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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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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筤立刻转身回山洞里,看见罗小妹坐在冰台上,跟梁冲一脸茫然地大眼瞪小眼。梁冲那个没出息的,躲得远远的不说,手里还捡了块石头,作势要丢她,一边无力地威胁着:“你别过来啊!你别过来!”

    洛寒枝也跟进来,罗小妹一看见他,吓得倒抽一口冷气,直往后缩。一双手心有余悸地护住了自己的喉咙,那里还留着洛寒枝掐出来的紫色淤痕。

    仲筤伸手拦了一下,让洛寒枝止步,自己慢慢往冰台边靠近,轻声道:“你别怕。”

    罗小妹立刻把视线转向他,眼神一片茫然,泪水迅速充盈在她眼眶中,断线珠子似的滚下来,冲淡了脸颊上已经凝结的血痕。

    仲筤已经走到她身边,极慢地朝她伸出手,给足了罗小妹时间反应。洛寒枝也死死盯着罗小妹的反应,如果她眼神有任何不对,仲筤会直接出手。

    但小女孩只是无助地坐在哥哥的尸体边,无措地抽泣着。

    仲筤的手已经伸到她头顶,轻轻落下,安抚地摸了一下她的发心。

    “哥哥……”她抽抽噎噎,又去抓罗延的手,只摸到一把冷硬的死人皮。她愣了一下,然后突然意识到自己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她最后一个亲人也不在了。她立刻放声痛哭起来,一把挣开了仲筤,扑到了罗延身上,哭得撕心裂肺。

    奚连川不忍地移开了视线,梁冲也愣愣地放下了手里的石块。

    仲筤任她发泄了一会儿,然后才轻柔地伸出手覆住了她的眼睛,不让她再看尸体。另一只手在她脑后带了一下,把人扶了起来。罗小妹顺着他的动作抬起了头,仲筤又道:“来。”也不知道罗小妹是不是自愿的,总之她立刻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脖子。仲筤把这小女孩从罗延的尸体边抱了下来,就在他转身的瞬间,冰台突然“咯吱”连响,整个台面陷了下去,两侧的冰块飞速地延展,然后连接,盖住了罗延的尸体,密封成了一口冰棺。隔着冰棺看进去,罗延的面容安然若生,好像只是在里面睡着了。

    罗小妹果然看起来情绪平复了很多,洛寒枝识相地站得远远的,看着仲筤把人放在石桌上,让她坐好。洛寒枝一肚子想问,但仲筤慢条斯理的,自己坐在了石凳上,抬手去摸罗小妹脸上的伤。他手指到过的地方,伤口便泛出一点白光,飞快愈合。

    仲筤一边轻声细语地跟她说话:“你只是做了个噩梦。”

    罗小妹没说话,她又转头去看冰棺。

    仲筤:“他会没事的。”

    罗小妹把视线转回来,看着仲筤的脸,点了点头:“嗯。”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好像有一种抚慰人心的魔力,连带着整张脸,透出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让人挪不开视线。明明只是轻声在跟罗小妹说话,但洛寒枝分明看见连奚连川也聚精会神地听着。身侧突然“骨碌碌”一阵响,洛寒枝转头,看见梁冲手一松,手里原本握着的石头落到地上,滚出去老远。但他毫无察觉似的,只是怔怔地盯着仲筤。

    洛寒枝心道,这又是什么妖术?

    “她为什么会醒?”

    洛寒枝没忍住,用传音入密问了一句。凡人听不见他们说话,奚连川修为低微,也没听见。唯独仲筤微微侧目,表示自己听到了。

    “傀儡符还在她身上。”洛寒枝提醒他,“小心。”

    仲筤没理他,继续跟罗小妹说话:“你在梦里看见了什么?”

    “哥哥……林婶娘,李叔……还有……”罗小妹继续往下数,“我……我把一碗汤递给他们喝……”

    她浑身止不住地打颤,仲筤“嗯”了一声,握住了她的手。洛寒枝注意到他把罗小妹的手掌翻了过来,往外拉了一点,有意展示给他看似的。洛寒枝目力远胜常人,虽然站得远,还是一眼看到她指尖有一个米粒大的血口,已经凝结了,像个暗红色的痦子。

    “这是什么?”洛寒枝仍旧用传音入密跟仲筤说话。

    仲筤松开罗小妹的手:“鬼蛁已经出来了。”

    洛寒枝一惊,甚至忘了用传音入密,发出了大家都听得到的讶异之声。奚连川终于回过神来,迷惑地看着他:“怎么了师叔?”

    洛寒枝敷衍道:“没事。”但眉头皱得更紧,怀疑地看着仲筤。

    鬼蛁一旦在人体内苏醒,肯定会把人吃成一个空壳再走,这小丫头怎么会好好的?难道说,是仲筤有什么办法把鬼蛁赶了出来?

    仲筤只当没听见,还在继续问那小姑娘:“还看见了什么?”

    “还看见……”罗小妹皱着眉头,仔细思索着,“一个黄黄的怪物,眼睛是绿色的,身体很长……”

    “黄皮绿眼的长虫。”仲筤总结道,“还有呢?头上生角了吗?”

    罗小妹摇了摇头:“没有角。”

    仲筤露出了一种不出所料的神情。

    奚连川问洛寒枝:“师叔,那是什么?”

    洛寒枝:“是一只魑。”

    奚连川继续问:“魑?”

    “草泽间若是风水不好,就容易出这种长泥鳅。”他见奚连川还是一脸不明所以,又问:“魑魅魍魉听说过吗?”奚连川连忙点头,洛寒枝便道,“就那一类上不得台面的脏东西。”

    不能算妖,也不能算魔,只是人间一点戾气所化的精怪。“妖、魔、鬼、怪”它排最后,别说是他们修道之人,凡人家门口贴个门神挂张符,都能把这玩意儿赶跑了。怪不得他在洛寒枝面前要那般哀怨地说,“尊驾这样的人怎么懂我们修炼的苦”。

    先天不足,噬魂修炼,竟然也能为祸一方,把整个梅川村都灭了门,也算是给长泥鳅们狠狠长了回脸。

    可洛寒枝怎么想都觉得有哪里不对。

    仲筤听见他跟奚连川说的话,转过来看了他一眼。洛寒枝隐隐从他的神情中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的波动。他见洛寒枝看过来,又显得若无其事,温声跟那小女孩说话。

    有蹊跷。洛寒枝琢磨着,还想着关于那个魔君九雒的事。

    芥舟圣人跟他讲过,世人都喜欢把“妖魔鬼怪”连在一起说,但他们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妖是天生的。上古时期人跟人之间混战不休,常有大妖现世,加入不同的阵营。现在凡人们还流传着的那些所谓的“祥瑞神兽”,其实都是妖。以前的大妖都半人半兽,后来跟人通婚多了,大部分也都长成了人的样子,甚至还出现过妖统治的朝代。再后来,因为妖有吃同类修炼的习惯,久而久之自己就灭了族。只是后世有些飞禽走兽修炼得道以后总喜欢往自己脸上贴金,编排个大妖的血脉出来。

    但除此以外,魔、鬼、怪三者,其实都是人变的。他们常被列在一起说,只是因为他们的修炼之道。

    当年盘古开天地,清气升,成为天,浊气降,便成为地。凡人引气入体,引的是清气,修炼的是“天道”。妖魔鬼怪们,修炼的则是浊气。

    第一个魔君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已经不可考了。后世唯一清楚的是,这位仁兄本来也是同道中人。但是修炼太苦了,他久无进益,日渐衰老,眼看大限将至,竟想出一个办法来,引浊气入体。他开先河之后,许多人发现这捷径实在是好走多了。人开始和妖一样,同类相残。到约莫一千年前的时候,天地之间已是清浊不分,凡间战火不休,民不聊生。八方地裂,天穹欲倾。

    就在这时,有一个高人得道飞升,他创鸿蒙大阵,镇压了浊气,重新分开天地。此后一千年,所有的妖魔鬼怪都被掐断了力量的来源,渐渐再也不见了踪迹。自此,四海清平,就算偶尔有那么一个两个的精怪作乱,也多半是人心中的愤懑怨气所化,成不了大的气候。

    这天下早就没有了“魔君”一说,就算真有,他降世看见这么一条长泥鳅,估计只会一口吞下了事,不会庇佑他。

    更何况,他总觉得,这个来路不明的仲筤也夹在里面,说不清楚。

    洛寒枝突然对奚连川说:“我要回罗家看看。”

    他倒要看看清楚,那画上究竟是何方神圣。

    “也好。”仲筤的声音响在他耳畔,洛寒枝转头,见罗小妹站在他身侧,已经很信任地抓住了他一只手。“那便一起送她回去吧。”

    罗小妹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罗延躺的冰棺。

    “让你哥哥在这儿睡会儿。”仲筤轻声对她说,“我们不要打扰他。”

    “就这么送回去就好了?”洛寒枝挑着眉地问仲筤,“全村人都死光了,她一个人怎么过?”

    这人还真是管杀不管埋。要不是奚连川好心,主动提出把一村的活死人都料理了,这小丫头回去还得夜夜跟那些个好邻居们玩躲猫猫呢。

    仲筤叹了口气,问罗小妹:“你还有没有什么亲人可以投奔?”

    罗小妹执拗道:“我要回家。”

    仲筤也露出为难的表情,意味深长地看了洛寒枝一眼。洛寒枝一下子就明白了。外面都知道梅川村出了瘟疫,就算还有远亲在世,谁又不嫌晦气,肯收留这小姑娘呢?这丫头年纪不大,倒是很晓事了。

    洛寒枝挠挠鬓角,心道怎么安置这小姑娘倒也是个麻烦。左思右想,突然觉得梁大少爷安静了好长时间了。

    奚连川刚张开嘴,洛寒枝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一口截断了他。

    “这丫头魂火不全,没办法修炼,你带她上岛也没用。”

    奚连川只好又把嘴巴闭上了。

    仲筤看着他,明白他在暗示什么了,很捧场地给了个台阶:“阁下有何高见?”

    洛寒枝道:“我看不如让梁公子带她回台郡吧。”

    他不提,奚连川都忘了梁冲还在这儿。一找才看见,大少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冰棺旁边,正低头怔怔地看着冰棺里的人,好像根本没听见他们说话。

    洛寒枝当他是不情愿,又道:“其实这事儿追究起来,罗延好好的在台郡读书,怎么会突然回了梅川村,又积郁成疾,最后遭此大祸呢?”

    梁冲仍旧不为所动。

    洛寒枝眉头一皱,把话挑得更白了一些:“梁公子千里迢迢来这儿,不就是为了找罗家的人么?梁大小姐情深义重,想必不会放着罗家一个孤女不管吧!”

    梁冲终于缓缓地回转过身,看着他们。他的神情有些古怪,嘴唇拧了一下,却没说话,颧骨上一块肉抽了抽,露出了一个似哭非哭的神情,然后道:“好。”

    奚连川看出不对,叫了他一声:“梁公子?”

    “好。我自会带她回台郡。”梁冲的话顺了,但他脸上抽得更厉害,好像忍不住要哭了。下一刻,他猛地转了回去,伏在了冰棺上,肩膀抽动起来。一边抽还一边说,“你放心……我肯定会……照顾好你妹妹!”

    洛寒枝:“……”

    没看出来这小子跟“姐夫”感情这么好啊?

    仲筤微微俯身,和罗小妹平视,和煦地问她:“那你先跟着梁公子回去,好不好?”

    洛寒枝不确定罗小妹是出于情面上的不好拒绝,还是意志上就无法对仲筤说一个“不”字,总之她别别扭扭的,也不说不好,却把视线投向了奚连川。奚连川便道:“梁公子的姐姐同你哥哥要好,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你别怕。”

    罗小妹这才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奚连川又安慰她:“我和师叔会把你们平安送回去的。”

    洛寒枝心道怎么还带上我了,他可没揽这活儿。但一看奚连川那毫无机心的眼神,他又想起了师兄嵇昙。行吧。洛寒枝无奈地在心里想,这就叫天道好轮回。

    “嗯。”他点了点头,算是给出一句承诺,“那就先把他们平安送回去,我再去抓那只长泥鳅。”

    奚连川张开嘴,似乎想请求什么,但又没好意思说出口。他正踌躇间,罗小妹又问仲筤:“那哥哥什么时候会来接我?”

    洛寒枝的视线立刻转移到了仲筤身上,看他怎么回答。奚连川悻悻地闭上嘴,只好不说了。

    仲筤想了想,在她头上摸了一下:“等你长大。”

    洛寒枝突然用传音入密问他:“你就准备这么把他封在冰棺里?”

    仲筤:“我自会在此地设禁制。”

    洛寒枝:“那你还骗她。她等到下辈子投胎哥哥都不会去接她。”

    仲筤:“……”

    转世为人,鸟性不改。

    洛寒枝没听到他腹诽,吊儿郎当地转过去叫梁冲:“大少爷,哭丧哭完了吗?准备下山了。”

    “你们,先下山,我随后……”梁冲一边说,一边抻了一下脖子,好像十分痛苦,“随后就到!”

    奚连川困惑道:“梁公子?”

    洛寒枝无所谓,他着急去看看那彩画,没工夫在这儿看梁大少爷哭丧。“行。”

    奚连川只好跟着出去,一边还回头叮嘱梁冲自己下山小心。

    一行人随即从山洞里走了出来。仲筤走在最后,临走还在洞口设了个禁制。峭壁上下去的路不好走,好在已经是天光大亮,看得很清楚。洛寒枝和仲筤两个人如履平地,奚连川费劲地跟在后面,把小女孩抱在了怀里。时不时还要伸手捂一下她的眼睛,因为山间散落着一些残肢断臂,是昨晚那些活死人留下的。

    诚如仲筤所言,天一亮,活死人就重新爬回了坟。那些坟堆上的新土松松散散,还有不少干脆敞开着,露着里面的空荡荡的一卷草席,大白天看起来也阴森可怖。日光之下,每一家农舍的凋敝都无所遁形,他们一路走过去,看得清清楚楚,所有的房子都是没人的状态,门窗破损,檐边生草,农田几乎完全被坟堆所占据了。

    总的看起来,整扇门都从合页上脱落的罗家,竟然还算是最有活人气的。

    奚连川把罗小妹放下,便照着洛寒枝所说,去绕着村里的坟堆划地火阵了。仲筤俯身叮嘱了小女孩两句,让她去收拾一些用得上的东西,以后便跟着那位梁公子去台郡。眼看着罗小妹进了里屋,他才站直了身子,看见洛寒枝就站在堂间,仰着头,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副彩画。

    “像我吗?”洛寒枝问他。仲筤也站到了他的身边,仰起头看了一眼。那彩画残缺了一大块,上面的人半个身子都被撕破了,但脸仍然看得清楚。洛寒枝眼型上挑,看着很神气,到那画上,便成了说不出来的邪性。

    仲筤没答他这话,转了个话头问:“你知道上哪儿去抓魑吗?”

    “不知道。”洛寒枝老老实实回答,“他受了伤,多半会逃回自己的老巢。我问问这里哪座山风水不好,应该能找着。还是说……”他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看着仲筤,“你打算省我一点儿功夫,直接告诉我?”

    仲筤:“何出此言?”

    还装傻。洛寒枝冷笑一声,也跟他装傻。

    仲筤到底是个什么来路,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为什么愿意救罗延却又放任魑在这里作乱,处处都透着诡异。洛寒枝没跟他深究,只是因为他看起来本事在自己之上,而且至今还未阻挠过他什么。他游历人间太久了,知道有些人遇上了,相安无事是最好的。既然仲筤不愿意说,洛寒枝也就不问了。

    反正从梅川村出去就分道扬镳,只要仲筤不来阻挠他抓那条长泥鳅,洛寒枝可以只当没遇见过这个人。

    他心里打定了主意,便沉默着仰头继续看那彩画。里间传来不小的动静,那丫头也不知道是在翻柜子还是把柜子整个推倒了。但是外面两个人各怀心事,谁都没在意。

    “这个九雒……”洛寒枝指着画上的人,随口一问似的,“做了什么,被奉为魔君?”

    仲筤不假思索地回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什么了?”洛寒枝笑了一声,“如此袒护他……我就说你是看在这个九雒面子上吧。”

    仲筤似是回答不上来,半天没说话。

    洛寒枝道:“随口一问罢了,你不愿说就算了。”

    他这么一说,仲筤反倒如鲠在喉,半晌,主动道:“五百年前,他把鸿蒙大阵撕开了一道口。”

    洛寒枝眨了眨眼:“什么阵?”

    仲筤知道他听清楚了,没再重复。

    只是一道口子而已,虽然很快就被补上了,但浊气四散,天下妖魔如获新生,自此将九雒奉为魔君。

    “还真是胆大包天。”洛寒枝点评了一句,“后来呢?”

    仲筤看着他:“什么后来?”

    “他上哪儿去了?”洛寒枝问,“这么多年,也没听说有个魔君兴风作浪……”

    里间的动静更大了,那丫头好像要拆家。奚连川的声音同时从敞开的大门里传进来:“师叔!阵好了!”

    洛寒枝没理,他直直地盯着仲筤的眼睛看。

    “他死了。”仲筤和他四目交接,“玄雷之下,形神俱灭。”

    外面“轰”地一声,地火冲天而起。里间随即传来了更响的“咚”一声。

    洛寒枝和仲筤几乎是同一时间意识到不好,一前一后冲进了里间。只见罗小妹伏倒在地,因为痛苦,十个手指全都深深地扣进泥地里,指甲根根断折,血流一地。她抬起脸,眼中也全是血泪,脖子里青筋暴起,她似乎想说话,但一句都说不出来了。她染血的手就这样伸出来,指着仲筤,向他求救一般,然后就在两个人惊诧万分的注视下,绝望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洛寒枝:“怎么会……”

    就在同一时间,仲筤突然倒退一步,伸手捂住了胸口,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火光冲天里,他听见山洞口的禁制生脆一响,碎了个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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