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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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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半夜的时候,呼延万川和晏生离换了班。很多时候他并不像一个受宠的亲王,他像一个被赋予使命的普通人。偶尔露出来的那些外人不得而知的细节,还有在需要搬出皇族身份的时候,他才像一个威凛的亲王。

    现在的他,若是换了他人的目光来看,倒像是一个有点儿钱也有那么一点儿名声的镖师。穿着打扮在普通人里算是精致又不失风度,举止投足间的气质同样不凡,但若是告诉别人这人是福亲王,那一定是认为在说笑了。

    呼延万川有时觉得,他身上的误解一定是这世间最多的了。对于他来说,衣服只要舒服就好,即便知道“人靠衣装马靠鞍”,哪怕是福亲王也不会天天都穿朝服。通过行为来判断一个人的身份,更是可笑的偏见。福亲王就不驱车了?如果必要,福亲王还能去喂猪呢。

    若是把世人的偏见,像七巧板一样拼凑起来,就像是倭瓜藤上长了一个土豆。既是双手沾满了血的御用杀手,又是为爱多年不娶的专一王爷,既是矛又是盾。

    他倒也不在乎这些。虽说的确娇生惯养,他自己也承认,童年时期在皇宫里没有人不宠着他,可也并没有娇生出坏毛病,也没有惯养不良嗜好。拥有的东西多了,且想要的都能轻而易举得到,就会开始奢望那些不切实际又看不清抓不到的东西。人的欲望是个无底洞。

    他要的很少,只是太难得到罢了。

    月亮早就躲了起来,可他们却不能停下来。为了能尽早赶回长安城,他们必须时刻不停地奔波着,就连歇脚都不能超过半个时辰。所以哪怕连月亮都去睡了,他们中也要有一人不能睡。

    连星星都不见了的时候,风就越来越大了。马车逆着风,愈发艰难地前行着。他和晏生离换班的时候,两人一起给马穿上了衣服——一件厚厚的皮袄。马夫给他们的。这皮袄做工并不精致,是用碎皮拼起来的,但好在足够保暖。

    好在夜视能力足够强,又好在经过的左右人家也会点起夜灯。不过最让人难以把持的,应该是从远一些的地方飘来的饭菜香和酒香。其实都是普通的饭菜和普通的酒,呼延万川知道的,甚至都称不上“好”,但在这种时候,给一块饼都能吃得很香。

    ——说起饼。陪着他一起赶车的背囊里,就有晏生离留给他的吃食。在风吹日晒与冬日夜晚中,已经被迫风干的饼,狠心咬下去后连一点儿小麦的香味都没有。

    此情此景,最好月下独酌,可惜也没有月亮。呼延万川不抱任何希望打开皮水囊的盖子,而晏生离总是能给他惊喜。他被冻得嗅觉都不太灵光,好一会儿才发现原来是米酒——淡淡的米酒香飘了出来。小心翼翼抿了一嘴——怕这酒太猛烈了,其实不然。是新酿的米酒,米的醇香比酒香更甚。比起米酒,更像是酒酿。

    他知道晏生离做事仔细,不会在这个时候给他酒的。

    如此,便更是算不上月下独酌了。既没有月也没有酒,顶多算是风中独享酒酿配玉米饼,直接掉了好几个档次。不至于苦不堪言,但也差不多。

    晏生离和姜木倒是睡得熟,时不时还有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响亮的鼾声。

    一位是真的累了,赶车可不是什么好活儿,时时刻刻要紧绷精神不说,还要提防一切可能的危险。

    另一位是刚才歇脚那一小会儿的时候,用身上剩下的所有钱买了一个刚刚灌上热水的汤婆子。汤婆子快把人都烫熟了,得隔着厚厚的衣服才能抱在手里。身上愈发暖和了,人就越来越困,睡得也就更沉。

    月亮和星星直到天亮的时候都没有再出现,像是铁了心躲藏起来。

    呼延万川把车驾到城郊的一个小铺子前,看着还没有升起但已经昭告世间它即将到来的太阳渐渐冒了头,终于起身舒展了筋骨,像是困兽在笼子里呆了三五年,可以活动的时候却发现每一块骨头都不是自己的了。

    他拍了拍四方盒子,没动静。也不管里面的人到底有没有听见了,现在起和等会儿起也没差别,他需要在这里多休息一会儿。

    前些年身体还很好,熬个几天几夜不合眼也没关系,大不了睡个一天一夜,起来的时候就又生龙活虎了。

    现在不行了。呼延万川坐在城郊的荒芜中,在简陋的棚子下喝羊肉汤,看着日与夜的分界越来越模糊。是从哪里开始变了的呢?被现实用猛力改变的时候竟然没察觉,过了好多年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早已不同于往日。

    其实对比他人,甚至对标长安城最好的镖师,他的身体也是绝对拥有强劲优势的。只是一副好身体跟随他太久,猛地——至少他是这么觉得的——换了一副差了很多的身体,如何才能适应?好难。

    意识里始终没有接受自己拥有一副“残破”的身体,尽管知道本身自我要求太高也是原因之一,且是最大的原因。倔强,与生俱来的倔强,谁也改变不了他想法的倔强。

    无论是躺着起身还是站着起身的时候,仍然像是从前一样,以为自己依旧是那个连助跑都不需要就可以蹦上屋檐的小王爷。狂妄自大,是隐藏得最深的毛病,哪怕是爱好时常反思自己的他,都没有发现。

    是啊,谁能想得到如此福亲王,竟也有狂妄自大的毛病。只不过他人的狂妄与自大都是向外的,唯有他是在疯狂地攻击自己的身体与心智。

    端上来的时候甚至还沸着小泡泡的羊肉汤,在呼延万川进行心智反刍的时候,一点一点冷掉。回过神来,汤上面已经漂浮了薄薄的一层析出的白油。他拿筷子搅了搅,白油沉底之后就再也不见了。

    汤喝到见底,两位大爷才从马车里出来。

    晏生离像一条灵活的大蟒蛇,看起来缓缓的,实际上是以一个快又柔的速度从四方盒子里钻进出来。若是换成了生死场,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间对手的脖颈就会被利牙刺穿。

    姜木就完全是个孩子。虽然呼延万川和晏生离是真的把他当孩子,年纪最小且长得也显小,又不是一般的单纯,但看到他如此“纯”的时候,还是会吓一跳。

    呼延万川纵然再有更多的怜悯心,成长经历和家庭背景造就的他,还是希望姜木能够快快长大。这个世界是如此危机四伏,再可爱的动物,不凶不狠就只剩下被吃掉的命运了。真是让人担心。

    晏生离看上去很清醒,眼睛瞪得大大的且有光,警觉地环视周围,并很快确立了自己的领地。这是他的本能。

    最小的孩子总是能得到最多的关照,从来便是如此。太阳升起之后,简陋的棚子就不能够完全容得下三个成年男性了。现在的情况是,必须要有一个人完完全全坐在太阳底下。不用想了,于情于理都只能是晏生离。

    他倒无所谓这个,本身自我定位清晰,且做这事儿只是为了王爷。初升的太阳还是柔和的,哪怕再直勾勾照在他的背上,也不会有不适的灼热感。

    刚醒,吃不下油腻的东西。清淡的羊汤就够了,也不需要羊肉或羊杂,对于姜木来说甚至不需要干巴巴的泡饼。

    泡饼,如其名,就是用来泡汤用的。干瘪无力的饼吸饱了汤汁,填满了空隙,变得又白又胖,沉到了碗底。一口咬下去,汤汁就缓缓从小麦饼漂亮的空隙中流出来,而碎饼也有了嫩豆腐的质感。

    晏生离日常消耗大,自然也就吃得多。一下子就要了两个饼,掰碎了扔进羊汤里,热腾腾的汤与饼融合,都不需要用筷子搅和,直接自己乖乖吸饱汤汁。

    姜木眨巴着他的漂亮羊眼睛,看了看晏生离的碗。好大,比他的脸还要大上一圈儿。泡上饼之后,看上去就更大了,虽然他也知道碗的大小其实是不变的。

    当然,在他面前的是同样大小的碗,不过只有汤而没有饼。里面零星的葱花和香菜,提醒他这并不是一碗水。

    本想着端起碗直接喝,但后来又想想,这样好像不太好,毕竟不管怎么样,面前的都是呼延万川。不只是呼延万川,更是福亲王,他老是忘记。

    记起来的时候,就不能这么做了。乖乖拿了勺子,小小的一个勺子,也许还没有他小时候吃饭的勺子大。满满的一勺,入口之后也只是抿一抿。像水,但又不是水。该怎么形容呢?姜木轻轻砸了砸嘴。

    有那么一点儿羊肉特有的香味,并不是膻味,而是一种独有的肉香。很淡很淡,却又能品出来。葱花和香菜倒有些盖住汤原本的味道了,实在可惜。

    选择了勺子之后就没办法了,只能一口一口地喝。苦,又不能讲,自己的选择只能自己承受后果。

    晏生离放得开,先是用筷子把那些漂亮的饱满的像是刚刚出炉的水嫩豆腐一般的碎饼吃尽,之后碗里就只剩下一点点汤了,微白色,里面还有饼屑子。这个时候,端起碗饮尽也不觉得无礼与突兀,毕竟又不是重要宴席。

    时间足够的,他们也不是铁人,也需要休息的。晏生离去打水,闷了一夜的封闭马车也需要透气,等待他的事情还有很多。

    姜木慢慢享用他的羊汤,还有选择错误所留下来的微苦后果——手腕好酸。

    呼延万川则看着眼前的一切,还都是雾蒙蒙的样子。早已离开了边疆,便没有了熟悉了一段时间的土黄色。冬日,也不太能看到绿色了。枯树与灰土,就是他看到的一切。

    晏生离带着满满的水囊回来的时候,姜木的碗也见底了。手好酸,放下勺子的那一刻,就再也举不起来了。酸麻胀痛,一个接着一个来。

    所以他需要舒展筋骨,不只是伸一伸懒腰。

    所以当呼延万川进马车休息的时候,他没有像跟屁虫一样一起进去,而是和晏生离一起坐在了外面。也没有像之前那样,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让晏生离根本不好意思把长鞭握在自己的手里。

    现在的他,整个人还是迷糊糊的,像是百天婴儿吃的南瓜糊糊,黑色的头发就是南瓜丝丝。刚刚离了火,时不时还会冒出一个小小的气泡。

    倒像是乡下赶牛车,把累了一天的牛从地里赶回牛棚。牛累人也累,车是木头随便搭起来的,看上去稍不留神就会散架。

    姜木看着眼前的景象从自己的眼前飞过去,一点儿也没在记忆中留下痕迹。连续几天坐着睡,有时候还缩成刺猬样儿蜷成一个团,醒来之后神志倒是清醒,只是身上的骨头感觉都散了架,好一会儿才能缓过劲儿来。

    坐在外面也比缩在里面好,姜木甚至还想走一段儿,不过知道自己这个有些荒唐的要求肯定不会被允许,便也没说出口。

    晏生离连着看了姜木好几眼,这孩子也没有发现。看样子他睡懵了,到现在被冷风吹了这么久都没有醒过来。

    “别着急,今天晚上就能到了。”晏生离说。

    姜木缓缓抬起头,又缓缓看向晏生离,然后很快挪开目光。他点了点头,好像嗫嚅一样,晏生离没有听清。

    他最近很奇怪,姜木这么想。嗯,就是从这几天开始的,回程的时候突然变得温柔,不对,也不能说是温柔,反正比之前好太多了。姜木这么想着,点了点头。

    他搞不清楚晏生离到底在想什么,想着这件事儿这个人的时候,又忍不住抬眼去看他,但心里头又不敢,于是像打水漂一样,瞟上个一两眼,很快就沉入水底,接着再瞟上个一两眼。

    晏生离又不傻,姜木的小聪明简直是摆上了台面。几次之后,他终于忍不出开腔,“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他问道,自认为语气已经足够柔和了。

    姜木做了亏心事,连忙把头转过去,看着一排又一排接连着从他身边飞过去的掉光了叶子的光头树,想给每一棵树都带上一顶帽子。

    看着手边的藤编帽,才想起之前他们好滑稽,哪有大冬天戴这种帽子的。又想到可能是晏生离和他的福亲王都没有拥有过这样的帽子吧。

    姜木仍旧看着那些光头树,轻轻摇了摇头,好像是哪一排树在他眼前晃了晃。

    “没事儿。”他说。

    说没事的时候往往就是有时,只不过晏生离没有再细细问下去的欲望了。

    在权衡利弊之后,还是决定慢慢跑。即便知道,以呼延万川的性格,绝对会选择让马车跑快一点,能够越早到越好。但现在不是王爷在做决定嘛,那他偶尔放肆一回也不是不可以。跑慢一点,他就可以睡得好一点,不亏的。

    今天的太阳很漂亮,高高挂在天上,也不是直接猛烈照射他们的眼睛。在云层的半遮半掩之间,温柔地俯视他们,也俯视大地母亲。

    风吹在身上依然觉得冷,可太阳那么一晒,风的心气儿也被晒干了一大半。

    越往回走,人气儿就越足。看着脸上挂着各色表情,也做着各样的事情,一切就都鲜活起来。冬日的无人之地总是那么荒凉,像是在枯寂的梦中,可人不同。每个人都是鲜活的,开心的,悲伤的,各色各样的情绪,无数的看不见摸不着却重要无比的丝线把他们连在了一起。

    也不知有没有满月又有没有百天的婴儿被母亲从屋子里抱了出来,婴儿是如此鲜活,脸蛋儿红扑扑的,嵌入嫩肉里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世界。

    它的母亲还系着头巾,脸也是苍白的,好像自己的红润都给了孩子。她指着太阳,和孩子说了些什么,娃娃顺着母亲的手指看向太阳,而母亲又遮着它的脸,让它得以躲在自己的手影子下。

    短短的一些画面闪过去,很快便消失了,但姜木一直没舍得挪开眼。他看得愣神了,恍惚间以为眼前还是那对母亲与孩子。

    那一瞬间,好美。是那种朴实无华的美丽,在当事人眼中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天了,可却在姜木的心里烙下了深深的印子。

    自己的母亲也是这么对自己的吗?自己也切身体验过这样的情景吗?姜木是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李汜说过,他是在漆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被捡到的。也没有细细跟他讲过,但姜木的眼前就好像出现了当时的情景。一个啼哭的孩子吸引了李汜的注意,而幸运的他被幸运地捡回家去了。虽然他当时就被放在李汜家门口,但他这个养父每次喝多了都会对他说,他是如何如何幸运,而自己又是如何如何善良。

    他只是记不得自己的父母亲到底长什么样,偶尔问起李汜,也是被他糊弄过去。

    从前上学堂的时候,羡慕别的同学都有父母。现在就不了。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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