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河村(一)
神剑门修建在雪音山峰上,常年驻雪,连门口的松柏都飘着一股仙风道骨的味儿。
而此时此刻,天下第一宗的掌门人游垣站在雪音山崖上,而他面前,是一个墨发青衣的男人。
神剑门向来要求弟子着白衣,眼前这位显然不是合规矩的,在一众泯然众人的惨淡雪色中十分鹤立鸡群的脱颖而出了。
不过没人敢说他什么——神剑门天下第一宗的名头,一半是由他的剑,另一半是由他的脸撑出来的,所以即便眼前这人穿的五颜六色宛若彩凤凰,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山顶的风格外的凛冽,像是吹进了人的骨缝里,男人却立得笔直,如未翔鹤立。
他额间的墨丝被风吹起,微微抬眼,露出一张脸来。
游垣修行至此,已年过五百,儿女双全,但看到这张脸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心悸。
他未免魔怔,敛下眼,不再看他,只沉声道:“燕归一事别无它法。”
燕红尘一听到这个名字,像是龙被拔了逆鳞,他冷冷的看着游垣:“你也配提起他的名字。”
两人之间一个是掌门,一个是弟子,明明身居高位的掌门尊位更高,他却一点没在意燕红尘对他的失礼。
没人会忍心对着这样一张脸,说出半点苛责他的话。
“只要你愿意,”游垣不死心地道,“你还是天下第一宗的首席,你还是天下第一的燕红尘。”
“不才,”燕红尘漏出一个颠倒苍生的假笑,“前面那个我半点兴趣没有,后面那个我这天下第一,和神剑门有半点关系吗?”
游垣不语。
他要是真在这闹起来,神剑门也再出不了一个能镇得住他的人。
燕红尘却连假笑也不愿意笑了,像是被这漫天吹雪将最后一丝力气吹走了,只余下一脸倦色。
他语气淡然,说得风轻云淡:“我呈师恩百年,如今师尊已去,我便脱去这一身道衣,从此我与神剑门,再无半分瓜葛。”
游垣忍不住道:“那这天底下无数苍生百姓呢?你也一概不管了吗?”
燕红尘嗤笑一声,背过身,声音悠远,像是来自遥远北境般飘渺。
他道:“天下苍生?与我何干。”
百年后。
月华国是北州中心数一数二的大国,国都月安名胜数不胜数,古迹悠远无疆,人群熙攘繁华。
不过繁华仅是国都的繁华,与天高皇帝远的偏僻村县并无关系。
这些平凡的村落在远离帝国繁荣的地方悄悄生存,花落花谢,又是一年春。
山河村作为其中一员,脱颖而出的有一个磅礴的名号。
由来也很简单,村前有个臭水沟,村后有个小土坡。
树皆秋色,山唯落辉。
除了听上去唬人的名字,山河村唯一拿得出手的,便是离村五里地的地方,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山。
站在山脚下往上看,只能看到烟雾缭绕的半山腰,让人一眼望不到头。
也是因由着这座山,原本泯然众人的“土河村”被拔了一层,成了方圆百里响当当的“山河村”。
据说从未有人攀登到顶,它实在是太高了。
山上奇珍异宝数不胜数,山脚下的人们靠山吃山活了一代又一代。偶尔会有外乡人来此,多数是为了捕猎山上的灵兽而来。
而此时此刻,几名风华正茂的少年少女正谨慎的行走在密林中,身上狼狈不堪,个个脸色都不大好看。
穆正阳谨慎的拨开面前茂密的草丛,发现后面是一汪清澈的池水后松了口气。
他们来自神剑门,是大陆最负盛名的门派。九州四海,即便是最偏僻无人的极寒北境,提起仙门,也要头一个想起他们神剑门。
无他,神剑门曾出过一个霸了仙榜十年的天下第一。
平常将他们神剑门的名号说出去,常人已经要抖三抖,可惜这山中尽是一些无人性的畜生,没人来听他们的出身。
而这座山也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温和无害,穆正阳作为这届外门弟子里最出色的一个,也已经隐约生出些许退却之心。
他们在此见过了数只凶猛灵兽,刚从一只开了灵智的白虎口下连滚带爬的逃出来,此时脸上都挂了彩,已经在这丛深木浅中迷失方向了。
他已经在心中骂起娘。
“师兄,”最小的师妹戴含香怯生生的问道:“何时能有人接应我们?”
另外的男弟子也将目光投过来,等待着他的回答。
穆正阳沉声道:“我已经用传信木简告知师父此处情况,应当很快就会有人找到我们了。”
应当?是怎么个应当法?他们在被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凶兽咬死之前,能撑到他的应当吗?
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抱紧了手中的剑,脸色又白了几分。
忽然,自一旁的竹林间传来一声悠扬的鹿鸣,三人循声望去,是一只棕毛长角的梅花鹿。它目光温顺和善的望着他们,友好的仿佛林中精灵。
与众人目光对接后,它不食人间烟火的眨了眨眼睛,在确定他们没有危险之后,欢快的迈着蹄子向这边跑过来。
队里唯一的一个女孩瞬间被这只可爱漂亮的梅花鹿俘获,走过去想摸一摸。两个男弟子也放松了警惕,毕竟没人会对一只鹿心生戒备,所以也没人注意到鹿角上一闪而过的红光。
就在戴含香的手快要碰到梅花鹿光滑柔顺的皮毛时,一只挂着风声的穿云箭“咻”的一声,擦着她的脸飞过来,将这只鹿钉在了地上。
梅花鹿凄惨的发出一声嚎叫,蹄子在地上蹬了两下,然后僵硬的崩直,不动了。
鲜红的血液溅出来,戴含香尖叫一声,本来没什么血色的脸更白了,活像抹了三层面粉。
另外一个男弟子将她护在身后,转头在一棵大树上找到了罪魁祸首。
那罪人收起长箭,轻手轻脚的从树上跳了下来,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个十五上下的少年。
“你干什么?”秦潮怒视他:“知不知道差点伤到人!”
那少年没理会,弯腰拔出那鹿身上的箭矢,收回了身后的箭筐里。他拿脚踢了踢那只倒地不起的鹿,“啧”了一声,似乎有些不满。
秦潮见他旁若无人,颇为不满的叫嚷道:“你差点弄伤我师妹,现在还想就这么一走了之?”
少年这才纡尊降贵的施舍他一个眼神,众人也这才看清他的样貌。
这人原本身着一袭泼墨似的黑衣,简单利索,无花也无暗纹,瞧起来并不富贵;然而这会儿搭上了他的眉眼,那无甚出奇的外袍也跟着鸡犬升天。
就是在美人遍地走的修仙界,也鲜少有如此的好相貌。众人一时失言,戴含香怯懦的往穆正阳身后躲了躲,像是见生,只是颊边升起两朵红云,不太显眼。
“不是说差点儿?”少年不耐烦地开了口,声音如泉水击石般好听,语气却不怎么样,“那不是没伤到吗?那你拦我的路做甚?”
三个问句瞬间让秦潮哑口无言,却又不想在喜欢的师妹面前失了颜面,只好死鸭子嘴硬的道:“那也不该杀了这鹿!一只生灵,何其无辜!”
少年嘲弄的歪了歪头,嘴角扯出的弧度也矜贵的好看极了,就是让人看了无端不爽:“无辜生灵?”
话音未落,那只尸骨未寒的鹿竟然原地抽搐起来,转眼之间,戴含香手下惹人喜爱的梅花鹿瞬间化成了一条漆黑的蛇尾,缓缓挣扎了一会儿,竟然冒出了一股黑烟,从原地消失不见了。
穆正阳比这两个初出茅庐的小孩子见多识广一些,迟疑片刻后,道:“这是匿尾蛇?”
少年瞅他一眼:“倒也不都是废物嘛。”
“你!”
秦潮正要发作,穆正阳却拦住他,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匿尾蛇及其罕见,它的尾巴会从蛇身脱落,通常会化作无害的动物吸引它看中的猎物,这只匿尾蛇只是斩断蛇尾,并未等到其原身出手,实在是有些可惜。
“小兄弟,你对这里很是了解,莫不是本地人,出来捕猎灵兽的?”穆正阳试探道。
少年没搭理他,故自将那断尾处理了,扔进身后的箭筐里,这才懒洋洋的道:“历练弟子的?那来错地方了。你们门派没有养着野鸡的后山什么的?下回长长记性,去那儿就行了。”
这少年模样生的跟个小仙似的,却生了条讨命的舌头。
“实不相瞒,我们已在树林里迷失方向,”穆正阳略显尴尬的道,“还请小兄弟指个路,我们好出山去。”
少年许是怕他们死在山上显晦气,于是伸出一根手指往一个方向指了指:“一直往东走,有条小溪,顺着小溪的方向是往南”
话音未落,一旁的少女忽然痛呼一声,捂住了胳膊,毫无预兆的像一只飘零的浮絮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其他人吓了一跳,穆正阳刚想去查看她的情况,就听少年道:“别看了,中蛇毒了。”
穆正阳闻言脸色大变。匿尾蛇稀罕,能中它蛇毒的人更稀罕。而稀罕二字也就意味着难治,要是在门中时还好说,如今地偏人稀,要是等门中师长来救,怕是人都要凉透了。
偏偏这个小师妹还是内门亲属,此次闹着要跟着出来玩,是万万出不得事的。
穆正阳四下环顾,余下的这个半大小子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比他还急,指望不住。他只好病急乱投医,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这里唯一一个可以求助的人。
被寄予希望的少年摊了摊手:“我又不是医师,看我做甚。”
穆正阳仍不放弃:“公子若是能救师妹一命,日后神剑门定有重谢,决不食言。”
少年摸摸下巴,目光移到晕倒的少女手中的轻剑上,似乎有了主意。
“神剑门么听起来倒是不像什么野鸡门派。随我来。”
穆正阳也顾不得自己名震九州的门派名号在他嘴里沦落为“不像什么野鸡门派”,只得连忙道谢,吩咐弟子背上师妹,这才像是想起什么道:“还未请教公子名讳?”
少年不曾回头:“墨夕。”
雪娘不是土生土长的山河村人,她是在城里的家活不下去了,打小被父母卖到这给人当小媳妇的。好在夫家人老实,对她也好,纵然她一胎没生,也不像别家媳妇,动辄打骂。
也有她长得好的原因,大眼睛,皮肤白,山河村里找不出第二个这么水灵的女人。
村里的人都说她命好,嫁了个知道疼媳妇儿的。她听到这些话后,只是笑而不语——她总归是半个“城里人”,与这些嗑着瓜子成天到晚嚼舌根子的劳作妇女没什么好聊的。
她在家里的时候挽了一个颇为精致的发髻,拿煤灰描了眉尾,这会儿她垮了一个自己编织的竹篮,往村头走。
篮子里是几个鸡蛋,和半袋面,还有一个小锦盒子。
她走到村头的一户人家,这户人家与其他嶙峋起来的砖瓦栅栏没甚不同,一样是灰黄的围栏,只是门上多了一块牌匾,上面漆红的四个大字跟光杆司令似的,孤零零摆在上头,摇摇欲坠——妙手回春。
旁人大概能根据这四个字,断定这大概是个药堂或医馆,可惜这字丑的根本叫人认不出来。
雪娘往耳后别了别鬓边的碎发,又细细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确认了头发丝也让自己十分满意后,这才抬手要敲门。
“雪姨?”
雪娘像是让这一声惊着了,慌忙回头,见是一张张自己不认识的生面孔,有些紧张的握紧了手中的竹篮,勉强漏出一个笑容:“是小夕呀,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墨夕不留痕迹的扫过她篮子里的东西,颇为客气的笑了笑:“山上遇见几个外乡人,有一个中了蛇毒,我带回来给兄长医治的。雪姨怎么在门口?是要找我兄长的吗?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刘大哥怎么没跟着一起来?”
他这一串连珠炮似的问句给雪娘问得头晕眼花,听到“刘大哥”三个字后,她有些心虚的摆摆手:“不是我也没什么事,只是碰巧路过。既然你们有事要忙,那我就先回去了。”
墨夕点头:“不送。”
这会儿达到了自己目的,他又惜字如金起来,连装都不肯了,仿佛已经洞穿了她难堪又龌龊的心思,雪娘尴尬的像是逃离犯罪现场似的,连忙离开了。
叫人看了这么一出戏,墨夕半点不别扭,推开那扇陈年已久的木门进去了。
背着戴含香的秦潮抬头,仔细辨认牌匾上的字:“什么回?回回春?”
旁边的穆正阳犹犹豫豫:“妙手回春?”
秦潮小声问:“师兄,这靠谱吗?”
穆正阳心里也没底,但此时他作为队伍里的主心骨,不能露一点儿怯:“进去吧。”
里面的布置跟外头的牌子没半毛钱关系——圈起来的鸡鸭见了生人,一个比一个叫唤的欢腾:旁边立着木桩,倒着还没劈完的柴火:甚至还有一处小小的池塘,里面是异常肥美的草鱼和鲤子,院子正中央是一座看着还算干净的小竹舍,放在神剑门是寒酸得外门弟子都不住的地方。
这里不像什么正经医人的地方,反而有点像是哪个厨师的屠宰场。
墨夕径直走进了竹舍,半响,又原模原样的走了出来,撂下了一句“等会儿吧,我哥在睡觉”,便无视众人,自顾自的捧起水瓢,看样子是打算给鱼添食了。
穆正阳脸上瞬间写满了大大小小的问号,他低声道:“墨兄弟,这人命关天的事,能否进去催一催?”
“师兄,干嘛与他多费口舌!”秦潮早已不满,“我瞧他就是个骗子!深山老林里头的野馆子,怎么信得?”
墨夕听了这话也不生气,手上依旧是忙着自己的活计:“爱治就治,不治拉倒。出门左拐,不送。”
出山之后去最近的镇子至少还需半日时间,师妹能不能挺这么久还要另说,但眼前这地方也实在不像是靠谱的样穆正阳一咬牙,心中做出决断。
忽而听见竹舍里传出一道懒洋洋的声音,透着十足的不耐烦:“叮叮咣咣的,吵什么呢?”
继而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只见自里面走出一人,要死不活的一摊身子,半靠在那窄小的竹门上。
这男人长得怎么说呢不磕碜也不好看,勉强一般人吧,就是一双腿长的要命,往那儿一搁,那小小的半扇门框显得有点委屈他了。
男人好像刚刚睡醒,身上的衣服有点乱,像是随手拽过来披在身上的。他懒懒散散的一抬眼:“哟,来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