手掌大力碾压的痛感,意识出逃之中,熟悉的、在呼唤他姓名的声音便鱼贯而入进了鼓膜里,焦急地展露着明目张胆的担忧。
隐藏在视线深处,因红液不停摇曳的花瓣与绿枝凝结了一下,便被眼前的人、身后不远处的那支正费力散发火红的光的蜡烛带走了。
双眸聚焦,思绪回笼。
“……”山越眨了下困倦的双眼,目光落在木真秋脸上,在他担忧的注视下,仍显出几分迟钝与木讷。
木真秋半褪着衣衫,右臂裸露,醒目的伤口在右臂上狰狞蜿蜒着,他却没有半分关注,只是双手紧紧盘绕在山越肩上,以眉眼、以行为,传递着频率相同的紧张情愫。
“山越,你还好吗,为何一直在发呆?从今日,你见完轶司臻回来之后,便不对劲了,你可是知道了什么?又有了新的烦恼吗?”
“你可以告诉我啊,我会帮你的,山越。”
山越穆然地摇了摇头,算作是对木真秋问题的回答,他不是有了新的烦恼,也不是受了什么伤害,他只是…
“……”
他将木真秋的右手从自己的肩头拉离,轻柔的睫毛垂下,落在木真秋些许发白的指尖,随即又挑起,直直打在他臂上的伤口处,“真秋,我帮你上药吧,夜风发凉,伤口会疼的。”
“额…”木真秋犹豫着,接受着山越的牵握,面上依旧是遮掩不住的忧虑,山越没有等他回答,便转身去寻药箱,床榻上空无一物,余光一瞥才看到打开了的药箱安放在桌子上。
“你坐下来。”
他没看木真秋的表情,身体有些止不住的默然发颤,从床榻边起身朝桌子旁走去。他现在已经回来了,回到了自己的院落中,天色已经晚了。
血一般的残阳早就隐没在了天际以外。
木真秋拽了下耷拉在身侧的衣服,右手臂确实因为伤口与之前坠崖时的牵扯有些酸痛、麻木,但比起山越一直以来的表现,他的眉头始终无法真正平展开来。
很奇怪。
从山越面无血色,精神惨淡地由胡玐护送回来时,他便发现了。本来满心欢喜地去见轶司臻的山越,分明是一副被什么吓到了的模样。
他让自己看着轶司臻,但除了中途出面的那个神秘人外,轶司臻并未有什么反常,若硬有什么称得上一句“变故”,那就只有突如其来的坠落悬崖。
自己尚未来得及同山越讲述,他便已经如二人白日相见时那样,急匆匆,先一步,沉浸在自己的困惑之中了。
真叫木真秋,无法去融入。
看山越这般魂不守舍,他又如何能放心?
山越抱起医箱,刚转过身来,便被木真秋关注的眼眸刺痛了面皮,他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悄悄吐息,镇定自若地朝床榻边走回来。
“抱歉…就这么晾着你。”
他低垂下眼睑,取了清洁的水与棉布,捏在手中径直朝木真秋臂膀间的伤口上擦去,睫羽遮盖着,在眸中投下阴影,木真秋只看着他一脸平静,看不清他眼里岌岌可危的复杂情绪。
“我…可能是忙昏了头,会有些跑神,要是按疼了,你就说出来。”
“……”
山越点着清水,围绕着猩红的伤口边缘轻轻擦拭着,看似毫无干系的话语中,透露着木真秋能听得懂的解释与歉意。
还有…不想再过多展开过去话题的委婉。
他可以确定,山越去见轶司臻,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这件事,一定与山越有关,影响到了山越,才足以让他如此六神无主。
他与轶司臻将至酉时回府,与山越在院外分离后,等了大概一个多时辰,山越才回来。然后便是山越强撑着精神,与他说两句,就发呆片刻的情形。
回来时,胡玐的表情也特别不对劲。
像方才那长时间没有回答,游离在外,宛若木头一般的表现,着实吓到他了。
木真秋眉头猛蹙,抬手便抓住了山越的手腕,制止了他的动作,“山越…”
“?”山越未有多惊讶,只是抬眸看向他,轻声问道:“弄疼你了?”
“那我再轻一点。”
说罢,手中的力度更加轻柔。木真秋心中烦躁不安,轻啧一声便夺去了山越手中的东西,将它们扔进了医箱里,“山越,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觉得我无法替你上药?也是…我不是大夫,”他扯着嘴角笑了下,作势就要起身,“应该让黄大夫来帮你查看一下伤势,或者是苏道长…”
“山越我…”
“可是他们现在来不了,我不行吗?”最终还是没有站起来,山越伸手将棉布拿起,打开药瓶,水润润的桃花眸带着几分祈求,看着木真秋。
“……”他们彼此凝望着。山越这样子,虽然是木真秋梦寐以求过的,但实在太过奇怪,叫他无法去心猿意马。
他的这点小伤,用那微薄的法力其实就可以恢复,之所以一路留着,任由它发酵,就是因为想得到山越的关心。
此时此刻,这不是他想要的。
“山越,”他慢慢开口,“你大可放心…我此番带轶司臻进后山,他一直都在我眼皮底下,并未有什么出格的表现,你不必防着我。”
再次握住山越的手,“我始终是站在你身边的,我是你的人啊,我是你唯一的信使。”
“……”不去深究这番话中的含情脉脉,还是很容易接受的。山越垂了垂眸,一片血红忽又从眼瞳深处闪过,吓得他手腕一抖,呼吸便急促起来。
“?!”木真秋自然感受到了,他变得更加迫不及待,道,“山越,你要相信我,轶司臻到底对你做什么了?!!”
“……”
“你看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山越的表情看不太清,像在隐忍什么,极力不想想起,昏暗的烛光映照在他的侧脸上,朦胧破碎。
“轶司臻责怪你了?还是你因为我没有保护好他…所以自责了?”
虽然只是猜测,木真秋不相信山越会真的这样想,但当话说出口时,还是伴随着他心脉的微微刺痛。
“山越,我其实不是…”
“不是的。”忽而被打断,山越抬起眸,神色愈发苍白,却艰难道,“…我没有责怪你,也没有自责,轶司臻更没有对我做什么…”
“……”他只是、他只是…
木真秋狐疑起来,连猜都不知道到该向哪里猜,山越貌似…不像是在替轶司臻辩解,可这反常的表现,“是不是…”木真秋惊漏出声,随即猛地住嘴,眼神中带起了几分闪烁。
山越尽数捕捉,轻轻摇了摇头,否定了木真秋半露的心思。轶司臻尚未发现他出府探测,亦未发现,他对何静之的怀疑。
但总归,无法将他全部剔除,想起那残忍的画面,因他而起,就发生在他眼前,他就没办法置身度外,高高挂起。
“……”
“真秋…”眼眶发涩,整个人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心跳像泯灭了一般,毫无反应,山越忽觉委屈与不知所措,竟带着撒娇般的语气,靠进了木真秋的怀里。
“!”那般小心翼翼,却又将他视作唯一可以不顾及,不考虑,便躲避的避风巢穴一样,令木真秋狠狠慌乱着,“!!”
他木在了床边,怀里的人,身躯在微微颤抖,体温低得要命。
额头搭在他的肩膀,鼻息微微呼出急喘的气,不仔细去听,能感受到他好像克制的压抑哽咽的声音。从喉咙里,破破碎碎地同呼吸一起。
在木真秋的脑海里,激荡出圈圈涟漪。
“……”
山越依偎着他,同属神脉的归属感平缓着他心里的不舒服,差不多味道的神息,他所嗅到的,正在以一种隐形的方式,给自己安抚。
他明明闻得到,苏瑚不知道在胡说什么。
这想法一闪而过,山越深呼吸着,又惧怕似的觉得不够,便下意识,本性指引他,握住了木真秋的手。
“真秋…”沙哑已然暴露无疑。他忘不了,他知道自己会忘不了,他说过不想再连累任何人,可为什么,最后还是会伤害到胡壹,还是会反噬到自己。
“真秋…怎么办,我要、怎么办,是我太贪心了吗,真的是我太贪心了吗…”
听着山越声声如泣的询问,木真秋心若坠窟,他瞥着山越红成一缎的脖颈,忍不住怜惜地反握住他的手,任由他死命地掐住,不断地汲取支撑。
“山越,不是的。”
实质性的伤害从来都不是最痛的,木真秋抬起双臂,轻轻将山越深揽入怀,一下下摩挲着他细软的墨发,顺着发尾,循序渐进地抚平他发抖的脊背。
“我会陪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们一起去找到你想要的答案,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山越。”
他一遍遍的温声安慰,山越便乖乖地接受着他,二人在昏黄的烛光下互相取暖,影子落在暗处,显得如此动人。
木真秋更加纠结到底发生了什么。斟酌了几番,为了消除山越不必要的顾虑,他决定就此将在后山中发生的事都说出来。
尽管,山越很可能听不太进去,但他了解山越会胡思乱想的性格,他生怕,若是少说几句,慢说几句,山越会更加受伤。
缓了缓气,躁动的心跳逐渐平稳下来,他开口道,“山越,你叫我看着轶司臻,我有听你的话,完成任务。”
怀中的人顿了一下。
木真秋微叹着气,继续道:“今日一早,天还未大亮,我便随他们动身,日出时分差不多进了山,同行之人多是轶司臻的手下,且人数众多,能看出他很重视此次行动。”
整座后山,自古便遍布着原始森林,毒虫蛇嶂颇多,山越作为山神,都不曾去过,木真秋虽已经是山越的信使,但他同山越一样,若非被张无潺抓到那里,可能永远都不会去。
所以,虽然被称作后山,实际上其却与山越生活修炼,凡人祭拜的松露山完全不同。传言有很多,又因实在太过隐蔽,深山老林,可以说是鲜少有被开发过。
凡人连松露山都避讳着,想来也不晓得后山的情况。
想必这也是轶司臻会带着苏瑚一同前往的原因。他当时看到苏瑚,也暗自吃惊了一番,心想这满身鬼怪气息的人为何会跟着来?
初遇时发生的事,让木真秋对苏瑚没有任何好感可言,因此在接下来的进山途中,他只关注了轶司臻的一举一动,并未多在乎苏瑚。
却不知是何时,他们翻过一座小山,从溪谷走出老远时,突然没了苏瑚的影子,那时他的疑惑表露得太过明显,竟被轶司臻察觉了过去,质问他在看什么。
“我随便找了个借口,便继续带路。”
木真秋垂眸看了山越一眼,他虽未有其他的反应,但身体接触的部分还是在传递着轻微的颤抖,“……”
关怀备至,禁不住叙述得更加快捷起来。
“正午多一点,我们便抵达了目的地。”
这一路断断续续,众人也算是有惊无险,出于私心,木真秋难免不会故意刁难,但他并未将那些有意的拖延说出来。
只是简明扼要地概括了一路的行迹,随后,他便直接接告诉了山越,那个陌生男子的出现,“…听轶司臻对他的称呼,他是叫飞鸟没错。”
二人看起来,关系似乎不错。
那之后,兴许是有所忌惮,轶司臻与那名叫飞鸟的神秘男子并没有说什么,他站在一旁,也只听得两人几句没有营养的寒暄。
可还是有些奇怪之处,他二人三言两语,似在打什么哑谜,轶司臻的目光更是时不时朝自己流露过来,木真秋被看得发毛,便没忍住催促他们快点行事。
那叫飞鸟的男子,竟如来时一般,没有缘由的,就又这样…离去了。似乎他来,只是为了同轶司臻寒暄几句。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许是他恢复了法力,也难以安然应对的,否则,他也不会受伤。
“山越,我们待在这里,始终是太危险了。”
越朝这些凡人靠近,便越有巨大的漩涡在涌动出来,他们虽是不同于凡人的存在,但凡界与仙界,终归是不能互相涉足的两个天地。
他们这样,最后该如何收手?
“……”
见山越没有表现,木真秋叹了口气,并不打算再说下去,此番进山,一路上都没有发生什么事,包括山洞中,也与他被关着时的宁静情形如出一辙。
苏瑚在前山时,暗中与他们分道扬镳,不知是不是受了轶司臻的指使,还有被唤作飞鸟的那名男子,他的出现是为了什么。
大抵…也与他们无关吧。
偌大的山洞中并未发现什么异常,轶司臻的反应也让人看不出问题来,他们二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之后,胡岩他们又奉命在周遭进行了探查,留了几人在山洞周边埋伏,以防万一后,他们便启程回府了。
“山越,你可以放心,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说完这句话后,怀中的山越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想来是有听进心里去,木真秋暗自松了口气,继而便感觉到山越更为明显的挣扎。
他纠结了一瞬,还是松了力度,放山越出了怀抱,“……”
他看着山越,生怕错过蛛丝马迹。
而山越也没有完全脱离他的怀抱,二人还藕断丝连着,木真秋环着手臂,半揽着他,耐心地等待着他有所表示。
如此温柔的对待下,山越凌乱的内心仿佛在一点点恢复平静,感受着二人手腕的交叠,与彼此贴近传来的热量,瞳孔深处的腥风血雨,正在褪去。
“…我没事。”终于,山越开口说话。
木真秋的心一下子掉起来,忍不住抬起手抚摸山越苍白的脸颊,将他托起来,与自己对视,“山越…相信我,好吗。”
山越微微摇头,衬住木真秋的手,“真的没事,已经好多了。谢谢你,还好有你在我身边。”
“山越…”如此动人的话,木真秋感觉自己的防线正在被一点点摧毁。他多想…自己能给山越快乐和幸福…
山越勾唇笑着,转移话题道:“你受伤了,我先帮你看看,待黄大夫闲下来,我在带你去找他,如何?”
木真秋一副不坚定的、怀疑他的表情。
他又笑了一下,彻底退身,拉开与木真秋的距离,重新将药瓶拿在手里,低着头道,“你放心,我不会胡思乱想的。”
“山越…”
“话说回来,”他将木真秋的身子转侧,注意力放在他手臂的伤口上,无事发生一般,轻松的语气问道,“你怎么会受这么严重的伤?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应该答应你,让你们去的。”
“啊…小事,没什么的…”
话题转移得很成功,木真秋并不想提起他受伤的事让山越担心,故而一下子变得紧迫起来,眼神不住地乱瞟。
山越心沉着,气息强撑着才稳下来,他果然,没有表面上掩藏得这么好,“说吧,你得告诉我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