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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民不聊生何所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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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公孙扬住处出来的路上,寻川从单岩口中了解到此处离临淄主城百里有余。因背靠潭溪山,盛产硝、煤、紫石等原料,所以本地村民不务农耕,而是代代烧制陶具、琉璃来换取钱粮。

    经历了上百年的传承,琉璃工艺在这里已经形成了一套成熟的产业链。

    村东几户负责配料,村南几户负责熔制,村北灌模,村西烧炉,协力同心,相辅而行。

    单岩仗着年轻腿勤,每天便在往各户运送材料,再收集出炉的胚子抛光打磨后,交由雪婷精雕上色。

    寻川沿路观察,村子方圆约有三里,家家户户的布局十分相似,都是一或两间茅屋配着前后小院,前院堆放陶具琉璃,灶具花房排在后院,看起来并无贫富之分。

    此时临近午饭时间,不少人家正在后院生火做饭,见到二人路过,无不投来打量的目光,也有好事妇人出言调侃:“小郎君醒了,啧啧啧,城里人就是娇嫩,这皮儿白的,像个姑娘似的。”

    那妇人四十左右的身材长相,腰膝却驼得厉害,露在外面的皮肉下有肉眼可见的大片淤青。

    妇人说罢,隔壁一名汉子笑道:“石头,你就放心让雪婷天天照顾这小子,不怕人家两个好上了?”

    妇人道:“牛二,人家两个感情好得很,你再拨弄是非,明日舌头长疮。石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这新出炉的饼子,带几张回去和你娘,还有这位小郎君一起尝尝。”

    叫牛二的汉子头顶裹着厚厚的布条,因为天气炎热的缘故,布帛下方不断有汗水流出,以至于牛二说话的时候不停地伸手在脸上抹汗:“哟,李婶烙的饼子专给年轻漂亮的小伙子尝,俺老头就不配了?”

    李婶嗔道:“这说的什么话?是你老牛这张贱嘴不配。”

    说罢又回头看向寻川:“这小郎君,一看就读过书,我说的可对?”

    寻川道:“回李婶,在学宫念过几年。”

    “现在不念了?哎呀,可惜,看来是遴选落榜了。”李婶数了六张饼子盛在盘中,又仔细将剩下的包好,道:“小郎君也莫难过,青衿学子已是万里挑一了,哪能人人像我家滢滢一样穿上白袍?”

    单岩笑着上前接过陶盘,又不露声色地将二两铜板放在布包上,道:“李婶,我就知道你又得炫耀女儿。剩了这么多都留给她,自己一张也不舍得吃?学宫里的餐食好的很,说不定人家嘴养得刁了,反而吃不惯你这粗粮。”

    李婶瞥了单岩一眼:“就算天天吃白面馒头,偶尔也要换个口味的。我们滢滢从小就爱吃家里烙的饼。”

    牛二闻言叫道:“滢滢不是忘本的孩子!”

    单岩挑了一张饼子甩给牛二:“得得得,你俩一个鳏夫一个寡妇,倒也妇唱夫随。牛叔,李婶,天天这么隔着院子说话太累,不如我帮你们收拾收拾,搬到一块儿可好?”

    牛二粗犷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羞赧,咬了一口饼子低头道:“只要她愿意,俺,俺”

    牛二欲说还休间,李婶猛然抄起手边扫帚:“呸呸呸,你这石头好不害臊,快点滚回家去!”

    单岩涎着脸将腰一扭,躲开李婶一击,一边走着一边悠悠说道:“李婶,你身体不大好,扫地劈柴这些累活,还是留给牛叔做罢!”

    李婶挥了两挥,连单岩裤脚也没沾到,只得气喘吁吁地倚着篱笆叫骂:“小东西,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牛二,你还笑?不许笑!以后也不准和他搭腔!”

    两人走远,寻川问单岩道:“这李婶生病了?”

    单岩收起笑容,点头道:“嗯,村子里有不少人得了怪病,后来大家信了幽月帮,接受过他们的转灵术便好了。”

    寻川问:“何谓转灵术?”

    单岩道:“将生命力强的动物灵体转嫁到人的身上。凡人转灵之后会融合一部分这种动物的特征,程度因人而异。牛叔运气好,生出一对牛角,所以裹着头;村西老马运气差,转灵了一头骡子,便要四足行走。”

    寻川想起李道全和公孙扬,问道:“这种变化不能人为控制么?”

    单岩道:“幽月帮里的骨干们用大妖转灵,又得到灵脉滋养,便可以控制身体变化。村民们为了活命,转嫁的无非是些牛羊猪狗。”

    寻川道:“所以李婶不愿意转灵,就是怕变化太大?”

    单岩道:“李婶的丈夫老徐死在战场上,女儿徐滢是她唯一的盼头。她怕变成老刘那样,以后就不能搬去城里和女儿生活。所以即便疼得下不了床,也不肯转灵。前些日子徐滢来信,已经通过遴选,即将进内宫,李婶这些日子的精神才好了不少。”

    子女永远是父母的牵挂,自家孩子无论身处何方,若是他们学业有成,稳定幸福,母亲即使身染疾病,也会由衷地为其感到欣喜和自豪。

    寻川心道:“为了治病去用邪术,这与饮鸩止渴有什么区别?”

    他知道多说无益,便也不去说教,转而问道:“这怪病都有哪些症状?”

    单岩道:“手腿淤青,肌肉疼痛,齿龈肿胀,常有出血。我娘病得比李婶还重些,几乎下不来床,牙齿也掉了不少。”

    寻川皱眉,这症状听起来像因长期缺乏维生素c导致的坏血症,于是问道:“村子的物资供应中,瓜果蔬菜可有保障?”

    单岩斜了寻川一眼,哼道:“瓜果蔬菜?你们城里人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战后的青州男丁稀少,州府严苛重税,富户囤积粮食哄抬物价,底层百姓的劳动产出根本不值钱。咱们颜神村靠着给幽月帮烧制琉璃,能换来些干净米面已经十分不容易了,不像外围十里的荒村村民,只能抢些野草野菜,甚至剥了树皮去吃。”

    说到这里,健硕青年眼里有光,小树般的双臂呼呼挥了几下:“再等等,寻川就要承袭王位了。我在这儿练好枪法,到时回去给他做大将军,像我爹和他爹一样,将那些贪官恶吏、山匪强盗统统杀光!”

    原来临淄内城的繁盛只是表象,真正的青州早已腐败不堪。

    昏政、饥荒、瘟病总是形影不离,人们从绝望到愤懑,然后在沉默中爆发。

    乱不生于乱,而生于太康之时。

    寻川想起那个何不食肉糜的笑话,不禁涨红了脸,也学着单岩挥舞拳头:“好,咱们一起!”

    “哈哈哈哈。”单岩揽过寻川肩膀:“看你体格像是练过,如果真的有这份心,以后可以给我做个副将。”

    说话间,已经来到单岩门前,院里的土灶上正煎着一壶草药,气味呛鼻,茅屋的门框极矮,以至于两人需猫着腰先后进入。

    进到屋内,寻川扫视一周,房间布局与公孙扬的住处大致相同,一丈见方的屋子用布帘隔成两室一厅。

    厅正中杵着一杆手腕粗的七尺长枪,枪身通体银光闪耀,半月形的枪头锋利无比,宛如寒星闪烁。枪柄镶嵌的猩红宝石以下均布了三道血槽,其内残留的暗红血斑令人望而生畏。寻川认得,这是单家祖传的霜月枪。

    霜月后方的墙上又挂着一把紫檀木雕弓,色泽温润,纹路清晰,牛筋弦韧性十足,显是经常操练。

    左手边的布帘内响起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石头,叫你在雪婷那里帮做些活,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熟悉的是话音里踏实稳定的安全感,陌生的是其中多出的衰老和沧桑。

    单岩挠头道:“儿子怕母亲自己在家不好好喝药。”

    单母叹了口气,道:“傻儿子,娘只是腿疼,又不是瘫了。”

    单岩舀了碗水,将布帘掀开一角递进去:“母亲,我今天带了一位朋友回来,他叫小寻,父亲曾在王府做事。”

    单母语气中带着惊喜:“哦?可是公孙扬前几日送来的那位?”

    寻川接话道:“正是,晚辈给单夫人请安。”

    布帘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多年来与世隔绝的将军夫人颤声道:“公子稍待,老身收拾一下妆容。小世子怎么样了,身体可好?有没有与宗蕊完婚?”

    寻川对自己隐瞒身份的行为有些过意不去,低声道:“按照约定,婚礼应在半年之后。”

    单母欣然道:“哎呀,我真是老糊涂了,他还没有及冠。石头,看来咱们还有希望赶上世子大婚,呵呵,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咱们?”

    单岩搬条凳子挨着布帘坐下:“母亲,你这身子哪也去不成,除非”

    “除非什么?”单母忽而严厉:“你又要劝我接受转灵,变成王八还是耗子?”

    顿了片刻,单母语气转为悲凉:“儿子,人的生死都是天定,强求不得。你这些年练了一身武艺,却因我拖累而离不得颜神村,等我走了”

    “母亲!”单岩打断道:“不要说这种话,等你病好了,咱们一起去投奔寻川。”

    单母叹息一声不再说话,单岩也怔怔地坐着,布帘内只剩梳理头发时偶尔发出的静电声。

    “咦?这药煮沸了怎的没人盛,干娘,石头还没回来么?”门外是雪婷脆生生的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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