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入夏后没有什么风,空气中浮着点躁意,二人已行至无人地带,因楚欢是突然驻足,所以间隔得不远。
她柔软的指腹贴着他的下颌线,用寻常人拿来掩饰做法的道理熨帖了他的想法,却又毫不留情地抛弃道理,迫着陆京直面她的性情。
陆京心中有所动摇,注视着他诚实的公主殿下,薄唇抿成一条线。
于胤都的见闻和楚欢的言辞行径交织在他脑海,他发觉他心中筑造的防线不知自何时起就渐溃散在这位公主面前。
所以听她直言凭好恶生杀予夺时,即便理智苦苦相告那样做是冷酷地轻贱生命,涌动于心底的蓬勃情感也让他无法将目光自她身上挪开。
惊艳于她的真实。
楚欢心知肚明他的固守已薄如纸,自己轻轻一戳便可击破攻入,获得他的认同。
所以她没有再进行任何动作,也没有更多说辞。
她就是要看看在她明确表态后,陆京能不能凭他自己的意志离开他自小筑成的堡垒,再度走到她的身边来。
“我与殿下的生长环境、所受教导皆不同,所以大约没法与殿下感同身受,也不会与殿下进行同样的决策。”
激荡的心情被陆京强行镇压,他从公主殿下无声的蛊惑中脱出身来,端正了神色,拿出了与她所给与真实相匹配的认真态度。
话锋一转,他向楚欢坦言道:“但我认同殿下今日的做法。我与殿下的想法不一,但我未必就是对的,所以”
“够了。”楚欢已清楚他的想法,打断了他的陈词,却没有就此放开他。
陆京主动表了态,认同了自己,但却又不完全是她想要的那种。
他觉得自己对,但他不会如自己一般想、一般做。
她精致艳丽的眉眼间因陆京的表现揉入了疑惑,但是仅仅片刻,她便想通,神情平复如初。
公主殿下的面上显露出了漠然,明悟般地道:“我知道你不可能成为和我一样的人了,是我过分强求了,往后我不会再刻意教你。”
之前她就该想到的,自己这一试不过白费功夫。
陆京只是在认为她需要被保护的时候走到她身边为她分担苦难,并不是真的就要与她从此共阵线。
想要去除他身上的过往烙印不是几场做戏就能成功的,怕不是要将他整个人的性情都扭转改变——但若是真将陆京重塑得和自己一样,大概也就不是楚欢此刻觉得心动的人了。
她身边不需要第二个乔夏安。
楚欢陈述得太过冷静,陆京陡生感触,觉得与他只咫尺的楚欢忽地距他遥远如隔天堑。
这种距离感让他的心似是被刺了一下,冒了血生了疼,甚至让他有些悔不共她沉沦。
虚妄笼住他心脏的恐慌促使他将她双手覆住,更多了肌肤相触勉强获得安心,可陆京剑眉拧起,难复再有一言——他并不知道该如何挽回才好。
毕竟他方才对楚欢所说的才是他自己的真实想法。
“没关系,我说过我喜欢你的诚实。”
楚欢因他动作暂从自己思绪中脱出,自然是发觉了陆京矛盾的心情。
笑意浸染面上,原本淡然的表情再度生动起来。
她可没准备由自己来放弃。
楚欢只是认识到一点点积攒他的好感,根本没法感化他如自己一般沉浸于欢情中,所以决定干脆直接下猛药让他来抉择。
她也不想空耗时间,但下猛药就需等适合的人来到胤都再行事了。
拿定了主意,楚欢就着二人亲密的姿势,将软绵的身子偎进了陆京的怀中。
温热的吐息落在他的肩窝,不怀好意尽数藏在了妩媚之下:“诚实当然该受褒奖,你有什么好慌张的。”
如同以往一样的依恋挑逗动作让已习惯她亲近的陆京忘记了抗拒,仅是有些不自然地将眼神错开。
所以他没能从楚欢的言语中听出那所谓“褒奖”的不祥,也没能看到她抬目时眼瞳里未多加修饰的玩味。
归了公主府后,楚欢与陆京各归住处。
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收尾今日突发事件的乔夏安自大理寺归来了。
他始一进屋,便见楚欢坐在檀木桌后略微出神。
满桌的脍炙佳肴似乎都没被怎么下筷,楚欢只取了枚鸡蛋玩儿似的压在掌下,反复碾磨于桌面,发出细碎却清晰的蛋壳破裂声。
在没有其他声响的屋中,这一阵阵破裂声听着可不太让人心喜。
乔夏安却没觉着有任何不适,提步行至楚欢身边,轻压住了她折腾鸡蛋的手,将那枚已满布裂纹的鸡蛋取在了自己手里看了看,笑着贫嘴道:“殿下这是在等我一并用餐?”
他一边说着,一边自顾坐在了楚欢身边,在侍女侍候下以湿帕净手后,细致将那鸡蛋剥得光洁如玉,无半点蛋壳碎屑。
然后他把鸡蛋投入了个空着的小瓷碗中,推到了楚欢的面前。
“事情都了结了?”楚欢没什么胃口,也不想与乔夏安逗乐,视线与他相迎直接问了正事。
在千莲园里遭了桩不如意,回来路上竟还遇见意外,虽然陆京的态度算是予了她点宽慰,但是她心中到底不算舒坦。
“是,那小孩和女人都已经分别押进大理寺监牢关押。按你的吩咐,祖孙两同牢。”
乔夏安想起在自己面前躬身不停的陈兴,面上笑意更深:“陈兴这次乖觉,主动言说都遵你意见,如何判,是否要在关押期间用些别的刑,都等着你遣人去吩咐呢。”
“按楚律该怎么判就怎么判。至于多余的刑就不必上了,我没什么想从他们那知道的。一老一小一女流,被他那些手段折磨,怕不是直接就要死在牢里。”
没什么深仇大恨,楚欢又没有如陈兴一样以观他人被折磨为乐的爱好,便拒绝了陈兴讨好般想要为自己出口气的心思。
乔夏安颔首应下,又道:“但就算殿下不多给他们上刑,也免不了今日之后市井对殿下的恶言更胜一筹。”
大庭广众之下处置一个孩子,又未曾仔细辩驳“陷害忠良”这件事,还将周遭观望的群众一并给围了,确实过分霸道了。
更何况楚欢才动手将一个大理寺卿废掉,清流那边正要寻机报复,肯定会抓住机会好生传扬楚欢行恶的事。
“让他们传,担起恶名,我往后行事要恐吓人还更方便些。”
楚欢浑不在意外人对自己的评价,见乔夏安神色流露出点无可奈何,便问道:“怎么,你觉得不好?”
“倒也不是不好,只是今日的事,殿下应也有别的解决法子吧。那个所谓的忠良大理寺卿,咱们知道他不少龌龊事,只抛出一两件来,就足够民怨冲清流那边去了。”
“咱们捏在手上的把柄是用来要挟人行事的,可不是为了点无谓的好名声。”
楚欢颦眉看向乔夏安,觉得有点奇怪:“难道你是想我如清流那帮子伪君子一样在乎起清名?”
往日里乔夏安可从来不与自己提起什么市井恶名的坏处。
“我以为殿下会趁今日的机会教教陆京咱们胤都朝堂的所谓忠奸。”听她问起,乔夏安便交代了心中所想。
他也就是如公主府其他人一般,为楚欢还不见曙光的姻缘殚精竭虑了。
“我教他辨忠奸做什么,我又没准备把他一直留在身边。”楚欢面无表情地睨他一眼,将瓷碗中的鸡蛋取出轻咬了一口,在蛋白上留了个小小的齿印。
乔夏安神情稍滞,显露了点意外,似乎是未料及楚欢至今不曾考虑将陆京长久留下。
他今日在千莲园见楚欢听陆京谈起二人的未来稍有动容,又见他们两这段时日越渐亲昵,还以为他们公主殿下的想法应会有些变化。
“他身份藏着的隐秘不影响我欲图他的床笫之欢,却不可能让我真把他留用身边,我对他的兴致大概也持续不了多久。”
楚欢咬进口中的蛋白没什么味道,弹性的胶质只能在咀嚼出一点香后被吞咽下。
她鸦色长睫颤了颤,冷漠地别开关于陆京的话题,告知自己的侍从道:“陆京那边我已经有其他考量了,你与锦织都别白费心思了。”
乔夏安叹了声气,既然公主殿下已经清楚吩咐下来,他自然不会再有所违抗。
于是他便续上了之前的话,重新讲起了正事。
“在街上的围观者中,我们抓获了几个所属清流大臣府邸的探子,可他们坚持声称是路经集市听热闹的,所以只能暂时将人拿住。我回来时,已有他们各自府上的人来询问讨要。”
看热闹又不犯法,这些人的主子就是看中楚欢没法将他们丢入监牢论罪才有恃无恐的。
但以楚欢的脾性,会就这么轻易放过他们吗?
她略扯动嘴角,眼神中透露出点讥诮道:“梨园看戏还需付份门票钱,他们以为能白看了我的热闹是吗。一人二十大板,将皮肉打得烂些再送回去。”
清流今天落败而归后,根本不会再为已无好结局的曾经同僚出头,所以她也不欲现在就与他们清算什么。
楚欢的心思还是落在了替自己母亲秦雅芝出气上,轻巧地将已想好的主意道出:“母债子偿,三皇兄爱财,就将他的钱袋子毁了吧。”
说是钱袋子,实际楚欢是要彻底断绝三皇子的财路。
她要将依附于三皇子收贿再孝敬回他的那些个地方官尽数查办,再把罪证呈交楚明渊案前,当然,还有会真的陷三皇子于死地的把柄。
乔夏安领悟她的意思,呵呵笑道:“若只是证明受贿,皇上大约不会在意。但我记着咱们这位三皇子两年前眼红沿海地方朝贡的一串南珠,伸手讨了去,殿下是想要用这一桩吗?”
楚欢轻轻“嗯”了一声。
楚明渊同样不会在意区区一串南珠,即便拿到也就是赏赐宫妃——可他在意自己的脸面。
两年前沿海贡官为补上贡品,以成色略差的南珠代替,便招致了满门屠灭。
若让楚明渊知晓该献给自己的贡品实际是被自己儿子半道截去了,依楚明渊的性格,三皇子的下场绝好不了。
“这事儿的动静不会小,殿下这阵怕是有的忙的,不与陆京先交代一声吗?”乔夏安将大事应承下,到底又提点楚欢想想她自己的事。
楚欢却只白他一眼,不欲重复前言,只招呼着侍女为乔夏安添副碗筷。
有了饭菜堵嘴,侍从便也没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