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最后一次重逢
山越从混沌的梦境中醒来时,已经是三日后的事了,时节不知不觉入了夏,被床幔遮掩的昏暗床榻里全都浮动着闷热的早夏之意。
呼吸还算顺畅,全身却仿佛灌了铅般,又热又重,山越尝试了几次起身,几乎被不配合的四肢拖累得纹丝不动后,只好放弃。
脑海里,渐渐盘亘延伸出越来越多的绿色纹路,它们纠缠着覆盖住山越的全部思绪,使得他对梦里的其他画面瞬间没有了一丁点印象。
空白感充斥,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
山越眨了下酸涩的眼睛,迷茫无措、甚至略带失神地盯着床顶,与其僵持着。迟钝了半晌过后,才忍着头痛欲裂从那些密密麻麻的遮盖中戳破一条缝隙,疑惑接踵而至:
这是在哪里?他为何会躺在床榻上。
山越一点点的、努力回忆自己不省人事前发生的事情。渐渐的,连天的雨幕在记忆里清晰起来,过往的事逐渐回笼。
他记起自己从姚副将的营帐外跑回来,却因为换息丹恰好失效而迷失了自我,最后不得不躲藏在遮不了暴雨的墙角里,无处可去的事。
可他现在不但躺在床榻上,遍体鳞伤的身体温暖舒适,还连一点窒息的感觉都没有,他被人救了吗?
“……”山越再次沉思了一番,确认回想里属实未见到自己熟悉的人影。
突然,换息丹第一次失效后发生过的事骤然在山越脑海里炸开,白胡子老道的脸不由分说地呈现在山越瞳孔里,“!”
不可能!他吓了一跳,有些苍白的脸上瞬间泄露出两分恐惧与紧张,“张无潺…”
怎么会是他,绝对不能再是他了!
心猛然慌乱起来,“怦怦”直跳,似乎马上要冲破心口,瞬间叫人无法冷静面对此时的情况。
再也顾不得什么身体沉重,山越伸手攥住床幔,五指胡乱摩挲着将轻薄的床幔在手心拧成绳结的模样,然后猛地一借力,将身躯拽了起来,“额!”
便听“刺啦”一声,坐起来的那一瞬间,床幔从中间被撕成了两半。
“!”山越赶紧双手撑在床榻两侧,忍下两条手臂上伤口带来的刺痛,这才摇摇晃晃的稳住了身形。
床幔轻飘飘落到地面,床榻上的热意溜出去不少,床幔外的日光照了进来,隔着最后一层薄纱,山越看清了房间内的装饰与摆设。
他轻轻喘着气,很快便发现,这并非他在镇国公府住的那间屋子,不止不是一间,这屋子给人的感觉还在陌生中透露着一种熟悉。
尤其是紧闭的窗口边,正被日光照耀而碧绿粼粼的一盆花。那绿色在平淡的房屋里实在太过惹眼,山越一眼便注意到了它。
他记着这种花的名字,好像是叫兰花,是轶司臻告诉他的,他也,只在轶司臻的屋里见过…
眼眶被那肆意的颜色狠狠刺痛,山越差点忘记了要如何呼吸,但好在他很反应过来,现在不是应该这样的时候。
无论把自己带回来的这个人是谁,出于什么目的,又用了什么办法,他都要赶紧离开这里,绝不听信对方一言一语。
他要去找木真秋,不能因为自己犯下的错而连累一心为他着想的人。
“……”他已经,不能再失去了。
身上的衣物被换早已是预料之中会发生的事,故而当山越撩开锦被看到自己所着的绿色衣裙没有了那些叮当作响的铃铛,并非自己原身衣物时,他并没有紧张。
因为这样,可以减去他以往行走时铃铛带来的过于凌乱的声音。
只要赶在身体再次疲劳之前不被任何人发现,悄无声息地离开这里,他便可以从长再做计议。
山越下了床,费了好一番周折才走到房门前,临开门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向旁边的窗户瞥了过去。
那绿色的叶子好像活着,山越微微屏住了呼吸。心里很乱,脑袋里也很乱,思绪又不可控地朝别的地方想去。
他记得自己当时第一次看到兰花,因只见其有叶,未见其开花,于是感到很新奇,自己一个人偷偷观察了许久后,山越还是忍不住问了轶司臻。
虽然他装作随口一问,但确实抱有想认识那一盆绿叶的心思。他想知道,比他还要幸运、能被轶司臻养在房间里的,叫什么名字。
山越记得他问完这个问题后,轶司臻罕见地对着他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那短暂的沉默里,轶司臻想到了什么,只是待他回答自己的时候,连目光都转移到那盆东西上去了。
“兰花。”
那时山越觉得,轶司臻只是宠溺着他,随口一答而已。但他又问自己:“漂亮吗?”
若让山越来看,天地下所有他知道的、不知道的花花草草,无论如何艳丽、如何素雅,都没有他的杜鹃花好看。
但彼时,他微小的心愿得到了轶司臻的满足,他深陷在轶司臻如星的眸光中,靠在窗边微微仰头,无比真心地回答:“好看。”
轶司臻就对他笑,很淡的笑容,正如那株兰花一样,然后说一句“我也觉得”,便贴过来与他耳鬓厮磨。
今日,山越从未知的地方醒来,却能破天荒地看到同样的兰花,好像又回到了与轶司臻在一起的日子。
可惜事到如今,他再体会不到那样的甜蜜。
“……”
原来只需要不经意的设身处地,就能意识到轶司臻那时的表现用“沉默”二字来形容并不恰当,他只是用沉默,掩饰了自己一闪而过的孤寂又落寞的神情。
山越以为自己没有懂,可谁曾想,关于轶司臻的一切,哪怕细小到微不足道,其实都早已经悄悄埋在了他的内心深处,就等着这样的时机,破土而出。
兰花真的漂亮吗?山越撤回目光,禁不住怀疑。
轶司臻,你是真心的吗。
“呵…”他轻叹一口气,带着自嘲的酸涩在心中愈发盛大,无理的难耐佯似抚平却依旧隐隐作祟着。
‘够了山越,何必自讨苦吃。眼下孰轻孰重,你不是分不清的人啊。’
果然,贺青山的话总是有几分道理的。
事事到头,若看不清结局,那便应该及时止损,再想下去,山越知道他恐怕连走出这间房子的勇气都没有了。
迷梦中分秒难熬,没想到清醒过来后也是一样,山越摇摇头,极力克制着眼眶深处的汹涌,手腕一用力——
“吱嘎”一声,房门打开,微风鱼贯而入,滚滚热浪径直拂在面上,好似某个人一般,强势地闯入,穆然间抚平他有些愁苦的面容。
“……”
生息都停滞了,灿烂斑驳的光穿透层层遮挡,以零落的形状洒在山越纤长的睫羽上,视线里,让人怀疑是不是阳光为他上演了一场幻梦。
庭廊缦缦,雕梁画栋,碧绿成盈,都不如这刹那间,没有分说的两人,面面相觑。
“……”脑海里的根根神经缠在一起,透过对视的双眸,胡乱纠葛着问为什么…
为什么是在这种情形下,
为什么总是这样突如其来的给予他希望,
为什么…为…
“山越…”
“!”他全身狠狠一震,耳膜都好像要被这朝思暮想的一句凌迟得血肉模糊了。
“……”分不清是谁的瞳眸被这一举动刺痛着,山越听到很轻很轻的叹气声。
“你醒了。”
结了冰的河面仿佛在一点点出现裂痕,最正中那深藏不露的泉眼里竟然闪现过一抹极其微弱的、意指担忧的涟漪——朝他而来,只为他而来。
若非山越对某些存在的追随与关注早就熟稔在心得话,此情此景下,在自己震惊中已然有些呆愣的目光里,他真的没有把握能捕捉到。
却也是这几乎外人感知不到的怜惜,惹得山越全身所有地方,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每一条筋脉游走、每一处骨肉相连,都顷刻间越过伤痛活跃起来,叫嚣着,颤抖着,疯狂作乱着。
是假的吧,那为何如此真实。
不知是入眼的阳光太过炙热,还是面前身影散发出的气息太过寒冷,他手腕一颤,从门框上脱离,下意识后退,眼眶没出息的瞬间湿润。
“山越…”
身影踏进,修长的手臂朝他伸过来,又稳又准地抓住了他的手,于是偏低的体温便顺着相贴的肌肤一下子渡过来。
山越猛地止住脚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二人十指相扣的手,又沿着那指尖,慢慢向上,从他的昏暗看到对面的明亮,眺过漫长的路线落在那张脸上,“……”
一切,都仿佛是再次临进梦中,他居然不知好歹地看到了魂牵梦绕之人,触碰着他的肌肤,享受着他的气息。
“臻…”
湿润的目光从对面人的额头扫到下巴,转了一圈后又重新落回那双令人痴迷,寒潭似的眼睛上。
怎么会…他日思夜想的轶司臻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山越,”轶司臻眉眼温柔得快要融化出一滩水来,他朝山越贴近,将那微微颤抖的手包裹在自己掌心里,待他们的气息完全融合后,又轻轻抚上他的侧脸,“别怕,是我。”
“轶…司臻…”
“嗯,我在。”
微凉的指腹擦过殷红的眼尾,本意是想安慰,却适得其反,惹出了更多的泪水。
轶司臻哼笑一声,道:“还是这么爱哭。”
“……”
山越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连呓语般呢喃他名字的声音都慢慢没有了,方寸间,他感觉连呼吸都是僭越与犯错的。
越是感受轶司臻的爱fu与宠溺的注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愫便越被关在心窝里翻涌,瓦解着,冲没了他的喜悦。
然后,就有什么东西,渐渐比喜悦的威力更大,一桩感情还未来得及落下,它便迫不及待地要冒出头来。
明知时机是不对的,山越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狠狠沦陷在这突如其来的重逢,沦陷在轶司臻的全部里。
“为何不说话,是身体不舒服…”
“还是生气了。”
询问间,抚摸他侧脸的手不动声色地转移到了脖颈后面,轶司臻低头凑近,俊朗的脸在山越瞳孔里不停放大,直至二人近在咫尺。
山越微微瑟缩着,却躲不开脖颈后被摩挲与掌控的酥麻感。
“……”
“山越,不要生气,好吗。”
极近祈求的模样,在轶司臻身上如此难得,山越一下子软了心,昏昏沉沉地摇了摇头,哽咽道:“没、没有…轶司臻…我…”
“没有就好。”轶司臻微微一笑,便再次凑了过来。
山越愣了下,看着那张越来越靠近的薄唇,突然特别紧张,抗拒感直冲而来,“不…轶…”
他声若蚊蝇,还未说完,便见轶司臻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般吻上来,而只是用鼻尖蹭了蹭他的。
那一瞬间,失落与庆幸一同在山越心中绽开,“……”
他再也忍不住,一下子将所有怀疑、猜忌、克制全抛在脑后,扑进了轶司臻怀里。
哪怕撞得全身隐隐作痛,眼泪夺眶而出,他也要寻求那份失而复得的安心。
耳畔落入两声轻笑,他便被拥紧了,那样的力气,仿佛他们二人下一刻就要融化在一起。
这时,门外响起另外的脚步声,山越还没来得及完全放任自己,脑海里便有个声音突兀地跳出来,对着美好的一切大声警告。
“山越,不要继续傻下去了!你看,何静之已经来了,你不能再这样了!要问清楚,所有的一切你都要知道答案,一定是何静之!”
“何静之”三个字如一把利剑,硬生生割裂了他自我放弃片刻也要去追求的幸福,那般的短暂…
山越“刷”地睁开眼,惧怕之意瞬间裹挟了他的思想,他紧盯着房门口,身体居然不受控制地一点点发起抖来。
“?”感受到他的不安,轶司臻松开怀抱,轻柔地摸着他的脸,道,“山越,去床榻上吧,你身体应该还没有回复…”
如此温柔,如此有耐心,对何静之也这样吗,不怕被他看到吗?
山越的怀疑与哀痛分豪不藏地从眼神里流露出来,聪明如轶司臻,哪怕再不在意也读懂了其中传递出来的东西。
他眉头皱得更紧,细微的表情变化就像在山越心口压了一块巨石,“山越,到底怎么了。”
“……”到底怎么了,你不知道吗,你真的不知道吗?
山越愣愣地看着他,模样凄惨极了,他在心里质问着轶司臻,过往的所有都萦绕在脑海里。
为什么事到如今轶司臻还能如此冷静,他是如此害怕,怕自己知道真相,怕轶司臻亲口说出抛弃他的话。
“山越…”
轶司臻的唇动着,薄情的声音再次闯进山越的耳朵,他心尖一抖,抬起双手捂住了耳朵。
不要,他不要现在听,再等等,等他找到木真秋…那之后…
很快,山越耳朵里雾蒙蒙的声音也没有了。
只因见他这副模样,轶司臻闭了嘴,“……”
山越低垂着头,窝在轶司臻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觉得自己好卑鄙。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他慢慢放下手,泪水肆意在脸上,说不出的悲伤。
脚步声越来越近,贴心地给山越倒计着时间,他愣了几秒,苦笑一声朝后退去。
“山越。”听声音,他知道轶司臻的耐性快要耗尽了,任谁遇到他这种无理取闹的人,都会接受不了的。
与其被绝情的话语伤彻心扉,不如他先下手为强。就这样,在毫无防备之下,轶司臻被山越用尽全部力气推开了,“!!”
泪珠洒落,借着相反的力山越把自己也推得趔趄后退——但他终于,从轶司臻怀里逃了出去。
“山越!”轶司臻被他的行为惊到几分,稳住自己身形的同时赶紧去扶他,“没事吧。”
可轶司臻的手此刻好像变成了山越最恐惧的毒蛇,山越没有一丝想触碰的想法,哪怕腿脚发软到找不到支撑点,他也泪眼婆娑地躲开了。
为什么还要来关心他…
心一痛,说好了不问的自己又稀里糊涂的反了悔:“为什么…为什么骗我……”
轶司臻一愣,眸色暗沉下去,“山越,你在说什么。”
“…我、我都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不是说好了只心悦我一个人吗,你为什么要不作数…为什么欺骗……”
“轶公子,山越醒了吗?”脚步声的主人终于姗姗来迟。
可房间内的二人谁都没有反应,空气里充斥着悲伤的僵持气味。
“……”来人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慢慢站直身体朝屋内望去。
当他看到山越颓然地站在房间里,而轶司臻并没有扶着身有重伤的他时,他的表情猛然大变,语气担忧道:“山越,你怎么下床了?你身体还没有恢复好…”
“……”
猜想终止,真相大白。
来的不是何静之,而是苏瑚。山越分了些目光给他,看着他失了稳重的神色,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的惊讶与他的惊讶,哪个更胜一筹。
为什么是这样…何静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