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成亲大典(3)
小鬼布置好房间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旁边檀木书桌上,点燃的凝神香颂渡着缥缈清烟缓缓烧灼,与正对的“囍”字互相映衬,静看一片祥和。
轶司臻的体温在奇异中慢慢流逝热度。
山越看着满室蔓延的潮红烛火,本来已经没有了那么多的不安。可当手掌感知到轶司臻越来越不对劲的体温时,他又提心吊胆起来。
“轶司臻,你很冷吗。”
山越伸手去探他的额头,那上面浮着一层薄汗,刚擦下去,新的便又渗出来。
山越仔细检查了一番,替轶司臻整理好盖着的锦被,将被角处掖弄得死死的,又起身拿了几只蜡烛到床头,希望能让他感受到温暖。
就这样半刻过后,手心里的温度依旧冰凉,甚至那冰凉还顺着相贴的肌肤血脉传到了山越自己的身上。
香囊隐去他神息的同时也缚除了他的法力,若是残留的一丁点神力有用,他也不至于保护不好轶司臻。
眼下,山越无法使用神力让轶司臻温暖起来。
思来想去,他也顾不得自己是否会脸红心跳、乱动歪脑筋,就脱鞋爬上了床。
拉开被子,山越轻轻溜进去,朝离轶司臻近的地方躺了过去。
手脚僵蹭了好一会儿,山越才想起来他应该抱着轶司臻才对。要不这样做,他如何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轶司臻的身体呢?
轶司臻体温本就天生偏低,如今昏迷着,体温再低可不是好事。
山越试探着,先握住了轶司臻的一只手。愣了愣,他便与握着的那只手十指相扣住,像要把体温紧锁在两人掌心之中般。
“轶司臻…”山越轻唤他一句,满腔酸涩浇灌着些没头没尾的话,不知该从何说起。
踌躇半晌,最后也是一句未言。
山越蹭得更近了点,头轻放在轶司臻肩头,像个八爪鱼似的把他紧紧搂进了自己怀里。
嗅着轶司臻的味道,焦虑的心能被安抚一点。
“再温暖一点…然后醒过来吧,轶司臻。”
山越阖上双眼。
—
时间转瞬即逝,轶司臻已不清楚铜镜中的画面是那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的何时年岁。
第九面镜子中的“他”,早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被褐色布衣包裹的因营养不良而看起来与年龄不符的瘦弱空干的身体,似根快要榨干的甘蔗,走在林深树中的山里好像随时都会消失。
脚下一双破了洞的草鞋,背上还背着一个草编的箩筐,筐内镰刀不时撞壁,“砰砰”作响。
晨曦微漾,晨露初生,偶尔几声清脆鸟叫穿透密林自始达彼…比起前一幅画面,不知轻松多少。
也算是有个人样了。
自前一幅来判断,恐怕“他”是来替那三个男人采梭若花的。
梭若花…这名字有几分熟谙,轶司臻似乎哪里听过。
他垂眸思索,紧接着便恍然大悟。在山上时、恢复记忆前,他种了一种花毒,那花的名字便叫做“梭若”。
这花所产之毒似乎能霍乱人的感情。
看到现在,痛也受了,疑惑也越来越多。这少年到底是谁,与他是否有关?若有关,又是何种关系。
难不成轶烨当初将母亲关起来另有隐情?不可能,他可是亲耳听到母亲梦呓中诅咒父亲,怎么可能是母亲的错。
他不能妄下推论,目前为止他连这孩子的面容都没看到过,铜镜似乎有意隐瞒,说不定是有意诈骗他。
“梭若花!”
铜镜中一声雀跃,轶司臻抬眸去看,便见画面里的少年貌似发现了什么,抓紧背上的箩筐不带一丝负累就向前奔跑过去。
看那三个男人的打骂程度,他应该是经常受罪才是。那情形,想必他也不会有机会和银两买药治伤,便又要被赶进山中采药。
恢复得倒是快。就像自己一样,受得多了,身体反而增强了抵抗的强度和愈合的速度。
草鞋踩踏一地翠绿碧玉,携袖而起的风擦颊掠过,他背影看起来轻快极了,一点都没有被每日的殴打和不公对待影响到。
十几岁的少年,就如面前这面面铜镜般通透干净。
白玉无瑕,有几分像何静之。
想起何静之,轶司臻的眼神不禁变得几分凌冽起来。
“……”
既撺掇得了胡殊救他,又自以为是的逃出了自己的手掌心,他装傻到现在,甚至回府后也没有去找何静之的下落,已经够给他面子了。
不乖乖听话的,何家灭门不是个很好的例子吗…他为什么不懂这个道理,明明当年课业学得最好的就是他何静之。
轶司臻看着铜镜内一路向前跑着的人,沉了沉眸。有些东西,人或物,他从来都是势在必得。
若到最后实在得不到,毁了便好。
“你说呢。”
启唇,声音不大,似问非问。
“好耶!”
心头不知为何,带着被肯定的窃喜狠狠一跳。轶司臻眉头一动,眸子凝得更深。
却见镜中少年站在一处比其他地方高出不少的高地,双手叉腰,欣喜若狂。这听起来像回复的二字“好耶”,正是出自他口。
他抬手遮住额头,拱身眺望,又道:“走了两天多,可算是找到了!”
“今日采完,拿了工…?…就能为…?…大人摆…?…品了!”
言语中有喘气之地,透过铜镜,轶司臻听得并不清楚。
他说罢,便背好箩筐从半人高的高坡上滑了下去。只是依声音判断,恐怕他下落的并非一路顺畅。
这一幕,到此为止。
铜镜不留喘息余地给轶司臻,似乎就是想一股脑将这些不知道从何处而来的东西全放给他看完。
反正轶司臻不看,也出不去。
画面一轮转,又是熟悉的白头崖。铜镜貌似偏爱这处地方,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最初相遇的这里。
轶司臻倒有几分好奇,不知他能否从镜中看到山越。
……
眼看头顶骄阳灼灼,清风卷过山林间的一草一木,白头崖高耸孤峭,引得“天上”飞瀑从崖顶席卷而下。
水渍肆意,波光粼粼,溪流自成一脉,瀑花溅吻一方青石,消得暑意无影无踪。
溪角边一块巨大的斜立青石上,有薄烟阵阵,散化后凭空自下而上显现一人身影。
赤脚于湿滑的石壁上也站得稳。此人似有些不知所措,怔愣片刻才缓缓挪步转身,捎得裙摆银色铃铛叮当作响。
待转过面向,便瞧他眉眼清俊朗致,一双桃花眸中满是懵懂可怜,灵动如山中小鹿,立在青石之上如这山中树木般淡绿充盈,身姿修长,清高绝俗。
他看周边的每一眼,都透露着吃惊、欣喜与不谙世事,活脱脱比那刚出去的婴孩还涉世未深。
而此刻,那个本意来采梭若花的孩子,背上箩筐里的杜鹃花还带着露水,拨开面前宽大的芭蕉叶,轻声踏出,便与其误打误撞。
惊诧一瞥,失措回眸。
“…!…”
飞花被风嫁接,悠悠闲闲潜入溪中。
两双眼淡淡对视。
“山越…”轶司臻几下动唇,将这凭空出现之人身份点明。
心腔狠狠向下一拽,漫延出股股难忍的甜涩之意。紧接着,脖侧的胎记也跟着一痛,细碎痒意顺着脉络向心头直穿去。
轶司臻:“嗬额!”
“山、山神…大人…”
镜中少年颤抖着声线,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向后退去。
“凡、、、凡…人?”
初化人形的山越亦颤抖着声音反问。
轶司臻,却与铜镜里的两人遭遇全然不同。
阵阵无言挣扎般的痛,莫名其妙地席卷着,侵蚀他的筋骨。他痛哼一声,喉咙深处连着心脉的地方反复狰狞,腥甜一涌,“哇”的一下,毫无预兆地吐出一口血。
轶司臻:“……”
微愣,尚未反应过来,喉咙又是一涌,他张手去捂,便又呕的手掌心一滩。
轶司臻:“咳咳…咳…呕…”
又是一下,血沿着指缝滴落入地,顷刻间染红了眼前的黑暗。
“…!…”
轶司臻瞳孔紧缩,震惊地看着手中的血。他为何…无缘无故呕血…心底巨痛…
“山越,究竟…额…”他喃喃,残留的鲜血便随着他嘴巴的合动流满下巴,又滴落到衣襟。
抬头,镜中,山越隔着水雾静静地站在石头上,双手复后。
那孩子手脚无措地取下一束杜鹃花,怯生生地靠近几步,双手捧着供给他,露水滑落,听得他清脆宛若泉水叮咚的一句——
“山神…大人,我可以娶你吗…”
话音刚落,轶司臻便觉体内“咚”的一下,心腔似受到千斤顶的重击,“!”,他还未震惊镜中少年所言,便因呼吸决断而坠倒在地。
“扑通”一声,一身玄色的他融入暗潭的黑暗里,与此同时,第九面镜子碎裂。
——
第十面镜子,似梦非梦,就是见缝插针也要把里面的画面全传给轶司臻看了。
“轶司臻…怎么又趴在桌上睡了…昨日练武到很晚吗。”
一双手轻探他额头,摇了摇他的肩膀。
“唉…你如此拼命又是何必…轶伯父他说的话,想必不是真心才对。”
“你可是轶家唯一的男孙,他怎可能不怜爱你…”顿了顿,“又或者…我看了总归是会心疼。”
“今日学堂课业…我会帮你完成的,你理应照顾好自己。”
一件披风轻搭在身上,轶司臻动了动,耳边落入他一声轻笑,“你睡吧,明日我再来找你。”
关门声“吱呀”,轶司臻眼皮沉重,无心抬起,昏昏睡去。
……
“轶司臻,你快点过来,来我身边!”迷雾中,山越站在前方,不停对他招手。
轶司臻愣了愣,怪异自己方才不是还在房中休息吗,怎么一眨眼就来到了这里。
“你是谁。”疑惑归疑惑,他问道。
“我是山越呀!”,“山越,你不知道了吗。”
山越是谁。
“你看着我的脸,轶司臻。”
“…!…”山越突然出现在近在咫尺的距离,吓了轶司臻一跳,“你的脸…怎么了…”
“我的脸?”,“我有两张脸呢,轶司臻,你分得清吗。”
“两?两张脸。”
“对,我有两张脸。”
话音一落,本来还神采奕奕的山越,忽然僵在他面前,一脸幽怨地注视着他。
“你分得清吗,轶司臻。”
“我是谁。”
“…?…”轶司臻忍不住皱眉,什么分得清分不清,什么一张脸两张脸,这是梦?还是谁的恶作剧,他讨厌被人耍弄。
“够了,你到底——!”
质问的声音戛然而止。
轶司臻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看到他面前,确确实实出现了两张脸。一张是山越本来的脸,一张是何静之的脸。
他们在轶司臻的注视下,变换交叠,眼花缭乱,直到最后,合二为一。
落定后还是那一句:“轶司臻,你分得清吗。”
掷地有声,直捣心中最隐秘、不为人知的那处。
幽幽梦中,山越的脸如烟散尽。轶司臻哪怕想起眼前的山越是谁,也抓不住了。
有人敲铜锣,有人烧符咒,有人割血脉,有人摇铃铛,一片黑雾中,响起一道悦耳声音:“凡人定阴阳,神魔论魂说。”
“魂归梁父山,魄回蒿里山,因果难注定,报应难自持。”
“得失皆算福,佳人何处去。”
—
“醒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