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五章
仲筤踏入的一瞬间,房间里的景物顿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一片竹林。竹林深处有一栋木屋,檐下挂着风铃,叮叮当当,正随风响个不停。仲筤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好像很意外阵中会是这个情形。
洛寒枝已经坐在竹林的石凳上等他,石桌上纵横数十道,是一张棋盘。仲筤挑了挑眉,收起了那副惊诧的神情,安然落座。
“这是哪儿?”洛寒枝忽然问他。
仲筤:“你的阵,反倒来问我?”
洛寒枝嘴唇动了一下。所谓“芥子纳须弥”,就是以布阵之人为中心,形成一个新的空间。这东西没什么攻击性,是芥舟创来给准备突破境界的弟子们潜心修行用的。一进纳须弥阵,外物皆不能相扰。同样,就算在里面翻天倒地,劈山填海,外面也一无所察。
既是用来修炼的,自然会呈现出入阵者心中觉得最平和、最安心的地方。如果只有洛寒枝一个人,纳须弥阵就会是无易岛的样子。眼下出现竹林,无非是说在仲筤心里,这就是最适合修炼的地方。
洛寒枝有此一问,不过是因为他竟然感到了一阵异样的熟悉感,尽管他从来没来过这片竹林。
不过眼下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洛寒枝把此事抛到了脑后。
“仲前辈。”他好声好气地开口,“咱们不要惊动外面,好好说两句话。”
仲筤笑了,很欣慰洛寒枝没有又不知好歹地冲上来动手。
他摆出好整以暇的姿态:“你想问什么?”
那洛寒枝想问的可太多了,简直都不知道从何问起,犹豫了半晌,不怎么信任仲筤似的,问:“我问什么,你都告诉我吗?”
仲筤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他没说好,但也没说不好,但就这么专注地看着眼前的人,眼神里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宠爱。
又来了。洛寒枝被他这种眼神看得心里发燥。他当我是他养的狗么?
不管了,洛寒枝有意避开他的目光,先提问:“这齐物阵是你为梁慈布下的?”
仲筤点点头:“当然。”
“为什么?”
“我答应了罗延,自然会成全他。”仲筤讲得很和缓,轻轻歪了歪头,长发随着他的动作从肩上落到他的胸口,“我是一个信守诺言的人。”
胡扯。洛寒枝心道。他没好气道:“难道罗延的心愿里也包括把这些丫鬟管家都杀了剥皮吗?这么大仇?”
仲筤笑而不语,那眼神很难说是挑|逗还是挑衅。洛寒枝看着他,总觉得哪儿说不上来,怪怪的。仲筤跟上次看起来没什么两样,依然很温和,但他就是觉得哪里不太一样。
仲筤明显是不想答,洛寒枝只能自己想。仲筤提到了“承诺”……那只能是罗延死不瞑目的时候那句想要回到梁慈身边的恳求了。而梁府的人也差不多是在一个月前遭了难……
“难道罗延一死,你就假扮成他,在这儿跟梁家大小姐过家家?”
然后留着他残存的魂魄,搁在山洞那个冰棺里,不知道是在养魂还是在“炼”什么……
仲筤理所当然道:“他想回到梁慈身边,我就把‘罗延’送回来了,有什么不对?”
洛寒枝的眼微微眯起来。“你知道民间有种骗术,叫作扎火囤吗?”
仲筤摇了摇头,他似乎很感兴趣,唇边含着笑意,等洛寒枝继续往下说。
“江湖行骗,合伙以计欺人,盯准了肥羊,一人打劫一人救,救人的那个便趁机勒索财物,被骗的往往还心甘情愿,感激涕零……”洛寒枝冷笑了一声,“仲前辈,蜂麻燕雀,金瓶挂彩,你是哪条道上的?”
他所说的“蜂麻燕雀、金瓶挂彩”乃是凡间走江湖的骗子们不同的门派,这种黑话,仲筤自然是听不明白,但前面半句他听懂了——洛寒枝是说,他其实早就盯上了罗延。
洛寒枝道:“你留着罗延的魂想必是有大用,不然不会这么煞费苦心。只是那只长泥鳅没见过世面,看到了生魂就像狗看到了骨头,竟然真的想吃了罗延的魂……又或者,这也是你们串通好的。罗延在魑那里受尽苦楚,执念越来越深,苦苦祈祷,而你就在这个时候恰好出现,罗延自然对你深信不疑,连那泥鳅也不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原本一切都在你计划之中,只是没想到梁冲会跑去梅川村。真罗延看见他遇险,不管不顾地诈了尸,又招惹上了我,那长泥鳅吃了大亏,一时不忿,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坏了你的好事……”
仲筤耐心地听他说,一边听,唇角一边往上勾。
洛寒枝停下来,看着仲筤:“我猜的对不对?”
仲筤睫羽低垂,突然反问他:“你在凡间都和什么人为伍啊?”
洛寒枝一愣,仲筤这句话说得很温柔,好像真是一个特别关心他的长辈,担心他在外面结交了什么坏朋友。类似的话芥舟也说过,但就没仲筤说得这么关切。他一边说这话的时候,一边很深地看进洛寒枝眼睛里去,好像这世上只剩下了这一件重要的事。
他轻声道:“太留恋凡间,于修行无益。寒枝,你的道心是什么?”
“我的道心……”洛寒枝险些脱口而出,好险拦住了自己,眉头一皱,生硬地顶了回去,“仲前辈,我跟你很熟吗?”
仲筤无奈地轻笑了一声。
“好,就算你猜的都对吧。”仲筤不置可否,“不过有一点我没有骗你。我确实是在为罗延养魂。”
洛寒枝还没来得及对此表达嗤之以鼻,仲筤便朝他伸出了手。一块灵玉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散发出柔和的光泽。洛寒枝心中一动,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来。
“只剩一点残魂了,比当时他从魑那里逃出来的还要少。”仲筤轻柔地叹了口气,生怕说话声音大了一点儿,罗延这点寄托在灵玉上的残魂都会消失,“怕是又要养个两百年了。”
“又?”洛寒枝抓住他言外之意,“你还为别人养过魂么?”
替人养一次魂都算是大慈大悲了,还养两次?
仲筤五指一握,灵玉消失在他掌心。他有意不答,眼帘低垂,睫毛像鸦羽一样覆下来,整个人说不出的落寞。洛寒枝突然想起当日在山洞中相斗时,他偶尔也露出了这样的神情。
洛寒枝知道哪里不对了。
上次仲筤看见他,也许是意外,他若有似无的伤神都是不期的。但这一次,仲筤好像早就料到了他会来。他的每一个回答,每一个动作,每一个低头的眼神,都是有意做给洛寒枝看的。好像他心里埋了很多话,既想要洛寒枝知道,又不愿意亲自告诉他。
洛寒枝冷着脸看着他。
“你到底是谁?”他问。
仲筤抬眼:“故人。”
“在下没这个福分结交前辈这样的故人。”洛寒枝没好气,“你到底想干什么?”
仲筤耐心极好地看着他笑,那意思好像在说,你接着猜。
洛寒枝强忍着被戏耍的不快,坐那儿冥思苦想。还有什么是他遗漏的……
“闰七月半。”他突然轻声道。
仲筤甚至露出了一个颇为赞许的神色。他袖子在石桌上一拂,桌上立刻出现了一套碧青的茶具。洛寒枝盯着眼前的人,看他不紧不慢地揽着袖子,为他倒了一杯茶。茶盏递过来,但是洛寒枝没喝。
仲筤道:“我的茶可比你的好。”
洛寒枝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懒得跟他敷衍。
仲筤只好道:“闰七月半,怎么了?”
洛寒枝噎住了。他隐隐约约记得,很多年以前在无易岛上,曾经在某本典籍里看到过一种法术,就和闰七月半有关。他努力回想,却只有一个很不好的印象,似乎是某种邪术。因为他把那本古籍看完以后,芥舟也没说他,就不动声色地放了起来,他再也没找到。
人活得太久了,两百多年前看的书,他真想不起来。
仲筤会心一笑:“不学无术。”
洛寒枝:“……”
洛寒枝:“我就是想不明白,你到底图什么?忙前忙后,就为了让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他心说就是月老都没这么尽职尽责,那不还得问善男信女要点儿瓜果祭品和香火啥的……
慢着,祭品。
洛寒枝脑子里好像“嗒”地一声,像锁开了一样,他又看见泛黄的纸张,复杂的铭文勾连不绝……还有一列小字,不知道是哪个时候的同道留下的笔记。
“生祭者三,死祭者九,邪魔临世,无愿不成,谓之生死祭。”
仲筤还在慢条斯理地答他的话:“我不过是成全一点执念……”但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一枚竹叶镖已经倏地到了眼前。仲筤反应极快,抬手直接去接那枚竹叶镖。五指一张,掌心好像结了一层水膜,竹叶镖停在离他掌心寸许的地方,怎么也扎不过去了。但竹林间顿起了一阵风,竹枝猛烈地随着风狂摆,枝头的竹叶阵雨似的簌簌往下落。那风有意识地卷着竹叶,越卷越多,越缠越米,像一个茧把仲筤裹在了里面,人都看不见了。
“茧”里传出一声叹息。仲筤似是很无奈。
只见一道金光突然把竹叶“茧”撕开了一道缝。沿着缝隙,那金光蚕食着层层交叠的竹叶,所到之处,细长的竹叶仿佛被焚烧至卷了边。整个茧越漏越残破,仲筤依然安坐在那张石凳上,几乎是从容地抬了一下手指,“轰”地一声,金光大盛,把竹叶“茧”烧了个一干二净。仲筤慢悠悠地站了起来,发现洛寒枝已经跑没了影。竹林里空荡荡的,只有木屋下的风铃在响。
仲筤低下头,一副拿洛寒枝没办法的样子。
然后他手上捏了个诀,闭上了眼。眉间的印痕闪过一道红光,竹林上空立刻变了天,不知哪里传来了一声遥远的回响。
仲筤睁开了眼。眼前还是这个竹林。
“原来是想关住我。”仲筤放下手,唇边露出了一抹笑,“可你自己也在阵中出不去了啊。”
一袭白衣站在竹枝上,轻得像风里的一只鸟。
仲筤仰头看他:“你觉得这样有用?”
洛寒枝:“我就试试。”
仲筤的眉头轻轻拧了一下,不怎么赞同地“啧”了一声。
洛寒枝道:“你说你是为了成全一点执念……原来并不是罗延的执念。”
仲筤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是梁家大小姐的。”
梁冲跪坐在梁慈身边,握紧她的双手,急切地看着她。梁慈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愣愣地低着头,出神地看着弟弟和自己交握的手。
“是我亲眼看见的。”梁冲放低了声音,他不愿意把其中真相都讲出来,只挑了简略的告诉姐姐,“梅川村出了瘟疫,罗延他已经……”他停下来,似是不忍心,又道,“阿姊,算了吧,你和罗延今生是有缘无分……”
梁慈听到“有缘无分”四个字,眼皮突然颤了一下,突然有了一点反应。她抬起眼,直勾勾地看着梁冲,唇边泛起了一个诡异的笑。
梁冲心里打了个突,手里一松,放开了姐姐。
梁慈若无其事地转了过去,面对着镜子,好像梁冲根本不存在。然后她举起了一支凤钗,细细地打量了一会儿,往后递给了梁冲:“冲儿,你帮我簪上,好不好?”
梁冲下意识接过来,没动。梁慈从镜中看着他,唇边还是那个笑容。
她催促道:“快呀。”
梁冲只好伸手,把凤钗插进了梁慈的云鬓里。
“阿姊好看吗?”她抚了抚鬓角,从镜中看着弟弟。
梁冲喉间干涩,答道:“好看。”
“那阿姊就戴着这个出嫁,好不好?”
梁冲一皱眉:“可是……”
“你看过阿姊的嫁衣没有?”
梁冲不明所以,只好耐着性子,道:“没有。”
“你来。”梁慈突然站了起来,拉着弟弟的手往卧室里面走。屏风后面有一个十字木架,挂着一件鲜红的嫁衣,绣得彩凤辉煌,堪称绮丽。
“好看吗?”梁慈抓着弟弟,脸上放出了异样的光。她几乎是一迭声地,又追问了一遍,“好看吗!”
梁冲缩了一下脖子:“好看!”
梁慈笑了,她满意地摸了摸自己的嫁衣,又道:“你还没见着霞帔……霞帔才是最好看的……”
她转过身,打开了房间里的立柜。
梁冲心不在焉地站在那里,“阿姊……”
梁慈根本没听见,一心在柜子里翻找,“我的霞帔呢……”
她随手丢了两件衣服出来,梁冲瞥了一眼,没在意。然后下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瞪大了眼睛,走进两步,从地上捡起了被梁慈扔出来的“衣服”。
触手平滑,但细细看去,暗黄色的表面上还有一些非常小的孔。纹路纵横,甚至在一处诡异的凸起边上,还带了一颗黑点。梁冲突然想起了奶娘鼻子旁边的一颗痣。
他抬起头,看见梁慈敞开的衣柜里,叠满了人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