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一章
洛寒枝:“……”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奚连川看着洛寒枝神色诡异,难以置信,欲言又止……只好厚着脸皮道:“我是个天,天脉。”
最后两个字让他说得磕磕绊绊,好像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吃下去。
“天脉”指的是一生下来就开着灵窍的那种人,他们就像个器皿,天然就能够盛放灵气。稀缺程度大概是这一千年来也就出了两个,反正洛寒枝只听说过两个。一个是嶷山派那个老不死的掌门舒云圣人,跟他师父芥舟齐名。据说十五岁道心成,三百多岁就修出了元丹,至今快一千岁了还是少年人的模样。
另一个就是眼前这位,连入个定都够呛的……奚连川。
落差太大了,洛寒枝有点儿接受不了。
“怎么可能……”他终于找回了一点儿说话的能力,但还没能完全组织起语言,“无易岛上如果出了一个天脉……我……我师兄……师父他老人家……”
师父怎么可能没告诉他?这种整个仙门都要动荡起来的消息,无易岛怎么会瞒得这样滴水不漏?
奚连川的脸更红了,洛寒枝闭上嘴,好像明白了为什么。
显然是这个天脉太过“不同凡响”,完全没有必要说出去。
洛寒枝恍然大悟,怪不得像鬼蛁和白纹背蛛这种阴邪东西都喜欢奚连川的血——在天地灵气里浸泡二十多年的骨血,想必已经腌得够入味儿了。要是换个厉害点儿的主儿,馋的可就不只是他的血了。那个魑眼巴巴盯着生魂,其实他就是再吃一个梅川村,也比不上活吃一个奚连川带来的修为进益大。
洛寒枝叮嘱他:“在外面不要说自己是天脉。”
奚连川点点头,脸上的红淡去了一些。
“我师父也这么说。”
“你师父是为你好。”洛寒枝好心道,“自己在外面多留心。”
奚连川敏锐地一抬头:“师叔,你……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台郡么?”
洛寒枝眨眨眼,比他更莫名其妙:“我去台郡做什么?”
也是,洛寒枝原本就只是路过。梅川村一事已经了结,罗家兄妹都死了,他怎么还会同行呢?送到池县已经是他做师叔的尽了心了。
奚连川讷讷低头,说不上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更小一点儿的时候,奚连川觉得师父这么叮嘱他是嫌他丢人,长大一点儿了才明白师父对他的保护。君子怀璧,豺狼环伺,他却没有能力可以自保。如今洛寒枝也是这样叮嘱他。奚连川又想到师父也不在了,突然悲从中来,脸一垮,就要落泪。
洛寒枝没想到这么大一个人说哭就哭,惊得整个人后仰了两分,瞪大了眼睛看他:“你干什么?”
“师叔……”奚连川抽噎了一下。他不想哭的,但是实在忍不住,因此发出了喘不上气一样的声音。洛寒枝怕他被自己一口气噎死了,赶紧伸手给他倒了杯茶。
奚连川没喝,眼泪汪汪看着他,问:“师叔,我能不能跟着你啊?”
这话他早就想说了,当时是想问洛寒枝能不能带上他去追捕那只魑,但一直没机会说出口。
洛寒枝瞪着他:“我带着你干什么?”
“我……”奚连川不哭了,想了想,自己好像确实没什么用,“我的血有用!”他又把自己的手臂伸出来,好像想给洛寒枝“补补身子”。
洛寒枝看着他一截光溜溜的膀子,感觉大师兄都要被这不孝的徒儿气活了。他把奚连川手臂拉过来,二话不说并指往下敲。找的位置奇准,奚连川当场麻了半边身子,疼得龇牙咧嘴。洛寒枝这才冷笑一声,把他手臂甩开了。
“你把我当什么人?”洛寒枝难得摆出了一副严厉面孔。
奚连川吓得不敢说话。
洛寒枝本来还想教训他。把同类吃了来修炼是妖魔鬼怪才会做的事情,人一旦动了这个念头——哪怕只是喝一点儿血,也等于自甘堕落,为名门正派所不齿。修炼再苦,也只能走正道。但话到嘴边,看着奚连川的神情,又咽下去了。
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道心未成,你为何出岛?”
无易岛的规矩,道心不成不可外出游历。否则心思一乱,于修行无益。
奚连川低下头,没答。梁冲在睡梦中哼了两声,好像做了噩梦。奚连川转过头去,朝梁冲的方向看了一眼。洛寒枝突然想到,他一开始是和俗门第子一块儿出现的。
洛寒枝猜到了:“他们赶你去俗门?”
奚连川默然不语。洛寒枝猜的不错,仙门一向是以修为说话,天脉越是稀罕,他就显得越无能。嵇昙在的时候还能护着他,嵇昙一死,无易岛再无他立锥之地。半晌,奚连川苦笑了一声,道:“可能我本来就是个凡人吧。”
洛寒枝不禁皱眉:“胡说八道。”
一千年才出了两个的天脉,他要是个凡人,那别人算什么?石头?
奚连川抿了抿唇,突然冲口而出:“师叔,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但我真的不是自恃天脉,才荒废至今!”
洛寒枝的眉毛一下往高处挑,几乎要斜插入鬓。“我没这么想。”
奚连川鼓足勇气,没被他打断。“所有人都对我寄予厚望,一开始拿我和舒云圣人比,指望我比他更早悟出道心。看我到了十七八岁还是这幅样子,就拿我和师叔你比……但我又让所有人失望了。于是再拿我和同辈的程师兄比……”他脸上又泛起了不自然的红晕,胸膛剧烈起伏。
无论他怎么努力,最后都只是一场徒劳。他好像是一块淹在水里的石头,灵气像水流一般充沛地从他身上冲刷而过,却难以留下一丝痕迹。
奚连川低下头,轻声道:“可我真的已经尽力了。”
这些话,嵇昙活着地时候他都没有跟师父说过。可见了洛寒枝也没多久,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了。奚连川在洛寒枝的沉默里后知后觉出一丝羞耻,咬着嘴唇,不知该如何挽回。
更漏无情,一声一声,滴过长夜。
梁冲突然在床上叫了一声:“阿姊!”
外面的两人俱是一惊,顿时忘却了原本在说的话。洛寒枝一跃而起,两步进了里间,只见梁冲僵直地坐在床上,面如金纸,冷汗涔涔而下,浸湿了一大片中衣。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全身抖若筛糠,好像看见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
“梁公子!”奚连川坐到床边,梁冲绝望地攀住了他的袖子,语无伦次地叫道:“我阿姊……我阿姊她!”
洛寒枝突然一指伸出,印在了他眉心处。一道柔和的光闪过,梁冲剧烈的颤抖慢慢平息了下来。
奚连川忙问:“梁大小姐怎么了?”
“我……”梁冲的眼神慢慢聚焦,虽然脸色还是很苍白,但已经清醒了,“没什么……是个噩梦。”
他虚弱地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但洛寒枝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问:“什么梦?”
梁冲抬眼看他,咽了一下口水。“我梦见阿姊她一身凤冠霞帔在等我,问我怎么不回去送她出嫁。我问她要嫁给谁,她说是罗延……”
奚连川和洛寒枝对视了一眼,都没说话。
“我告诉她,罗延已经死了。可我阿姊不听……她拉着我的手,说喜宴要来不及了,硬把我拉回了家……他们已经在拜高堂,我抬头一看,这根本不是喜堂,而是灵堂!我爹娘竟然全都是纸人扎的!”梁冲眉头紧皱,跟他们描述,“就是那种烧给死人的纸人!”
他又颤抖起来,梦中的场景太过真实,他还能闻到香烛纸钱燃烧之后的味道。
奚连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苍白地安慰道:“这只是一个梦,你受了惊吓,心神不稳,做噩梦是正常的。”
梁冲寻求确认一般,问他:“只是一个梦吗?”
这次回答他的是洛寒枝:“是。”
奚连川半是安抚半是强迫地摁着梁冲的肩膀,让他又躺了下去。床头还有安神的汤药,是梁冲之前没喝完的。奚连川拿过来,喂梁冲喝下了。梁冲不安地蜷缩在床上,没过多久便又睡了过去。
洛寒枝始终站在边上看着,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师叔。”奚连川叫他。
洛寒枝闻声看着他,好像突然从沉思中回过了神,“你也去睡吧。”他随口道。
“嗯。”奚连川踌躇着,“我……”
“今晚就不必做功课了。”洛寒枝打断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明天我再教你一套运气的法子。”
“哦……”奚连川低头讷讷,然后突然反应了过来,“啊?!”
洛寒枝人已经转了身,好像仍是随口一说:“此去台郡半月路程,我就教你半个月。”他盘腿坐回榻上,闭目开始调息,“然后看你自己。”
奚连川愣在那儿,不知道该说什么。
洛寒枝又睁开眼:“还不去休息?”
奚连川猛地一下跳了起来:“是!师叔!”
洛寒枝皱着眉头闭上了眼:“安静。”
奚连川嘴咧得老大,胸口像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一样。他安静不下来,又不敢打扰洛寒枝,只好小心翼翼地压着嗓子,说给自己听似的。
“是,师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