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山河村(五)
这二字一出口,燕青便像是倦怠了,懒得给地上的女人再多一个眼神,提着灯想要离去。
雪娘却像是突然发了疯似的,手脚并用的从地上爬了起来,头发已经乱遭的不成样子,她尖叫道:“孽缘?”
这个村子里向来眼高于顶的女人仿佛受了什么刺激,彻底沦为了一个歇斯底里的泼妇。她把一切缘由归结到了燕青身上,神色癫狂道:“若不是为了你,我和刘郎不会吵架,若不是你,我也不会”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燕青却听懂了,像是早已有预料。他在心里想:什么世道,这也能怪到我头上。
雪娘不再言语,反而低低的笑了起来,眼里有红光一闪而过。
燕青一怔,叹道:“你竟入了魔。”
修仙一路向来艰难,从入道开始,不知多少人在摸爬滚打中寻求大道。然入魔更难,魔之一道,需有强而无法割舍的执念,以心入魔道,自此无缘大道三千,走上一条更为崎岖的路。
雪娘竟不知什么时候入的魔道,瞧她眉心三道血红色的魔印,已经是有一段时日了。
但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薄弱妇人,平日里做的最多的就是梳妆打扮,若说她无人指引自行入魔,燕青是不信的。那她身后是何人?
“燕十七!”
动静闹得这样大,墨夕与穆正阳等人闻声而来,便见眼前这一幕。
穆正阳也一眼就看到了雪娘额头的魔印,瞳孔微缩:“魔修?”
秦潮虽从未见过一个正经八百的魔修,但师长师兄从小给他贯彻的魔道种种立马响在耳畔,于是穆正阳脱口而出的这两个字立马让他如临大敌的抽出了佩剑。
墨夕不知道魔修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平常偶尔会见一面的雪娘此刻有些陌生,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整个人显得有些狰狞。他生怕自己家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少爷被波及,条件反射般把燕青护在了身后。
而戴含香恰巧在这时幽幽转醒,迷茫的看着眼前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数个问题摆在眼前,一时竟然不知道该问什么。
雪娘回头看她一眼,似有万千愁苦涌上心头,最终哀哀怨怨的道:“你既然肯留着这小姑娘,却为什么不肯多看一眼我呢?”
穆正阳与秦潮两个外人听了这话,大约摸也参透了,心中泛起和墨夕一样的疑虑:这女的究竟看上那燕青哪儿点了?
只见那雪娘眼神决绝起来,发了狠的一把将床上的戴含香拽了起来,可怜小姑娘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做了她的人质。
秦潮失声叫道:“师妹!”
“别动!”雪娘的声音尖细,眉间三点魔印发着红光,“不然我杀了她!”
戴含香终于彻底清醒,后知后觉的发现眼前的情况不是太妙。她试图运转周身灵气,却不知道雪娘用了什么方法,竟使她灵力滞缓,周转不开了。
秦潮这时只恨没能回到几个小时前,把张罗着带这个女人回来的自己狠狠掐死。
燕青终于是施舍般的给了她一个眼神,像是此间神明望着一个正在痛苦挣扎的蝼蚁,不同情,也不憎恶,只淡淡道:“何必。”
雪娘却痴然道:“你肯与我说话了?”
墨夕在他身前,听了雪娘这么热脸贴冷屁股的一句话,心中十分惊诧,没想到燕十七惹的这烂桃花闹出这等事端,没好气的低声道:“早跟你说把她赶出去。”
燕青缩在他后面,懒洋洋的道:“哎,这哪能怨我呢,长得好看也是罪过么?”
墨夕懒得听他自恋,只暗暗地把墨夕护的更严实了一些,万一这疯女人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扑上来,又做出什么疯事,他也好替燕青挡一挡。
穆正阳相比于秦潮要冷静许多,他一边尝试着安抚雪娘的情绪,一边暗自打量她的破绽:“雪姑娘,你若是有什么需求,大可以跟我们谈,没必要如此伤了和气。”
他见雪娘沉默着不说话,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再接再厉道:“我们乃名门出身,说话一言九鼎,你可以放心。这样,你先将我师妹放下,我”
谁知那雪娘压根就没搭理他说了什么,她的指甲很长,手上微微一收紧,戴含香那白白嫩嫩的脖子上瞬间多了几道红痕。
只见雪娘凄惨一笑:“我烧毁房屋,杀害刘郎,只因为他说你一句不好。如今我一无所有,你却不肯要我。”
这话一出,几人都吃惊起来,秦潮不可思议的看向这个女人,怎么也没想明白一开始见到的那个柔弱可期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
墨夕终于忍不住道:“大婶,本来以为你瞎了眼,原来是没脑子,这种不可理喻的话你也说的出来?”
雪娘怒道:“你懂什么!”
她眉间魔印骤然发起红光,像是什么不详的征兆似的,在众人脑海中猛地拉起了警报。
穆正阳暗道一声:“坏了。”
雪娘以指为刃,竟然一把插进了自己的胸口,血液涌了出来,浸透了她的前襟,而那魔印仿佛活的一样,兴奋的闪烁着红光,似乎在欣赏她的勇气可嘉。
戴含香被这一变故吓呆了,大概想不通这挟持自己的疯女人为何要突然自残,但还是趁着她忙着吐血的时候努力挣脱了束缚,直到被穆正阳眼疾手快的拉到身后,才觉得自己安全起来。
秦潮也一头雾水,穆正阳却沉声道:“我听师父讲过,魔修所修功法中,有一种名为‘献祭’,修魔者以身作祭,可召出磅礴的魔道之力,只是代价太过沉重,即便是魔修里也鲜少有练过的”
秦潮不由得问道:“什么代价?”
穆正阳面沉如水道:“身死魂消。”
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图腾,上面的线条诡异的扭曲着,将雪娘整个人圈在了里面,贪婪的吞吃着她身上流出来的血。而雪娘像是整个人的气力都被抽干了似的,软软的倒在了地上,临死前的目光也仍旧浑浊的,最终定格在了燕青所在的方向。
那图腾像是终于吃饱喝足了似的,骤然爆发起一阵亮眼的红光——此时穆正阳芥子中的鬼火也跟着蠢蠢欲动起来,忙不迭的冒了头,成功挣脱了束缚它的宝器,轻而易举的点着了这矮小易燃的小竹屋。
这对于众人来说无异于火上浇油,只见那红光愈来愈亮,几乎要灼伤眼了。
穆正阳:“快走!”
墨夕反应过来,急急忙忙想去拽燕青,却发现这厮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再一看,这人居然正一步一步靠近那诡异的图腾。
不要命了么!
穆正阳三人早已离开这摇摇欲坠的竹舍,墨夕咬牙,暗骂了一声“造孽”,毫不犹豫的回了头,恨不得将这不知中了什么邪术的燕青直接敲晕带走。
燕青听到动静回头,发现墨夕还在这里,有些惊讶的张了张嘴:“你”
“你什么你,”墨夕打断他,恶狠狠的道,“赶紧跟我走,出去再跟你算账!”
燕青却没动,只是朝他笑了笑,似乎因为他的话心情不错。
墨夕差点给他跪下——不愧是他一手养出来的大少爷,这时候居然还讲究那套“翩翩君子,不动如山”的做派。
他惨然的想:自己今天大概真的要和燕十七死在一起了。
不过自己这一条命是十年前燕青给的,如今还给他,倒也不亏。只是燕十七这么娇气的一个人,不知道疼的时候会不会哭。
思及于此,他条件反射的抓住了燕青的袖子,想拦在他身前,替他哪怕稍微多挡一点。
然燕青却一抬手,不轻不重的那么往下一压——那疯狂舞动的鬼火突然像是遭受了什么重创,霜打的茄子似的一动不动了;而那图腾也瞬间黯然失色,那仿佛能吞噬天地的红光霎时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天地间寂静下来,漫天的群魔乱舞眨眼之间就这么销声匿迹了。
墨夕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燕青好像被那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抽空了力气,脸色有些白,却依旧站的笔直,宛如一棵屹立不倒的青松。墨夕瞧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他那句“长得好看也是罪过”倒也不是空穴来风了。
“何方魔修在此作孽?”
屋外,一声宛若钟鸣的浑厚嗓音蓦然响彻了整个山河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