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公主裙与铁布衫2
又到了星期五,然而似乎从一大早开始,腥风血雨就不曾间断过。
早读前半分钟,邵一夫几乎又是压线赶到门口,然后再利用早读结束后到正式上课前的五分钟狼吞虎咽地吃完早饭。
唯一跟以往有所不同的是,邵一夫这一天吃的是菠萝包。印象中他平时都是以中式早餐为主,后门的各种饼类、包子类,再配上一个茶叶蛋、一根烤肠或一串肉丸。
赵诗华本来也没觉得有什么,毕竟谁都会偶尔变换下口味。偏偏在她视线扫过来的时候,邵一夫却若无其事地问了她一句:“请你吃菠萝包要不要?小学的时候你们是不是特别喜欢吃?”这就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赵诗华不知道他在打什么鬼主意,假装礼貌地婉拒后,回过头就偷偷把手机通讯录里邵一夫的大名改成了“菠萝饼”。
到了中午,她打算还是跟前些天一样,继续留在教室里自习半小时。
几天坚持下来后,她发现不少作业都能在午间完成,从而使晚自习空出来更多的时间进行预习或复习,效率明显提高不少,便决心以后也沿用这种时间安排。
只是决心才立下半秒,就见到这一学习方式的首位践行者卓思奇收拾东西起身离开,应该是去广播站。
赵诗华不由得又有些动摇,也不知是周末前的懈怠感忽然席卷而来,还是一个人留下来写作业太孤单,她突然就问了一句:“我能跟你一块儿去广播站看一下吗?”
“应该没问题,”卓思奇的脚步滞了一下,“不过真的只能看一看,因为我到时候可能没空给你介绍。”
“没关系!看一眼就够了。”
然而一旦走进了广播室,她就意识到只看一眼是绝对不够的。
广播站和学校的电视台共享同一间工作室,里边堆集的五花八门的专业设备堪比真正的电视台:其中一张长桌上并排摆放着五六台屏幕,那阵势就跟在《新闻联播》背景里见到的一模一样;控制台上的一个个按钮就像是撒开的五色豆,看得人眼花缭乱,生怕一个不小心按错了酿成大祸,例如把校长训话的直播画面切到了食堂后厨的采访花絮。
此外还有像模像样的演播室,而且没想到他们使用的竟然是专业的摄像机,扛在肩上俨然就成专业人士了。赵诗华原以为每周的校园新闻节目都是学生们用手机或相机拍摄制作的,看来还是自己世面见得太少,今天总算大开眼界。
她在心里连连赞叹不已,甚至有点后悔开学时没申请加入,哪怕混个灯光师的职位也不错,毕竟四舍五入下来,自己也算是上过电视的人了。
走廊的喇叭里响起了熟悉的开场曲,赵诗华也轻手轻脚地跟过去,隔着门上嵌着的玻璃看向广播站的隔间。
卓思奇从容自若地调试着设备,随后摁下话筒的开关念几句问候语,赵诗华便听到对方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不禁感到有些神奇。
奇妙的感觉不仅源自她跟卓思奇明明只隔着一道门,里面的声音却从更远的室外传进来;还有就是赵诗华发现对方的声线变得很不一样,不同于平日里的沉闷,听起来既清亮又悠扬,难怪起初她都不敢确定同桌是星期几负责值日的。
趁着两三分钟的开场音乐播放期间,卓思奇回过头招了招手,示意赵诗华可以进来。她便乖乖地坐到角落的椅子上,尽量不弄出任何一丝声响,呆呆地注视着对方打开笔记本电脑上的文档,朗读当天的新闻摘要。
卓思奇把头发随意地扎成了一束,看起来既干净又利落;再加上换了另一种声线,整个人都焕然一新。
赵诗华一时分辨不出究竟哪个才是更真实的同桌,是平时那个埋头苦学、不问世事的学霸,还是眼前这个让人想用描述晴天的词汇去形容她的女生。
大概五分钟过后,又切换到了过渡的音乐。
赵诗华用手势摆出嘴巴开合的动作,意思是问自己能不能说话。卓思奇确认了一遍话筒的指示灯是红色后便点点头,她却还是不敢放肆,就用气声问道:“广播站好玩吗?你当初为什么会加入?”
“还行,”卓思奇一边浏览着屏幕上像是听众留言的内容,想了一会儿才说,“可能是因为小学就在广播站待过一阵子吧……”
“你小时候就喜欢当广播员了?”
“其实是大人逼着我去的,一开始我也不是很乐意。不过一个小学生能学会用那么复杂的机器,又能在整个学校听到自己的声音,想想还是挺有成就感的。”
尽管卓思奇在瞬间又用回了比较低沉的嗓音,但她脸上的表情却变得明朗起来,也许是想起了以前开心的回忆。
赵诗华难得见她提起小时候的事情,试着想象现在的冰山同桌也曾经露出过得意洋洋的模样,便双手托着下巴好奇起来:“那初中呢?你初中也去了广播站吗?”
“初中?初中我就没有再参加了,那会儿家里……”她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住得挺远的,就算了。”
“啊?那真可惜……”才刚听了开头,广播站的故事就宣告结束,赵诗华不禁感到郁闷。
“也不算可惜,那时候也是没办法。先不说这个了,诗华你看——”卓思奇似乎是想转移话题,忽然提高声调喊了一下她的名字,从刚才浏览的信息中标记出一条,“这里有一个是写给你的。”
“啊?写给我的?为什么会有写给我的留言?我又不是广播站的。”赵诗华一头雾水,急忙探过身去细看。
“……是点歌的节目。”
午间广播时长大约一小时,每天都有不同的主题,其中开头的新闻简报和穿插在不同节目间的点歌算是其中的固定流程。
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朋友之间互相点歌,逢年过节也会有学生给老师点歌,偶尔还能听得到暗含心意的隐晦告白。当然也不乏故意恶作剧的,例如曾经就有人给全校同学点播了一首运动员进行曲,吓得大家吃着饭还以为要去操场集合。
而眼前这条留言:“菠萝包同学想点一首《好汉歌》送给高一(2)班的赵大侠,祝她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早日练成大力士,继续打遍天下无敌手。”
赵诗华用脚趾头都能猜到是哪个家伙写的,甚至连对方在暗地里偷笑的嘴脸都一一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
好一个“菠萝包”同学,还算他有点自知之明,没有自称“邵姨夫”,万一被人一眼识破,又开始浮想联翩可就惨了。
赵诗华无比庆幸当时听从了自己的直觉,跟着卓思奇来到广播站。否则留言被广而告之后,她真的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事,当然也有可能什么都不会发生。
一想到周信的玩笑、朱妙妍的怀疑以及裴纳川的眼神……她就不敢冒险,好不容易班上的同学才不再关注两人的八卦,可不能又悲剧重演。
她也不管自己无权践踏他人的自由表达权,就抓住卓思奇移动鼠标的右手问:“这个能不念出来吗?”
“你知道是谁点给你的?”
“就是邵一夫那个神经病!”
“如果点的歌多的话,本来就会筛选掉一部分的,”卓思奇有点面露难色,“但如果数量不够……”
“那我写一条替换掉总可以吧?”赵诗华从来都没像今天这样急中生智,“我还没有点过歌呢!你、佳美还有小玲,我可以写三条了。”
所幸当天的点歌留言比平时多得多,也就无需卓思奇动用私权去处理了。也许是因为临近周末的缘故,大家的闲情逸致都多了起来。
而周末的闲散气息到了下午变得更为浓重。
学校虽然在周六设置了课程,但由于是选修课,大家在心理上都把周五当成一周课业的结束,因此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基本上都是人心涣散,除非是考试临近的情况,不然到后半节往往会发展成现场的班级聊天室。
毕竟期中考才刚过了半个月,赵诗华也不像同桌那般刻苦,就翻出上周末买来的杂志继续看。
她读连载读得入迷,因为书里正好写到了男主角的身世被别人发现的重要转折,她不禁套到自己身上,跟着一起惊心动魄。
直到有人不小心碰到了自己的椅子,她才注意到不知从何时起,邵一夫的座位边围拢了一小群人,可能是在围观什么有趣的东西,时不时发出一阵哄笑声。
但终归还是在上着课,大家都特意压低了声音,赵诗华仔细听,才抓住漏出来的几句话。
“真的是你?完全看不出来啊!”
“哇你以前有一吨重吧?脸上的肉挤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这个长得挺好看的!”
“你们来猜猜这是谁?”
“你说哪个?这个?哈哈哈这不是《西游记》里的红孩儿吗?”
“等等……你说是她?”
赵诗华直觉不妙,或许人真的能感受到从背后投来的视线,一道道犹如针扎般刺入身体,“如芒在背”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了。
她僵硬地转过身,眼神如同一道激光射出去,扫到的同学一个个都乖乖闭上了嘴,挡在正中间的周信也识相地让了开来。仿佛幕布被拉开一般,中心人物出现在眼前。
邵一夫正划拉着刚从老师那儿获准取回来的手机,忽而察觉到周围的安静,猛然抬起头,对上她的眼睛。他探身向前,把手机翻过来朝向她,咧开嘴笑着说:“你快看,这个是你!你还记得吗?”
屏幕里是一张翻拍的照片,几个七八岁的小孩并排站在一起,不知是相片本身年代太久远还是翻拍时亮度不够,赵诗华看了几秒才认出来里面的人。
一下子映入眼帘的是最左边占相片比例最大的小胖子,是当年的关一夫无疑了。
但与现在截然相反的是,那时他还是个很容易就害羞的小男孩,似乎是不大敢直视镜头,微微向后缩着脖子,如果那个多层下巴能被称为脖子的话。
中间是五个穿得花枝招展的女生,应该是去表演民族舞之类的。大红大绿的演出服如今看来土气十足,不过那个年代追求的就是荧光色的鲜艳。况且衣服再丑也盖不住正中央王子童的灵气,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在模糊的照片里反而显得尤为清晰。
而在相片的最右边,还站着一个瘦小的女孩子,身材看起来只有邵一夫的一半那么宽。
其实赵诗华知道那就是自己,才会说那是个女孩子,否则只看外表的话,还真是难以下判断。
她的额头上点了一个红点,头顶上分别扎了两个指头大小的冲天小辫,犹如动物的两个小角。
身上松松垮垮地挂着一套鲜红的武术服装,别人都只是随意地站着,唯独她一本正经地前后脚分立,摆出武术的架势,举到面前的拳头攥得特别用力。
眼睛也凶神恶煞地瞪着前方,好像拍照的人跟自己有着血海深仇似的,与一旁喜庆的气氛格格不入。
倒不是因为紧张的关系,而是为了避免在闪光灯亮起时不小心闭上眼,像个没睡醒的傻孩子,所以每次拍照倒数三二一时,她一直都习惯用力瞪着眼,从而显得“炯炯有神”。
因而在小时候的合照里,自己往往一脸自相矛盾的神情,虽然嘴上是笑着的,目光却杀气腾腾,反而更瘆人了。
赵诗华对这张照片完全没印象,看样子是在二年级的六一儿童节拍的。再加上照片在邵一夫手里,估计就是他家的大人见她正好路过,顺手招引自己入镜而已。
“上周末我家收拾东西正好发现了,厉害吧?”
赵诗华不知道这有何“厉害”可言,只知道对自身而言,这如同挥举着狼牙棒狠狠地打到自己身上,已然构成人身伤害了。
“赵诗华,你跟邵一夫有一点挺像的,”周信作为凑热闹的观众之一点评道,赵诗华却压根想不通两人有何共同点,“你们俩都是小时候跟长大了完全不一样,看不出来啊看不出来。”
“你就是穿这双鞋翻筋斗,然后把鞋给甩了出去的?”李修平什么时候记性也变得过“耳”不忘了。
“对对对!应该就是这一年吧!”邵一夫仿佛寻到什么宝藏,两眼放光,急切地求证道。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又怂恿邵一夫把当年的糗事再说一遍,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赵诗华恨不得赶紧从舞台中央退下来,她从来都不喜欢成为话题的中心。
童年时她还天真地梦想自己当上大英雄受万人瞩目,然而长大后她再也不愿成为别人目光的焦点了,只想隐姓埋名,挖个洞夹起尾巴过冬,尤其是现在。
周围有意思的事情那么多,为什么只揪住她那点小辫子不放呢?想当主角的时候没有观众,想退居幕后时却被众人给推到了聚光灯下。
要是有个台阶递过来该多好!哪怕像上次朱妙妍和周信曲解了意思,反而无意中解救了自己一样。
只是她没想到,来的人会是裴纳川。
他从办公室出来,经由后门回去座位的途中,见到邵一夫四周乱哄哄的一团,便绕过来打算管管纪律。邵一夫见他走过来,反倒恶人先告状似的,扬起手机说:“纳纳你看!”
说时迟那时快,赵诗华也不知自己当时怎么了,瞬间就从椅子上弹起来,伸直手去抢邵一夫的手机。后者看来平时运动也没有白练,反应迅速地一个箭步噌地退到后方,拿着手机举至高处。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两个人像小孩子抢玩具似的,一个问:“你干嘛?!”另一个也不听,只管说道:“你给我!”
“你要我手机干什么?喔!你想删掉它啊?”发现自己猜中了对方的心思,邵一夫又踮起脚来,举得更高一点。
赵诗华怎么都够不着,她也不管两人之间的微妙距离了,气得直接跳将起来。邵一夫见差点被她得逞,便索性扔出去:“喂,老李!接着——”
暗色的手机如同慢镜头般画出一条黑线,旋转着,像杀手放出的暗器一样,最后被一双手稳稳地接住。
眼见如此戏剧性的一幕,赵诗华当时心里想的却是,如果物理课上能早点讲到平抛运动就好了,这样她或许就能估算出手机并没有如预期一般会飞到一米开外李修平的手里,而是落到恰好走到近前的裴纳川手中。
“nicecatch!”邵一夫朝裴纳川竖起了大拇指。
“你们几个别太吵了。”裴纳川朝他们说完后,转身却把手机递给了她。
“……不是我的。”
赵诗华死死地盯住手机,一开始她还以为屏幕已经自动熄灭,可是庆幸的心情在下一秒却犹如掉进了冰窖。
在双方争执的过程中,可能是邵一夫多点了几下,手机里的相片竟然被鬼使神差地放大了:占据着整个屏幕的,是自己的大半张脸,横眉怒目的表情,腮红涂得像猴屁股。
——真难看。难看死了。
小的时候,记得妈妈开玩笑说,赵诗华是属于小狗长相。她一直以为妈妈是在夸自己的眼珠子大,如今想来,其实她指的应该是塌鼻梁和朝天鼻。
看着手机里将近十年前的自己,赵诗华不知怎地又蓦然记起,当年王星明跟别人解释说他不可能会喜欢自己的原因,用的理由居然是“我又不喜欢男的”。
长了朝天鼻就被叫成猪,身体壮、力气大就被说是跟个男的一样。
她突然觉得为什么身边的同学在评价他人的长相时,比喻句就用得特别多呢?问题是还特别地不恰当。
考拉也是朝天鼻,而且还又黑又大,怎么就没有人说自己像考拉?
身强体壮也可以是花木兰或杨门女将,动画片里的花木兰英姿飒爽的多帅气,杨门女将还能保家卫国呢!
凭什么力气大、会打架就是男生的特权?反过来,男生也能多愁善感,还可以喜欢迪士尼的公主,一点也不碍谁的事。
但这些念头都是后话了,而眼下,羞耻感一会儿犹如火焰灼烧着脸颊,一会儿又仿佛寒冰般从脚底一路侵蚀至心头。
她不知道对方是否看到了照片,是否意识到照片里的那个小孩就是面前的自己。
赵诗华不敢将视线往上移,更不敢想象裴纳川的表情。她伸出手遮住屏幕,弯曲手指抓住手机边缘时,指尖轻轻地触碰到了他白净的手掌。
只是内心已经如同冰封的湖面,再也生不起一丝涟漪了。
别想太多、别想太多——赵诗华在心里念叨着,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走回到座位旁。
尽管她恨不得直接把手机扔下楼,却还是压抑住手上如同火山爆发般即将喷涌而出的怒火,把手机重重拍在邵一夫的桌面,用剩下的最后一丝理智冷冷地说道:“你删了吧。”
随后她坐下来,环视一周,几个回头看热闹的同学也都识趣地转回身,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赵诗华沉默着低下头,手指死死地捏住杂志的边缘,以至于纸张被弯出半圆的弧度。啪嗒,一颗豆大的泪珠掉了下来,晕开了杂志上的一个词——心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