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解铃人与系铃人3
答案太过出乎意料,赵诗华猛地抬起头,即刻就迎上了裴纳川的目光。
她想起来他考了全班第三的事实,然后又想起第二名的卓思奇以及考了第一的李修平,心里疑惑班主任怎么没邀请前两人的家长。
可是无论如何,能够上台讲话的父母一定很了不起。就算自己考了年级第一,爸妈也不一定有胆子上台,肯定会紧张得结结巴巴,最后怕是会搬出开饭店或者买彩票的经验来讲家庭教育,若真如此,那自己还不如退学算了。
赵诗华想想就觉得离谱,便越发佩服起眼前的人以及他的一家。
猛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近距离盯着对方看太久了,她连忙撇开视线,继续望向教室,裴纳川的父亲已经昂首挺胸站在台上,其声如洪钟,甚至在外头也听得一清二楚,并且声音也很耳熟,印象中她曾经在某次团员会议上听到过——
“你爸爸……是团委老师?”难怪有一回放假了还看见他从学校里走出来。
裴纳川只是点点头,把最后一个名字写完后,缓缓地盖上笔帽,并没有流露出一些校工子弟因为有力量倚仗而产生的骄矜。
“你爸爸好厉害啊!”她由衷羡慕道。
“是吗?又不是他考了全校第一。”
“啊?哈哈哈我不是这个意思,”赵诗华没料到裴纳川会冒出这样的冷笑话,“我是说,要是我爸妈上台,肯定吓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也不见得能说出什么有用的道理。”
赵诗华想起开学时的团员大会,几个团委老师反复强调所谓的精神面貌和理想追求等,的确有些过于抽象了,于是接下来的论据便显得几乎没有说服力:“但起码你爸爸上台不怯场啊。”
大概连裴纳川也察觉到了二人立场的诡异之处,他礼貌性地笑一笑,语气却还是冷冷的:“就算会上台演讲,也不代表他就是父母的榜样吧。”
话是这么说,但赵诗华却认为裴纳川是鸡蛋里挑骨头了,毕竟他平时并不是苛刻的人,就连应对邵一夫那种麻烦鬼也能保持好脾气,怎么对自己的爸爸就冷言冷语呢?
“可是、可是……”赵诗华也不知道自己要辩解些什么,她只是有点不习惯冷漠的裴纳川而已,顿时也理解了刚才徐佳美为什么被吓跑了。
仔细想来,父母和子女的关系都是相互的,儿子会跟父亲针锋相对,想必父亲平时也不是多宽容的人,她在心里如此给自己解释道。
如果把裴纳川和裴老师放在天平的两端,她当然会站在裴纳川那一方。因此赵诗华转眼就放弃反方立场,转而为他摇旗呐喊。
“你刚刚说,”裴纳川清了清嗓子问她,“因为考不好,所以不敢叫爸妈过来吗?”
“也不完全是吧……”随便说的借口被别人当成真正的苦衷,赵诗华再次意识到话是不能乱说的。但又不能让对方以为自己是个撒谎精,她便勉强附和了下来。
“其实,我也差不多是同样的情况吧……”裴纳川的视线不知落在何处,如同漫画的夸张手法一样,不透光的镜片上反映出对面教学楼蓝紫色的轮廓。
“不会吧?!你明明考得很好啊,有什么不敢说的?”赵诗华试图让气氛再次缓和下来,但却徒劳无功。
“有些父母,就是要求他孩子要永远考第一。”身旁的人叹了口气,竖起笔尖笃笃笃地敲了几下桌面,“第一、第一、第一,哪里来那么多第一……可笑吧?”
从头到尾,裴纳川只在最开始时称呼过教室里的那个人为“我爸”,其余都是“他”“他”“他”,听起来像是隔着无法对话的距离。
虽说起了个寄予厚望的名字,赵诗华的爸妈在孩子的学习方面从来都没有什么严格的要求,“考试嘛能及格就行了,上学嘛别留级就行了”,印象中赵爸爸还说过类似的话。据说他小时候鲜少及格过,因此两个女儿都如此争气,他更是别无所求了。
她固然也知道身边有些同学的家长对自家孩子要求非常严格,考试如果考了九十九分,第一反应不是表扬孩子考了高分,而是揪住扣掉的一分不放。
诚然,精益求精、追求卓越是优秀的品质,然而对于大部分小孩子而言,鼓励与表扬才是重要的土壤、必不可少的水和阳光,批评反倒是根据具体情况施加的肥料。
有那么一刹那,赵诗华隐约明白了为何徐佳美逗他玩的“清华北大”四个字反而刺痛了裴纳川。
那种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获得认同的无力感:考了班级第一还有年级第一,考了全校第一还有全省第一,怕是直到全世界第一都停不下来……
犹如神话里的西西弗斯,每当巨石即将被推上山顶时,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滚下山去;明明知道同样的悲剧会重复上演,但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尝试将石头推上去——“清华北大”并不是山顶,父母的认可才是永远到达不了的山顶。
裴纳川并没有说太多,这一切都只是赵诗华的猜测推理以及想象而已,某一刻她甚至真的觉得自己理解了对方。
只不过这种恍然大悟的感觉转瞬即逝,眼前的人仿佛又隔着一片浓雾,让人捉摸不透。
与此同时,眼下又有另一种情绪爬上了心头,赵诗华为自己能稍微窥见一点点班长不为人知的另一面而欣喜。
她无法真切地体会他所承受的心理压力,只能小心翼翼地揣测其当下的心情。
因为单是一句“我们都一样”的话语,就把她跟他圈在了同一个地方,被一条看不见的线连在了一起。就像是一起迟到被罚站一样,尽管是出于不同的理由,却在苦涩之中混合了淡淡的甜蜜。
虽然他们的共同点多少是建立于一个小小的谎言之上,但赵诗华选择暂时忽略这点,沉醉于心有灵犀的一刻。
微微沁凉的秋风顺便捎来了下课铃。
班主任在教室门口打了个招呼,示意他把材料搬进来发下去。裴纳川便瞬间又回到班干部的状态,把几十份文件袋摞起来,对齐边角。
“我来帮你搬过去吧。”眼见只靠一个人肯定是抱不住了,赵诗华便从顶上抽走了十多个文件袋。而徐佳美却不知为何过了许久都没有回来。
“好的,谢谢,”裴纳川已经完全收起了之前的低落,又变回了那个礼貌周到的人,“剩下的我一个人就行。”
赵诗华临时代替徐佳美上去分发材料,除了容老师还有在场的卓思奇和李修平会觉得有点奇怪以外,剩下的家长都想当然地把她当成了班干部,其中就包括了赵书华在内。
会议结束后,她并没有像大多数家长那样单独找班主任交流,而是出来就拽着妹妹往洗手间的方向走,一路上不忘打探最新的情报:“你原来还是副班长?”
“不是,副班长去交一份什么表格了。”赵诗华挥挥手跟另外的同学简单道别,只见当中的裴纳川回以微微一笑,令她心情霎时明媚起来。
“那个男生是班长?”赵书华也跟着回头看了一眼,“长得挺斯文的嘛!还有另外那个就是传说中的卓思奇吧?她看起来也不像你说的那么冷啊,我看倒是挺乖的一个小姑娘。喂,我还没说完呢,你那个小学同学又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他是个女的吗?”
“我跟你开玩笑的!”赵诗华把姐姐往前推几步,“你快去吧,不然待会儿厕所就要排长龙了。”
家长会结束后,好像很多事情都进入了下一阶段:上半学期的努力也有了成果,尽管并不令人满意,而下半学期也随之开始;除此之外还有或推近或拉远的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总之眼下算是一个节点,而跟“节日”仅一字之差的“节点”理应好好地庆祝一番。
当天晚上,姐妹俩去了附近的一家潮汕牛肉火锅店,对于实习工资并不高的赵书华来说算是高消费了,因此赵诗华在心怀感激地吃下蘸了沙茶酱的柔嫩鲜甜的牛肉后,当场就下决心接下来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绝不能辜负姐姐的钱包和这一口相当于丰收后的美味。
而庆典到了第二天仍在继续。
一般大考过后都会组织集体活动,他们班也不例外。出游地点是考试前就决定的,就像是大人故意吊着小孩子的胃口,承诺考到了好成绩就能去哪里玩一样。
不过集体活动的原则本就是“一个都不能少”,因此不管是考得不怎么好的赵诗华还是考得相当差的邵一夫都能照样参加。
至于理想中的郊游,是早晨能比平时晚一点起床,窗外是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终于可以换上不是校服的秋装,尽管翻来翻去自己居然只有两件卫衣;扎头发的橡皮筋也从电话线发圈换成串着三颗小毛线球的样式,背上因压在箱底而有点皱巴巴的斜挎包,上面印着的卡通图案多少暴露了尚浅的年龄,离开前再拎上被分派携带的大瓶雪碧。
宿舍四人也千年难得一遇地同时出门,当然主要是因为卓思奇也留下来等了她们一会儿。在食堂吃完早餐后,再东扯葫芦西扯瓢地晃悠到校门前的空地集合。
虽然大多时候都是徐佳美在复述初中时出游的趣事,但赵诗华左手挎着乔小玲右手挽着卓思奇,还是有种走进了少女漫画的梦幻感觉。
校道上拐个弯,远远望见裴纳川早已在大巴前等候了,他穿着一件米色的套头衫,被光照着,显得暖融融的。
徐佳美见状赶快奔过去帮忙,剩下三人继续慢悠悠地走过去。
赵诗华看两人见面后聊得欢畅,似乎是说到了什么特别好玩的东西,徐佳美笑得都直不起腰。想起前一天他们之间还曾经闹过小小的不愉快,看来也已经烟消云散了。
另外两间寝室的女生跟在她们身后不远处,徐佳美发现了她们那一行人后,连忙踮起脚来招招手,夸张的幅度显示了她百分百的开心:“你们都来啦!”
裴纳川循着方向看了一眼,随后在花名册上打了几个勾,又指一指她们几个手上提着的饮料说:“东西放箱子里就行了,你们上车找位置坐。”
“哎哟,你不说我都忘了,”徐佳美从书包里拎出一瓶可乐掂一掂,“害得我多背了几分钟、做了无用功,你可得赔偿我的atp啊!”逗得大家笑作一团。
要是放在平时,班上的同学尤其是女生,很少会这样跟裴纳川开玩笑。一直都是他发通知,全班就乖乖地听着,虽然从来都不曾黑过脸,却可能因为太正经而无法跟大伙儿打成一片。
赵诗华有时候觉得,裴纳川跟卓思奇一样,身上自带优等生的光环,亮得让人睁不开眼从而无法靠近。不过看来今天两位都放下了身段,周围的人也就跟着不再顾忌什么了。
看看手机,时间尚早,本以为还没到几个人,没料到喜悦的氛围在车上更浓了几倍。赵诗华才刚上车,就被震耳欲聋的音乐以及此起彼伏的大笑声给吓了一跳,考试后的沮丧、家长会的担忧眨眼间就被通通驱散了。
眼前的景象缤纷得如同塞满了彩色的气球,许多同学都不肯安分地坐下,非得站起来跟前后左右的人大声聊天或者分享零食,与幼稚园的小朋友无异。
分享零食可以理解,问题是个别同学还非得扔来扔去地玩天女散花的游戏。
——咚!现实从此刻起跟理想中的郊游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