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丢沙包与躲避球5
“什么???”
赵诗华以前看连续剧的时候,总是不解男女主角为什么死活都不愿意把真相说出来,非得拖到几十集,眼看着对方要么离开了,要么跟别人在一起了,才恍然大悟过来,车也不坐、地铁也不乘,也不管外面是不是刮着九级台风还是下着倾盆大雨,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路奔跑过去,仿佛在追一个抢走了三千万的强盗。
只不过当相同的状况落在自己头上时,赵诗华才明白到原来坦白是那么难的事情,嘴上就如同被强力胶粘住了似的,怎么用力都开不了口:因为过去欺负过你,所以现在想补偿你,结果却被误会成暗恋你,真的很对不起……即使遭到严刑拷打,类似的话她也绝对说不出口。
然而,自己没有勇气说出真相是一码事,对方居然能那么直接地问出来,也真是够厚脸皮的,简直堪比据说连子弹都射不进的皮糙肉厚的河马。果然跟小时候胆小如鼠的关一夫完全不一样了。
“可是我……”只见面前厚颜无耻的河马嗫嚅着说,“我对你——”
赵诗华刚被突如其来的问题吓得束手无策,一时无言以对,乍一听到“可是”二字,才恍然意识到对方把自己的沉默理解成了默认:“等等!你不会以为我真的……什么你吧?”
她本能地举起双手挡在身前,像是让他冷静下来的姿势,又像是要推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怎么可能嘛!”赵诗华又干笑两声,语调不自然得犹如放久了变走音的磁带。
“是吗?不喜欢就最好!”自己的人气被一句“不可能”所否认,邵一夫也彻底被惹恼了,声音一下子抬高几度,“反正我也不喜欢——”
“当然最好不过!”赵诗华赶在他说出那一句话难听的话之前,气急败坏地抢白道,“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喜欢的是谁!”
“你知道个什么啊?胡说八道!”
破罐子破摔的两个人越吵越大声,仿佛谁的嗓门越大谁就赢了似的。
“喂,你记住,是你问我的啊!”赵诗华气红了眼,她顿了一两秒,最后攥紧拳头——
“不就是简亭亭嘛!”
如今想来,少年时代的暗恋有多么明显呢?
一碰面就忍不住笑,一说话就舌头打结,努力收集关于对方的一切,从一条平常的群发信息到全班复印的作文范例……只是以为藏得再好的秘密,在外人眼中,却是动一动脑子便能轻易破解的谜题。
赵诗华随便翻一下记忆的相册,便想起校运会入场式结束后,邵一夫扛着身上的纸城堡去找简亭亭时欢天喜地的模样。
忘了具体是什么原因,他们班还有隔壁几个班的看台座次临时被挪到了别的地方。校长刚宣布完解散,全校师生便一窝蜂似的涌向看台的各个角落,只有换了位置的几个高一班级还在操场上等候着。
简亭亭过来分发新的观众席安排表,别的班都是派了“正常人”去跑腿,唯独他们班上是一车移动的砖头挪过去。
本来是裴纳川打算去,可邵一夫哪怕行动不便,也非得要主动请缨,真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大家当时都等得挺无聊,目光便纷纷投向十来米开外的简亭亭那边。也不知道周围几人说了什么,估计是在笑话邵一夫,他却不以为然,摘下头顶的红色尖角帽递给简亭亭,模样就如同叼了飞碟跑回来给主人求饼干的牧羊犬。
傻瓜才看不出这个粗线条幼稚鬼的属意之人吧?
然而当赵诗华不管不顾地说出经自己观察得出的结论后,却忽然背脊一凉,意识到自己也变成了跟朱妙妍同样的人,难道她真的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了恶龙?
对自己的厌恶就像是骤然沸腾而冒上来的发臭酸水,怎么都按压不下去,最后溢得到处都是。
她抬起眼,看见眼前跟天边的火烧云一样烧红了的,还有男生轮廓尚不分明的脸庞。原来当时自己差点以为被朱妙妍戳穿心事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表情,难怪会被误会了。
也不知道他们面对面伫立了多久,沉默又持续了多久。黄昏的光随着入夜而渐渐熄灭,赵诗华的眼神也随之冷淡了下来。
她无力地摆摆手,绕过邵一夫,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句话。也不知道这个词是指对方,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明明“喜欢”二字那么难以开口,不喜欢却可以随时随地抛出来,直直地、狠狠地刺入别人的心脏。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说。
赵诗华不知道这一觉睡了多久。
只记得当时她甩下那个烂摊子后,一个人气冲冲地离开了教学楼,最后也没有去图书馆,而是折回宿舍,灌下一大杯感冒冲剂后便倒头就睡。
结果梦里也不消停,各种乱七八糟的场景纷至沓来,她被怪兽追着,被诅咒钉着。
也不知是药效的原因还是梦境太过纷繁复杂,赵诗华骤然醒来的时候,有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恍惚感。屋里暗沉沉的没有开灯,她拿出手机看时间,还有十分钟不到宿舍就锁门了,徐佳美和乔小玲却还没有回来,正想着打电话给她们,就隐约听见熟悉的说笑声一路沿着走廊传了过来。
徐佳美打开门,啪地一下摁亮了电灯,刺眼的白光一下子扎到眼睛上,赵诗华本能地用被子蒙住头。另外两人发现自己在休息,连忙“嘘——”地互相提醒,然而高兴劲儿却怎么刹也刹不住,细碎的笑声还是忍不住一再迸发出来。
“没关系的,我没睡着。”
“你还没睡啊,太好了!”徐佳美一下子激动起来,被同时响起的熄灯铃所提醒,又压低声音,“今天那部台湾电影挺好看的,小玲果然推荐对了,而且你猜猜看我们碰到谁了?是裴纳川!超级巧吧!”
即使重新又关上灯,赵诗华仍然能捕捉到对方那双因喜悦而闪闪发亮的双眼,徐佳美说完后又拍了拍自己,轻手轻脚地帮她把被子掖好:“你继续睡吧,我得用光速去洗个澡了!”
躺在床上的赵诗华除了羡慕便是懊悔,要是自己跟她们一起去看电影,是不是也会偶遇裴纳川?并且傍晚的那出闹剧是不是也不会发生了?
想起邵一夫红着脸问自己的问题,她还是不禁打了个激灵,浮起一片鸡皮疙瘩。先前所有美好的愿望和默默的努力似乎就这样付诸东流了,甚至还骂别人是“癞□□”,赵诗华觉得真正丑陋的人是自己才对。
她不愿再回想,又往被子里缩回去一点,眼皮重重地往下坠,又把她拉回到混乱的梦境中。
一会儿是全班同学投票,把她跟邵一夫选出来当最佳搭档,她还来不及反抗,两人就被红绳给捆起来,由裴纳川摁下发射键,送上太空飞船去给外星人进贡,她吓得拼命挣扎,回头一看邵一夫居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蚌壳精,瞪着两颗珍珠眼睛问她是不是暗恋他。
一会儿她又回到考场,别的同学都在奋笔疾书,唯有她一个人对着题目根本不知从何下手,卓思奇双手抱胸站在讲台上当考官,目不转睛地监视大家,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她害怕得差点在梦中哭了出来……
都说前半夜的梦是反的后半夜的梦是正的,赵诗华不知道做这些梦的时间具体在几点几分,只知道外星人的梦肯定是不会实现的,却没料到后一个梦竟成了现实。
才过了一个周末,期中考成绩就出来了。为了对学生的自尊心表示一下尊重,学校将成绩条单独发放到每个人手里,而年级前一百名的考生名字则公布在走廊的黑板上以兹鼓励。
白天的课上主要是评讲试卷,课间休息也没有老师拖堂,但赵诗华却一直忍到下午放学才敢去看排名榜。她久久地站在黑板前,凝视着那一个个被日光照亮的名字,始终无法消化眼前的事实。
即便她早已在心里打过预防针,不断自我提醒羊城中学是个高手云集之处,排名靠后是正常的。但她以为自己只是不再拔尖而已,不料却直接泯然众人矣,光荣榜上再也没有她的名字出现。
更加令她难以释怀的是,平日里跟同桌之间五六十厘米的距离,迁移至排名上,竟然就成了五六百名的差距。
卓思奇在金字塔的顶端闪耀着光芒,而自己则在中部被上下挤压得喘不过气。原来朝夕相处的同学比自己优秀那么多,竟是一件如此苦涩的事。
尽管双脚还站在坚实的地面上,赵诗华却觉得如同突然失重一般坠落,虽然预知了下降的台阶,却还是因为错估了高度差而跌得人仰马翻。
她一下子慌了神,曾经由“梅州市前三十名”所带来的能考上清北的错觉此刻就像被黑洞所一口吞噬,没有一丝希望的光芒从中逃脱出来。
赵诗华下意识地松开攥紧的拳头,像是忽然失去了考上羊城中学的意义。太难赢了,输了又痛,回老家当山大王不好吗?
一回到宿舍,她就看见卓思奇站在阳台上洗衣服,对方的动作跟以往一样迅疾而利落,但也溅得到处都是水。
赵诗华换下鞋子靠在床沿盯着她的背影,手指沿着上铺的爬梯上上下下,最后还是把萦绕在心头的话给说了出来,语气尽量装得平淡自然:“思奇你真厉害,考了年级第二。”
第一名是其他班的同学,印象中是叫吴冕;至于第三名是谁来着?她一时记不起来,不过也没关系,反正也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巨大差距。
卓思奇把校服撑到晾衣杆上,每件衣服都隔着精准的间距,随后她回过头应道:“还行吧,还是有些地方不应该丢分的。”
赵诗华听了不由得皱皱眉头。
其实类似的话她自己也说过,例如在初三的模拟考总结会上,最后总是习惯性地加上一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或“再接再厉以争取更大的进步”,她当时是真心诚意那么想的,毕竟总不可能说“我对自己的成绩很满意,你们就自个儿看着办吧”。
然而如今轮到她坐底下,听台上的成功人士说自身还有做得不够好的地方,才觉得这些话听起来多少有些刺耳。
他们从小到大都是被教导“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道理本身没错,只是当一个人获得了好成绩时,却似乎被谦卑一词给捆住了手脚,连本能地开心一下都忘了,就马不停蹄地继续往前追赶。
相比之下,能够坦率地自嘲“下次拿个最大进步奖”的邵一夫,反而显得难得真诚。
卓思奇把盆里的水哗啦倒掉,说了一句什么她没听清,只听到了模糊的后半句:“……而且第二名不是我,我排到第三去了。”
“可是我刚才看到的明明是——”
“有一道题不是老师改错了吗?李修平加了五分,他才是全级第一。”
“啊?李修平?”赵诗华有点反应不过来,几秒后才想起来百名榜上第三名写着李修平的名字。大概是这匹黑马太令人出乎意料了,反倒因为无法接受而索性被忘在了一边。
然而就算事实再次以不可阻挡之势砸到她面前,赵诗华还是无法想象,一个偶然凑到一块儿的四人小组里竟然藏了一对王炸:
居然是李修平?那个平时待在邵一夫旁边几乎不怎么说话、一说话就颠三倒四的内向男生?她原本以为邵一夫、李修平和周信只是三个臭皮匠,想不到李修平才是隐藏的诸葛亮。
亏她还敢嫌弃对方不讲逻辑,原来他并非脑子不好使才前言不搭后语,恰恰相反,他就是太聪明了才无须推论直奔结果。
赵诗华现在总算是理解了他的表达风格,却又反过来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跟成绩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的邵一夫混在一起。
这么说的话,卓思奇也不应该和自己交朋友了——等等,不对。
赵诗华想下去才发现不对头,自己是以成绩作为朋友的标准了,而成绩好不好跟朋友靠不靠谱完全是两码事。
她从初中过来,明明是最深有体会的人,却在事不关己时轻易地又掉入成绩好一定等于品格好的陷阱当中。
赵诗华又抬头看一眼卓思奇,她已经在梳头发准备去晚自习了,也许受到李修平“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刺激,她似乎绷紧了一根弦,整个人调整成战斗状态,速度似乎比以往还要快。
只是赵诗华突然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因为成绩差而难过,还是身边的人都比自己优秀更让她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