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灵堂
满堂缟素,人人有悲声。
于卿清分不清哪一个哭得更情真意切一些。她跪在孝子的位置上,无悲无喜。
她身旁跪着的是抱着弟弟的乳娘,灵堂里的棺木里躺着的则是她与弟弟的母亲。
于卿清昨日已是哭晕过去一次,今日倒是镇定异常。丧母之痛让她成长,但是她经历的远不止于此。
她现在不过是地狱里爬回来的恶鬼,要为前世所受的迫害复仇,更要带弟弟挣脱命运的牢笼。
是的,她重生了,今日种种不过是往事重演。
她曾经带着满心的丧母悲痛,祈求父亲怜悯,祈求亲眷帮扶,祈求继母宽宥等着她的只有y拉扯着年幼弟弟的艰辛,他们在这吃人的于府苦苦的挣扎。被继母虐待,被至亲冷漠无视,堂堂于府嫡出的少爷小姐,却挨冻受饿,连奴仆都不如。
母亲的嫁妆更是被充了公,可笑的是,他们光明正大的吸着母亲的血。她却在寒冷的冬日里靠帮最下等的洗衣妇浆洗衣服,来换取没有馊臭的食物。本该习琴棋书画的芊芊玉指,肿得像水萝卜似的,她的心也像手上的冻疮一样,溃烂难堪。
于卿清过得很苦很累,却仍然努力为弟弟创造最好的学习条件,弟弟卿晏懂事,于学业上也很是刻苦。好不容易等卿晏长大了,满含抱负要去考取功名的时候,继母小小年纪五毒俱全的儿子,设计陷害,卿晏竟是沦落成了恶霸知府儿子的禁脔。
他们不仅害了卿晏,也没有打算放过于卿清,她年满十八尚未定婚,却被污蔑通奸,即便她机警未曾吃亏,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被关在庵堂里,只是神佛都镇压不下她的怨念。
真是恶魔在人间。
于卿清死了,在卿晏不堪受辱跳井自杀的那个夜里,她步了母亲的后尘。
她悔,她恨,她不甘心。
重活一世,哪怕她是回魂的恶鬼,她也要救弟弟于水火,要前世害她的人死无全尸。
看着弟弟卿晏的小脸因为熟睡,而绯红的脸颊,于卿清吁出压抑在胸腔里的那股气闷。“周娘子,你先抱着弟弟去后面休息,这里闷热怕积了汗。”
“是”周娘子抱着小少爷退下了,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才出灵堂周娘子,迎面遇上了往灵堂来的陈嬷嬷。
“周娘子,你怎么出来了?”陈嬷嬷声音嘶哑,她是大奶奶陆若素的奶娘,陪嫁到了于家,而小少爷的奶娘周娘子也是陆若素的陪嫁丫鬟。
周娘子对着陈嬷嬷欠了欠身“嬷嬷,是大小姐让我带少爷出来的,怕少爷积了汗,让以少爷的身体为重。”
“那你且去吧。”陈嬷嬷挥手让周娘子离开。
“唉!真是造孽。”不过短短几天陈嬷嬷就苍老了不少。
她走进灵堂,跪在于卿清身后放轻嘶哑的声音,劝着于卿清。“卿清小姐,您也去后面稍事休息,这样身子撑不下去的。”
“不必,我想再陪母亲一会。于卿清拒绝了,对比舒适的后宅,灵堂更能让她看清现在,思索出一条活路。
母亲并不是死于疾病而是自缢,曾经名满盛京的才女陆若素,最终却以这样痛苦的方式结束了自己芳华正茂的生命。母亲大概是为自己错误的选择后悔了,或是羞愤于父亲罔顾人伦的不忠。
听说当年母亲是自己选中的父亲,不顾家人反对也要下嫁,父亲除婚前中举外,举业上再无寸进,每日流连花墙柳巷,一年前更是与隔房的侄儿媳妇私奔了。跑便跑了,卿清只当自己是丧了父,关起门来只管过母子三人的小日子。
却不想那中山狼爹竟带着那表嫂归家了。
私奔的一年时间赚得盆满钵满,财锦动人心,那个穷酸的隔房表兄连带着于家满门都转了风向,竟许他抬了那女人为平妻。母亲必是觉得无脸面再见父兄、儿女,所有骄傲的羽翼被尽数折断,也失了活下去的体面与勇气。
眼下不等母亲丧期满,继母就要进门,于卿清想到那个抱着孩子跟在父亲身后,如浮柳般的女人就挥不去心里的恶念。
她与卿晏的活路到底在哪里?也许带着弟弟离开才是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知道没了娘亲,外祖一家是否愿意接纳她们姐弟?
上一世她心里悲戚、年纪又小竟是没注意,外祖父一家是否来为母亲奔丧?虽心有疑虑,她昨日醒来还是让人传了书信出去,现下只能静候回音。
不管有没有人来,她都不会再懦弱下去。这于府满府的富贵皆来自母亲。如果没有母亲的下嫁,于府也不过是这城里的一个破落户。眼前就有一道难关等着她与卿晏,她要靠自己带着卿晏迈过去。
于卿清的脸上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坚毅,她再也不是母亲膝下承欢的娇娇女郎。稚气未脱的外表下,正一遍遍的演算着如何逃脱即将罩下的罗网。
“小姐,大爷带着那女人来了。”听到陈嬷嬷的提醒,于卿清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
等她站起来已是面色平静,给于家大爷见了礼。“父亲来了!”
于星平难得对女儿说了一句体贴话,却也不忘踩着亡妻。“嗯,我过来上柱香,你也别在这里熬身子,你母亲也是个没有福分的。”
于卿清语气淡然,说出的话却丝毫不客气。“我母亲确实没有福分,从盛京远嫁而来,侍奉公婆、生儿育女、照顾一家老小八年,自降身份也不过得了父亲一句没有福分的评语。”
她实在没有办法让自己心平气和的,面对这个自私狭隘的男人。
“又没有人逼她下嫁,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怪得了谁?如果不是她,我早就娶了倩倩,又怎会委屈她错嫁他人。”于星平嘴里反驳,却也心虚,当初他是花了心思去结识陆若素的,也顺手帮了她一点小忙。
他压根没想到,陆府的小姐看着那样富贵高雅,还不是轻而易举的就嫁给了自己,丞相千金也不过如此。于星平心里是对陆若素的鄙夷及骨子里轻挑的得意。
于卿清自然不会吞下于星平的恶意,这个男人早在上辈子就不是她的父亲了,他不配为人父。“这些是父亲与母亲的事,做女儿的不好多言,但是父亲为了这个女人抛妻弃子是事实,母亲更是为此轻生。父亲和堂嫂午夜梦回就没有良心不安?”
“什么抛妻弃子?什么堂嫂?为父不是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倩倩和你堂哥已是和离了,于卿清你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于星平一脸气怒,声音高昂也遮掩不住内里的心虚气短。
张倩倩掩面而泣,唱作俱佳,话里话外却说得是陆若素善妒无容人之量。“卿清,我知道你讨厌我,可是我是真心爱慕你父亲的,等我进了门也必定会对你们姐弟视同亲生,你实在不必对我口出恶言。我是真的没想到你母亲那样慈和的人,竟是这样容不得我。”
于星平听了张倩倩的话,倒是感动万分,一脸心疼的揽住了张倩倩。
于卿清幽幽开口,这心虚的人最怕的无怪乎鬼神。“父亲和这位怕是忘记了这里是我母亲的灵堂,不知她听了这些话,晚上会不会去找你们理论几句。”
一阵穿堂风撩动了灵堂里的祭幡,大夏天里倒有了一丝凉意。
张倩倩几不可见的瑟缩了一下,连带着于星平也有点心慌。“于郎,我有些不适,要不我就先回去歇息了。”
“身体不适,不必硬撑我且送你回去。”于星平香也不上了,慌张的扶着张倩倩就要离开。
两人转身欲走,于卿清却不打算这样轻易的放过他们。“父亲!张倩倩确实该走,只是您不是来上香的吗?您确定这柱香您不上,晚上能睡得着吗?”
于星平身子僵了僵,又回转回来,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多亏卿清提醒,险些就忘记了。”
上香时他倒是就多了一丝虔诚,只是心里默念的却是让亡妻不要再纠缠他,完全忘记了自己当初接近时的卑微。
三支细香被插入香炉,只是于星平太过心慌没插稳,三支香皆兜头载落在还没来得及退开的于星平身上。
“啊!”于星平一声痛叫。
竟是燃着的一只香头烫在了他的手背,另两只也在他的衣裳上烫出洞来。
于卿清面含讥笑,口里淡淡道。“看来父亲心不诚,母亲不受您的香火。”
原本心头火气冲天的于星平闻言,瞬间有如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把父亲扶出去处理伤口。”于卿清平静的吩咐一旁的仆从。
两个下人上来扶走了于大爷,大爷受伤了不是小事,夫人和老夫人知道了都是要怪罪的,下人们不敢怠慢。
张倩倩见于星平被扶走了,也一路叫着追了出去。而于星平仿佛被吓懵了一般,被扶出去很远才回头看了灵堂方向一眼。
于卿清就站在灵堂的门槛内,看到他回头,对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只是在门框的阴影和祭幡的烘托下,这个笑容说不出的诡异,有如恶鬼附身。
果然这一眼,于星平吓得又是一个踉跄,他年轻力强,两个下人不过虚扶着,他这一摔带着两个下人都跌倒在了地上。
张倩倩紧跟在后面一时不查,跌在了一个下人身上。一女三男,四个人滚做一团,场面实在是有伤风化。
是的,于卿清是故意的,果然一个心虚得香都插不稳的人,怎么经得起这满院缟素下一个诡异的笑容,不枉费她昨晚练习了许久。
她不指望能用这些小手段把他们怎么样,讨点利息而已。明日才是她真正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