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风之人与土之者1
俗话有云:“伸手不打笑脸人,开口不骂送礼人。”
赵诗华从小就禁不起奉承或表扬,她倒不是那种像个气球一样、给点风就容易飘起来的人,而是并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好,配得上他人的认可与赞美。
所以别人给她的好处,她往往都十倍百倍地奉还回去,从而让自己在心里平衡一些,不至于亏欠太多。
至于这种降低自我评价的惯性源自何处,她从未仔细琢磨过。
不知道是应该归功于学校的思想品德课总是教育大家要谦虚,导致她骄傲的尾巴翘起来没几天,就又被打压下去;还是说应该怪罪于初中那场来得莫名其妙的围剿——
似乎每个班上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同学随机地成为了众矢之的,让她又变回了小时候那个刚从乡下搬到城里的畏畏缩缩的小小姑娘。
久而久之,后天的习惯和先天的本性融合在一起,飞扬跋扈的大侠抑或是妄自菲薄的边缘人物,连她也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了。
总之,碰上又赔笑脸又送礼的,赵诗华像面镜子一样本能地回以笑容,好不容易才没有就地缴械投降。
虽然她没有如菩萨般大度到直接就接过赔礼并接受道歉,但起码那些背下来的冷言恶语都被硬生生地挡了回去,只留下一句:“我已经吃过了。”
“啊?你不是不能走路吗?”
“喂,邵姨夫,你是当我们都不存在吗?”徐佳美耳朵灵,隔着一个组都能听得到竟有人怀疑她助人为乐的高尚行为,便连忙反驳说,“当然是我们买的呀!”
“而且你也没跟我说。”赵诗华也板起脸来,撇清自己浪费粮食的嫌疑。
“因为我手机又被没收了啊!就是前天,我给你发信息的时候——”
赵诗华回忆了一下当时的内容,才明白过来“我去”原来不是指去老师的办公室,而是个语气词。敢情自己竟然又歪打正着地把手机送去关禁闭,也算是报了仇,不由得好气又好笑。
又过了一会儿,邵一夫似乎还是认定非得送上一份爱心早餐才能互不亏欠似的,小声问她:“那明天呢?要不明天我帮你买早餐吧?”
赵诗华回过头,看见邵一夫双手把早读课的英语书卷起来挡住半张脸,像是有点难为情的样子,突然心生一计,假装随口问道:“你请客吗?”
见他猛地点头,前额翘起来的头发抖得像蓬乱的鸡窝,报复的想法又占据了上风,她忽而想起那顿食不知味的煎饼馃子,便狮子大开口地报复性点菜道:“好啊,那我要后门的煎饼,加蛋加火腿加里脊还有加鸡柳,另外再帮我买瓶芦荟汁谢谢!”
可谓是真正实现了“煎饼卷一切”。
虽说风水轮流转,可是下一句不是“明年到我家”吗?赵诗华翘着腿不禁有些得意,没想到风水今天就转到了她身上。
一两个月前,还是她偷偷地围着邵一夫转,到后头还吃力不讨好,捅出了流言蜚语的马蜂窝。结果现在,反而成了她的主场,对方还主动贴上来端茶递水,想来真是不可思议。
尤其在下午的自习课上,邵一夫居然还自告奋勇地把自己的生物书递过来,说:“这是昨天下午的笔记,要不你看看吧?”恍惚让她记起上次他忘了带眼镜,自己借政治书给对方时,还被嘲笑笔记做得“五颜六色,看得眼都花了”。
赵诗华其实是不需要的,她昨晚就已经接受过同桌的辅导了。卓思奇的笔记基本上就是最终总结版,像浓缩果汁似的,尽管都是精华,却因为太齁而不容易接受。总之她就囫囵吞枣般先抄了下来,有时间再慢慢去领悟。
因此她还是接过了邵一夫的课本,表面上是想参考一下对方的笔记,实际上就是想找个机会回敬他几句。
然而在打开书的瞬间,赵诗华就傻眼了:这左一个指向箭头右一个对调符号的乱七八糟的笔记,还错字连篇得惨不忍睹;并且因为他写字速度慢,很多复杂的字都只写了半边。看得出来对方是在认真听课了,然而记下来的却仿佛是天书,她是没本事去解读的了。
不过既然孔夫子教导过:“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赵诗华便一本正经地掏出自动铅笔,把里头的错字一个个都圈了出来,另外还把漏写的偏旁给补齐了,感觉如同完成了一道语文的改错题。
“不客气。”她把书合上,头也不回地传回到后头。
邵一夫大概又戴着耳机在听歌了,八成没听见她说的话,像台信号放大器似的弹回来一句:“不用谢!”
多亏扭伤处理及时,到了星期五,赵诗华已基本不需要别人搀扶着了。不过进了教室,她还是装得严重点,打算以此为借口,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在邵一夫身上多敲几顿竹杠,算是当他赔偿了自己的医药费用。
她惦记着巨无霸版的杂粮煎饼,起床后喝了杯白开水就赶去教学楼。结果一直等到早读预备铃响起,邵一夫还没来。这家伙不会是放鸽子了吧?赵诗华捂着空空的肚子这么想时,就听到从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你怎么这么晚?都开始早读了!”面对邵一夫,她现在是一点都不客气,完全撕破了美其名曰“一朝同窗缘,一世同学情”的人情面具。
“——对不起!”邵一夫连书包都来不及放下,就跟拜佛似的双手合十紧闭双眼,“煎饼没了!”
赵诗华瞪大双眼,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算是故意报复吗?
“我刚才明明没迟到,还有一分多钟才打铃,可后门的那个门卫非得说我迟到了,硬是抓住我不放,还把你的早餐给没收了,说是校园里不准带吃的进来,学校什么时候又加了这条规矩的?”邵一夫偷偷睁开一半眼睛,观察她的反应,“对了!他以前是不是你的教头来着?要不你去找他要回来?”
是谁说的那句“抓他抓严一点”?根本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能怪谁呢?总不能怪师父记性好吧。当时天色昏暗,她也只是随手一指,师父就给记住了。
赵诗华饿得头晕眼花,想打电话给师父,翻出通讯录却发现自己居然一直忘了留下对方的联络方式,心想这豪华早餐估计最后就成了向飞羽的豪华午餐了。
邵一夫见她不作声,以为她气急了,便急忙翻过书包,从里面提出一大罐绿色的塑料瓶,搁到桌上还发出了“咚”的一声响,以证明自身十足的重量:“但芦荟汁我带过来了!一点五升的,绝对够你喝一天了。”
早上两节是连堂的数学课,课间休息的十分钟也不够时间去一趟小卖部。赵诗华硬是靠着拼命灌芦荟汁,才淹没了肚子里擂起鼓来使劲敲打的一群青蛙;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两只趁着安静时蹦出来呱呱乱叫,令她难堪不已。
要不是从小在课上被灌输了唯物主义思想,赵诗华真想翻出两人的八字去算一算,是不是上辈子背负了灭门的血海深仇,这辈子才摊上对方有意无意地给自己使绊子。
放学后,赵诗华扶着墙慢吞吞地挪到操场边上的体育办公室,路上寻思着,自己所属星座的克星是什么?她不知道邵一夫是哪个月出生的,但既然之前都不曾听过,所以起码排除了已经过去的9、10、11这三个月份。
说起星座,她忽而又想起了裴纳川的生日是在年底,离现在正好一个月。记得当时徐佳美知道后还说过,裴纳川是名副其实的又过新年又添新岁。
“赵诗华?”男生的声音从脑海里跳出来,吓得她一愣,仿佛中奖一般喜从天降。
她按捺不住扬起的嘴角,心想着人与人之间的巧遇真是奇妙,回过头却发现十来米开外的走廊另一头,还齐刷刷地站着朱妙妍、徐佳美和邵一夫,成双又成对的,活像一张青春电影的海报。
她疑惑地看了看裴纳川手中的笔记本,又回头望了眼身后的办公室,才恍然意识到,他们四个人也是过来开会的。她原以为梅老师所指的文体部只是学生会的几个人,没想到还包括了各班的文体委员。
“你怎么也在这儿?”朱妙妍第一个跑上前挽住她的手。开学后的班干部评选中,她就因为多才多艺而被选作了文娱委员。
赵诗华既不是班干部也不是学生会委员,充其量只是个收作业的小组长。要是从头到尾解释一遍,估计别人会听烦的,她不愿意说太多,索性只用一句“我来帮忙”应付过去。
“帮忙?是当中途联络员吗?”朱妙妍看来已经非常了解此次开会的目的所在,“可是你的脚受伤,能走去粤大那么远的地方吗?”
赵诗华还想着试一试能不能直接跑去现场,听朱妙妍这么一问,不禁认为她担心得过了头。
小时候她磕了碰了都从来不哭的,更何况只是扭伤了脚,没必要像个大小姐似的被伺候半个月,连忙摆摆手说自己没问题的,就差直接在对方面前跳两下了。
不过可惜大多数人都跟朱妙妍持同样的观点,其中也包括了梅老师在内。最终,梅老师并没有派自己去粤大,而是将她安排到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位置:在校门口帮忙指挥。
也不知道梅老师当时纯粹是为了安慰赵诗华,还是说估算错了高一、高二各班文体委员的总人数,总之看着眼前人头攒动的景象,显然就不需要额外的志愿者。
赵诗华不由觉得自己根本就是多余的,开会的内容也全然与自身无关。不知不觉间,她就渐渐地隐身到了角落,像是宴会上的不速之客,心里既尴尬又失落。
散会后,梅老师才单独过来找她,交待到时候要做的事情。几分钟后出来,竟发现同班的四人小组还在门口等她。虽然赵诗华反复说自己已经可以一个人走路了,朱妙妍和徐佳美还是坚持从两旁搀着她。
六点左右的校园逐渐空了下来,校道上也几乎不见人影,他们一行五人并排走在一起,热烈讨论着下周的事情。十五六岁、半大不小的学生们被委以筹办一场类似马拉松的大型赛事,就仿佛小时候头一次被家长派去买东西一样,兴奋劲头随着日程的临近而越来越高。
赵诗华明明就在最中间,却觉得自己如同一个灰蒙蒙的人影般越来越淡。
两边的人绕过自己描绘着当日的情形,诸如谁来负责带头谁来负责殿后啦,谁有自行车要提前骑去远一点的地方啦,谁正好被派到了大学食堂的前方,结束后还可以直接去买东西吃啦等等……
话语直接穿透她的身体,自身的存在感稀薄得如同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
“好可惜啊诗华,这次你没办法参加。”徐佳美忽然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
“对呀,校运会的时候你参加长跑还拿了名次来着,”朱妙妍附和道,接着又想到自个儿直接倒在终点的经历,重重地叹口气,“那回可把我给累死了,唉看来我这辈子是跟运动无缘的了,还好这次我在后面慢慢跟着就行。话说你体力那么好,是跟过去练武术有关系吗?”
被人生拉硬拽着去面对宁愿深埋地底的过去,就好像是被迫睁大眼睛去盯着强烈的闪光,刺得她眼睛生疼。当着众人的面,赵诗华却不好发作,结结巴巴地答道:“……也许吧。”
她是真后悔为什么自己当年不去学芭蕾之类的,从丑小鸭摇身一变成为优雅的白天鹅;似乎只要学了功夫,便一生都背上“强壮”“彪悍”“女汉子”等关键词。
只是如果真的学了芭蕾,说不定也会被人笑话说“赵诗华,你的小腿怎么粗得像根柱子似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记得听说过你以前力气很大,还赢了掰手腕什么的?”朱妙妍侧过头问一旁的邵一夫,“上回是你说的吧?”
“……我说的?我、我不记得了,我没说过吧。”邵一夫挠挠头,不知为何语气中竟然透露出一丝心虚,“不过也有人可能是身体不太好才去练武术的,对吧?”他说完探过头来瞄一眼赵诗华,像是希望得到肯定般眨眨眼。
“分明就是你说的,我当时也在场,别给我假装‘贵人多忘事’。”徐佳美愤愤不平道,“还有,诗华的脚崴伤还不是你害的?”
“都说了我不是故意的!我现在不是每天都在道歉了吗?”邵一夫说罢又摆出一副笑眯眯的表情看过来,“你下周的早餐想吃什么?”
赵诗华完全不明白邵一夫为什么会突然变成一脸马屁精的模样,明明之前他还想方设法把自己往火坑里推的。
可是她顾不上细想个中缘由——眼下自己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是因为正等着另一方的反应,而那个人至今为止却默不作声。
自从上次照片风波过后,她就一直尽量避免任何可能跟他的接触或交谈。赵诗华一直都想知道,却始终不敢去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