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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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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郗粲像是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回道:“倒是郗某杞人忧天了。”

    江愔笑笑,似也不愿纠结于此,转而聊起这豫州的风土人情,确有几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味道,一时之间,倒也宾主尽欢,酒足饭饱后一行人言笑晏晏地起身分别。

    郗粲一行人乘月而归,血液里似染了几分酒气,绣口一吐便消融在尚有些清冷的春夜中。修了一顿饭功夫闭口禅的郗梁自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走出好远,少年清亮的嗓音仍隐隐约约飘进背道而驰的江愔耳里。

    孟冬本是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家公子身后,冷不防江愔突然顿住脚步,正纳闷间,便见公子神色如常回身望向那青色背影。

    “公子,可是有什么问题?”孟冬警觉道。

    “得来全不费工夫。”江愔愉悦地眯起了双眼。

    “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公子以前可是见过?”打小便跟着江愔的孟冬不由困惑道。

    “多年前,曾远远有过几面之缘,只当年的他骨相外现,如今也学会推杯换盏深藏不露了,”江愔眼神变得飘忽,转身慢悠悠向小院踱步而去,“郗明老将军的外孙,王珣的嫡长子。除了郗家,还有谁更合适来做皇帝的这把刀?”

    江愔望着天边一轮弦月,颇有些感慨:“让儿子来查老子,莫怪世人皆说,天家最是无情啊。”

    对自家公子这番大不敬之词,孟冬自是听地心惊肉跳,未料江愔这喘大气的功夫竟已登峰造极境,沉默半晌又轻飘飘道:“可这儿子,倒是查地也没有一点不情愿嘛。”

    郗梁好奇地打量着这小小酒楼的别有洞天,口中不停称奇:“没想到这客栈前面那么小,这入了后花园还有这么雅致的院子,韩大哥,咱们这院子可是不便宜吧?”

    韩庆好笑地看着这压根未尝过人间疾苦的少年故作老成,一板一眼答道:“小公子放心,咱们有钱。”

    “哥,这后院就三栋小楼,那姓江的书生竟也住在这里……”

    郗粲倒是很满意郗粱这般举一反三:“这江楼月是豫州郡最大的客栈,若是赶上饭点,拼桌也是常事,他却一人独占了一张圆角八仙桌,若非出手阔绰便是权势逼人。”

    郗梁若有所悟,见郗粲停住脚步,方抬头望向眼前伫立的小楼,有些怔忪:“一瓢酒……?”

    “我有一瓢酒,”郗粲似是几杯黄酒下肚,也氤氲出几分难得的耐心,“足以慰风尘。”

    郗梁没料到自家一贯惫懒的兄长在这边陲之地反倒生出了几分长兄的和蔼,不可思议地抬头对着一轮弦月眨眨眼,忙不迭地跟着进了院子。

    这豫州的风似是特别热情泼辣,明明素昧平生,却总是时不时上前撩动衣袂。

    “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郗粲正襟危坐于院中石凳之上,仍是不失半分世家公子气度。郗梁却知,若是平日里清醒时,郗粲断不会如此诗意缱绻。

    “哥,这就醉了?”郗梁眨眨眼奇道。

    “这才到哪儿,”郗粲闭上双眼,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不过,上好的秋露白,下次你可以尝尝。”

    “哥,那你现在什么感觉?”

    “自在随心,”郗粲眉目舒展,嘴角隐有一抹笑意,确是郗梁从未见过的轻松惬意,背井离乡都品出了几分畅快。

    郗粱向来知道,族人对这位长兄寄予厚望。郗家并非几代簪缨的钟鸣鼎食之家,自本朝南渡,群雄并起,逐鹿中原,于这偏安之地,各家士族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蚕食吸血、翻脸无情已是家常便饭。郗家便也凭借着征战南北的白骨人头,堆起了赫赫战功。虽自祖父郗明时,便冲退避其锋芒,然这偌大的家族断没有心甘情愿扮演鱼肉的洒脱。护一方安宁,保家族基业,于郗粲而言,便如同喝水呼吸一样,是镌刻在骨子里的信念。他自来便是如此,持重冷静地算无遗策,心底的喜怒哀乐从未让旁人猜出过半分。即便是曾经敬之爱之的生父,如今偶尔提及,也仿佛只是棋局上需要被慎重对待的棋子,不悲亦无喜,让人勘不破一丝外泄的情绪。若非这个微醺的春夜,郗粱都要忘记,这个从不会让自己大醉,从不肯如旁的世家子弟一般在市井之间走马游乐的兄长,也不过比自己大了区区六岁。

    一念及此,如郗粱这般醇厚的少年,决定大度地不再计较往日的种种恩怨,甚至暗下决心,要对哥哥好一点,再好一点,至少,学业上不要让他再操心了罢!

    然,郗粲这萍水相逢的醉意,果然如浮萍一般瞬间飘散,转眼又叮嘱起了半大少年:“今日这江愔,你可看出些什么?”

    郗粱猝不及防被问道,怔了怔,暗暗决意将刚才的誓言都吞下去,面上却仍得如被考校的学生一般,觑着他哥的脸色,试探地答道:“此人自称一路寻访先贤大儒,游学至此,我看他行囊在身,想来怕也是同我们一样,今天才到豫州。可哥你也说了,此人非富即贵,听他谈吐确实像那么回事儿,人也挺爽快的……”

    郗粲哪里不觉这等小动作,好笑道:“你看我干什么?你想说什么便说。”

    郗粱用力堆出一个憨厚的笑容:“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像是对朝廷之事有些在意。”

    许是今夜酒多喝了几杯,就连看着郗粱这等谄媚的笑脸,都觉得有些清新脱俗,郗粲甚至分出了个略带欣慰的眼神:“这倒是与我想到一处去了。此人是敌是友,尚未可知,但你且记住,此番皇命在身,多看少说,形势未明之前,不能走漏风声。”

    “当初外祖年事已高,大舅、二舅皆在平定流民叛乱中战死,我娘也已出嫁,舅舅于排兵布阵上确无人能出其右,但本性忠义敦厚。这朝中,两朝帝师裴公自不必说,江东豪族群起,也不是省油的灯,王氏虽是姻亲,却已然式微,外祖早已觉得不可托付。若对上这些老狐狸打机锋,舅舅实难有胜算。外祖他老人家戎马一生,北退匈奴羯胡,内平坞堡之乱,到了这时也只能暂且交出京府兵,留得一份冲退的美名。但你当知道,这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郗粲今夜难得的好脾气,竟长篇大论起来,顿了顿,又继续道,“凭着郗家在京府兵中的影响,这些年舅舅也算能坐镇徐州一方。如今我蒙了祖荫,甫一入朝,朝廷便授予散骑常侍,虽在御前行走,却没什么实权,反倒招来有心之人的注意,当此之时,尤得如履薄冰,步步小心。”

    凭借着多年来坚强存活的经验,郗粱从这疑似称赞的话语中汲取到了一丝勇气,心忖正是天时地利人和,若错过时机,怕是要把自己活活憋死了,干脆壮着胆子问道:“哥,你可曾想过,咱们此行虽是奉了皇命,但查的毕竟,毕竟是……你就不怕日后与王氏没有丝毫回寰的余地?”

    “我便是将你教得这般孩子气的?”

    “如你我这般,世人眼中的华腴子弟,从来都是被推着走,谈何恣意随性”,郗粲语带讥讽,“便是此番皇帝命我前来,也是存着试探的意思。更何况,王氏能有今日,不也是踩着我郗家的门楣站上去的?”

    “我只知道,郗家若要东山再起,说不得就靠王氏这份投名状了。”像是说起一间赏心乐事般,郗粲嘴角的笑容加深了几分。

    只郗粱闻言,仍是倒吸一口凉气,虽明白此乃横在兄长心间数年的执念,乍闻那经年所想竟有几分希望,竞也近乡情怯般不敢置信。

    郗粲无奈地叹口气,怀疑自己是怎么教出这么个小白兔的:“我且问你,自立朝以来,王氏一族子弟,身居要职,就是在一列公爵人家中也是拔得头筹,看着可是风光无限?”

    “那是当然了。小孩子都知道,王氏阖族随先帝渡江立业,是一等一的大功臣,族中子弟蒙圣恩,皆得重用。若非如此,王珣那样的,祖父岂能看得上?”郗粱扁扁嘴,不情愿承认道。

    郗粲笑道:“世人皆道,大才槃槃谢家安。我却觉得,谢安之于桓温,幸而捱得他死耳。桓谢这般风流人物,尚不能力挽倾家颓势。一厢情愿渴望家族长盛,荣光延绵,岂不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见郗粱睁大双眼,郗粲悠然道:“王氏拥立帝业是不假,但凭他根基如何深厚的钟鸣鼎食之家,一朝得势,且不说掣肘天子的宏图帝业,那些随先帝创立家业的士族、吴地本郡的豪强能甘心让他一家独大吗?当初一向自诩清流的王氏决意与国舅结亲,想来也是觉察到了这一点,所谓和其光,同其尘。”

    郗粱觑着若无其事侃侃而谈的郗粲,内心却是激荡澎湃,虽极力掩饰,可毕竟对上已在朝中摸爬滚打一阵的郗粲,心里所想全然写在脸上。

    郗粲深深看了一眼,长叹一口气继续道:“本朝自平定各地流民军叛乱以来,这数十载百姓才算是终于过上了些安稳日子。豫州地理位置特殊,北面与羯胡的地盘接壤。若豫州失守,本朝便只能以长江为最后一道防线了。前任刺史范乔在任期间,为缓和与羯胡的关系,开了胡汉市,让羯胡人能与汉人做生意,这几年,边境关系虽仍有紧张,但总体来说,相对平和。豫州这块地方,对王氏揽政可谓如虎添翼,多年来一直由王宴把控,他们断然不会轻易放弃的,”郗粲嘴角掀起一抹嘲讽,“王宴这么个成日里只知道讲经论道的妙人儿,还真得多谢谢范大人,不然以他的资质带兵打仗,确是难为他了。”

    郗粲满以为自己这趟带着这小崽子出门,已然臻至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可一见自己好言好语将其中关窍剥开来捏碎了细细讲来,郗粱却仍是一副直愣愣的傻样儿,顿时心头火起:“说正经事,你又发什么呆?”

    郗粱虽不服气,也只能嗫嚅着小声嘀咕:“这些话,姑姑也同我讲过。”

    郗粲怀疑地眯起眼睛:“我娘还跟你说什么了?”

    郗粱耷拉着脑袋,老老实实和盘托出:“姑姑说,边境即便有些小打小闹,倒也稀松平常。可如今朝堂之上尚无人提及,天家却不知从何听来,还静悄悄派人来查,这便是一个信号。”

    郗粲点点头:“没错,王氏当年可是扶帝过江创业,又是几代积累下来的世家大族,在天下读书人心中,是很有一席之地的。先帝初至江东站稳脚跟,自是离不开王氏的鼎力相助。可这日子久了,朝局渐稳,皇帝也想握握实权,岂能处处再以仲父为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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