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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老朋友与她自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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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每次排练都讨论一个话题的频率,操场上第四届“华山论剑”:太极拳究竟能不能实战——该辩题尚未讨论出眉目,元旦晚会就已经近在眼前了。

    今年的元旦假期正好从周五开始,因此晚会被安排到了星期三的晚上。

    周二傍晚最后一次排练完后,他们匆匆去礼堂踩了点。梅老师租借的表演服刚刚寄到,即使不合适也没时间去换了。

    接到手里的时候,赵诗华却发现只有自己的这套是大红色的,别人都是明黄色。

    起初她以为又是男女有别的关系,回头却看见李美玉的手里也拿着一套黄色的武术服,便跑去问老师。

    “喔——”梅老师拉长语调,笑容里藏有一丝狡黠的影子,“这套本来是我订的,后来你说要来,就给你了。”

    所以,原来领头的本来是老师?赵诗华不禁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还好你跟我身高差不多,”梅老师伸出手比一比两人的高度,其实她还要再高出半个头来,“……长的地方卷起来就行。”

    只不过这一身大红色,喜庆得就跟过大年似的,不仅引人注目,而且还会勾起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赵诗华尽量不让自己往那方面想,毕竟到时候穿的鞋子是自己的,不会重现大了一个码数的童年噩梦。

    回到宿舍后一试,衣服果然还是长了。

    裤子可以在裤腰处多卷几层缩短长度,袖子却不能捋起来,可是放下来不管的话,又像在模仿简亭亭表演水袖舞,最后从隔壁宿舍东拼西凑了几个别针才勉强应付过去。

    至于宽松的腰身,赵诗华停在衣柜前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把衣物都搬了出来堆到床上,在最里头的角落里掏出那条已经被压得皱皱巴巴的练功腰带,正黄色配上大红色正好。

    她往腰上缠两圈、打上结,隔了那么久,打结的手法竟然并没有变得生疏。

    “哇,这套衣服也太帅了!跟电影里一样。”徐佳美从浴室走出来,“你打算到时候梳个什么发型?”

    “啊?”她下意识地捋一捋马尾,“就跟现在一样吧。”

    “那怎么行?”徐佳美急忙把头发擦干,从抽屉里拿出橡皮筋,又向赵诗华要来梳子,命令她乖乖坐好,当即就给她梳了个双丸子头,“怎么样?可爱吧?”

    赵诗华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左看看右瞧瞧,觉得离可爱还差一大截距离,倒不如说像是年画里那个胖娃娃一样喜庆。她反复摸着两个发髻说:“感觉有点太特别了……”

    “不会、不会!”徐佳美一把摁住赵诗华想要拆掉橡皮筋的手,“上台表演就是要引人注目,不能随便应付过去!”

    刚洗完衣服的乔小玲也上前制止,还说要拍张照作为留念。

    赵诗华哭笑不得:“知道了知道了,但我总不能梳着这个头去上晚自习吧。”

    晚上十点半熄灯后,她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眠。表演服装就摞在手边,绸面布料的质感摸起来滑滑的、凉凉的,明明是现实的触感,不真实的感觉越来越沉重,几乎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明天真的就要上场了?会得到什么样的回应呢?大概既会收到善意礼貌的赞扬,也会听到有意无意的玩笑吧?万一又碰上初中的情况怎么办?真的值得自己去冒险吗?

    脑海里充斥着各种问题,脑子里的毛线球越滚越乱,赵诗华终于撑不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连梦里也是一片混乱喧嚣的场面:

    自己身披一袭红衣,从一面古代的城墙轻功飞下,却来到邵一夫的演唱会现场,她居然是特邀嘉宾,上台表演打拳,结果用力一跺,把舞台地板给踩裂了,一路掉入深渊,底下是看不清面孔的初中同学,指着她笑“大力女士”,她不停地跑啊跑,跑到一个十字路口,红绿灯上却闪烁着“我不转弯”四个大字。

    她在梦里都要遵守交通规则,不敢转弯,后头又有几个人追上来要她赔钱,然而她的双腿却像被点了穴般动弹不得,眼见追兵越来越近,她一闭眼、冲出拳头,却使出了小龙女的武功,一道白练挥了出去……

    再睁开眼时,自己已经身处现实中忙乱的后台。

    赵诗华有点想不起来白天都是怎么过的,早上的数学测验里最后两道大题都没有做出来,生物课上有氧呼吸、无氧呼吸的反应式也是学得一塌糊涂;晚饭更是没有胃口,随便塞了一个叉烧包和生肉包后就再也吃不下去了,便提前去礼堂换衣服。

    礼堂里到处都是学生忙碌的身影,有的在调试设备,有的在布置后台。

    赵诗华从洗手间出来时,恰巧碰到了卓思奇,她知道对方又是被抽调过来帮忙的,连忙拽住同桌想说上几句话,以期分散一点注意力,好让自己不那么紧张。

    记得小歌手大赛结束后,有次两人一同洗衣服时,赵诗华就问过她具体负责舞台的什么部分,上回见她在台下忙前忙后的。

    “就是……管管开关而已。”后面的话却被哗啦哗啦的淌水声给盖住了。

    在那之后,由于卓思奇又照常出现在自习课上,塞上耳塞专心学习,仿佛艺术节是发生在另一个星球上的事情,赵诗华也就忘了继续问她,开关跟晚会有什么关系。

    “就是舞台灯光的开关,配合不同节目的要求,开不同的灯。”两人并排往回走时,卓思奇重新又解释道。

    “你不是恐高吗?”赵诗华想一想礼堂顶上的几排大灯,起码离地十来米高。

    “……当然是用电线连接到底下的开关。”卓思奇慢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问她,“诗华,你是不是太紧张了?”

    赵诗华急忙点点头,以掩饰这么多年的物理都白学了的尴尬。

    而这种导致智商直线下降的紧张和慌乱,更是随着观众渐渐入座呈指数级飙升。连师父和师弟前两天也说要来观看,赵诗华一想到这点,就听到心脏突突地猛跳个不停。

    只是几个简单动作而已,闭着眼都可以摆出来,没问题的、没问题的——

    赵诗华反复地安慰自己,连到点集合时梅老师最后叮嘱了什么都几乎听不进去,只顾着低头确认鞋带有没有系紧。

    “喂!”突然有人在耳边喊了她一声,吓得她灵魂都快出窍了。

    赵诗华缓了半天才回过身,一看是邵一夫,当场就冒火锤了他一拳。

    “疼疼疼!你那么用力干嘛!”他揉一揉上臂,因为衣服小了一号,显得特别喜感,“我叫了你两三回了,你都没听见。你不会是害怕吧?”

    她被问得越来越不安,强迫自己保持镇静,嘴上说着“没有、没有”,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微微点了点头。

    “你这是yes还是no啊……”邵一夫轻轻拍了下她肩膀,“你想想,不就上去做操而已。你看我每天都领操,就算做错了也没什么嘛。”

    赵诗华从记忆里翻出几个邵一夫弄反了方向或记错了动作的画面,无力地笑笑。要是比脸皮的厚度,她的排名肯定垫底。

    头顶上忽然响起激越的乐曲,声响之大几乎达到了振聋发聩的效果,连慌张的情绪一时都被镇住了。梅老师催促他们赶紧上台站到各自的位置上。

    赵诗华移到舞台右下角,那里提前用黑色胶布贴了一个小小的十字作为标记。她停下来深呼吸,盯住面前从高处垂下的暗红色幕布,随后绒布抖动了一下,从中间裂开来一条缝,黄色的灯光漫进来。与此同时,喇叭里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

    “——羊城中学第31届元旦晚会,现在开始!”

    随着幕布缓缓拉开,太极拳的背景音乐也越来越响,配乐里加入了鼓点,尽管有点不伦不类的感觉,却足以吸引住观众的注意力,咚咚咚地如同她的心跳。接下来便轮到自己了。

    赵诗华正准备抬起双手,幕布抖了一下,在自己正前方停了下来,不再往右移动。怎么回事?站位明明没错,难道是卡住了?

    然而已经到了起势的音乐,她慌得霎时间急出了一身汗,每个人的位置都是事先确定好的,不能贸然向左移去,否则会挡住之后的同学,她只能先硬着头皮抬起手臂。

    观众席左斜方的班级里有人发现她藏在了幕布后面,隐约有窸窸窣窣的笑声飘到耳边,也不知是幻听还是现实。赵诗华瞥见自己的指尖竟然在轻微颤抖。

    过往的经历一瞬间涌入思绪,尖声笑着想要把她推下舞台。

    ——“不要怕。”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个稚嫩的声音。

    周围突然陷入一片空寂,四周顿时暗了下来,世界只剩下眼前一束光所照亮的圆圈,那里面是一个小女孩。

    “哈!”她冲出右拳;“嘿!”她踢出左脚。光圈有时随着她的动作扩大,然而又会立马收缩回去;随后她一个扫堂腿的动作,呼啦一下把光亮泼洒到自己脚边。

    ——“姐姐,不能输,不能被打败。”

    她固然没办法隔着时空,揪住过去那些恶魔的领子,一拳一拳打回去,守护曾经的自己。那些背负着、隐忍着一切,整个人因此恨不得变得透明的岁月,已经回不去了。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力挣脱捆绑在身上的绳索,想办法去越过挡住自己的幕布。

    “嗯,我不转弯,我要勇往直前。”往前跑、往前跑,也许就能飞过他人所定义的困囿住她的世界,抵达真正的朋友在等候着她的地方;或者也可以说,是回到自己本来应该在的地方。

    于是在下个刹那,她往左前方跨出一大步,一下子迈入了光里。

    那一刻让她蓦然想起中考结束后,跟姐姐一起上山看烟花的场景。

    忘了具体是因为市里成功申办了什么项目,也可能是荣获了文明城市或卫生城市之类的称号,总之在六月底七月初的时候,有传闻说在梅江边的公园会举办一场小型的烟花汇演。

    赵诗华在中考前就从同学那儿听说了。每个人对此都很是期待,大概是把公共的庆功活动偷偷当成了自己的毕业纪念,纷纷约上各自最好的朋友,到时一起去花火下告别初中的三年——哪怕当初过得平平淡淡,结尾也要来得轰轰烈烈。

    可惜她并不在任何人的邀请之列。但毕竟放烟火是难得一见的事情,心里还是想去凑凑热闹,却不知怎地犯了轴,死活都不愿直接去公园,说是现场太吵太乱,不如去远一点的地方。

    答应陪她同行的赵书华最后也没辙了,便提议去隔江对岸的西山公园的小山头上,说不定还能看见一点儿。

    后来事实证明,的确也只能够望得到一丁点。

    当姐妹俩气喘吁吁地爬到半山腰,烟花秀已经开始了。她们乘公交车来的这座公园离市区比较远,平日里来的人并不多,更何况到了晚上,几乎是前后都不见人影。

    虫鸣因而显得尤其清晰,分成几个声部远远近近地大合唱;所幸沿途还亮着昏黄的路灯,串起了一个个气泡似的光球,才算是驱散了一些内心对于黑暗环境的恐惧。

    赵诗华才走了一小截路就想打退堂鼓了。她之所以会逃避放烟花的现场,其实是因为不想偶遇班上的同学,害怕自己形单影只的模样被发现——

    又自私又胆小的理由,没必要为此而冒另一种风险。

    “山顶上居然有不少人呢!”赵书华拉住她,指着不远处山顶的观景台,那里竟然真的有十几二十来人,倚在栏杆上眺望,连成一排参差不平的剪影,“原来跟我们有同样想法的人也不是没有嘛!”

    然而跟现场人头攒动的观众相比,充其量也只是一小撮人而已,或许连百分之一都不到。她们找到一处边上的空位,侧身望向市区的方向。

    山下的城区如同是经由黑暗之手的缝隙所流过的一条光河,中间暗下去的曲线便是蜿蜒而过的梅江,而就在河流的拐弯处,一朵又一朵的小花缓慢而安静地绽放。

    由于离得远、站得高,所以烟花犹如是在脚下绽开,轻易便被拇指和食指所捏住,等到勾勒花边的金丝银线几乎消逝于烟雾中,山上的人们才从风声、虫鸣、树叶的沙沙声中辨认出模糊的“噗”的一声,令人不禁感到寥落而寂寞。

    原来从遥远的地方看烟火是这样一种感受。赵诗华不由得想象在现场的同学们,那一张张被火光所照亮的年轻的脸庞,羡慕得只想哭。

    如同一个隐喻,与其他人相比,自己仿佛注定以后永远都要被隔绝在热闹之外,一个人孤独地成长,沉默地过着白开水般的日子。别人的青春里有的是如歌般的精彩故事,而她什么都没有,只有黑白的课本和练习册相伴。

    只不过现在,赵诗华忽然不再忧愁了。

    因为她终于站到了光里,现出了自身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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