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朔胧
詹府之内,白故并未与詹明承过多闲谈,很快便告辞离去。
他此刻的情绪,实在是有些低落。
他跟随仆役步出偏厅,伴着远处传来的哀泣声,行向暂居的院落。
途中的曦光格外冷清,沐洒于恹恹竹木、青碧脊兽之上,披映着叠山孤亭、悬绫长廊。
白故行走其间,远远地,宗亲旁支们望见白故皆会驻足,木然而又沉默地注视着。
这些人眉宇间透着憔悴,但更多的是压抑。
“不知如今府外又是怎样一番景象。”
白故垂目,默默跟随引路的仆役离去。
渐渐地,白故来到一座逸散着莫名味道的院落。
这便是他暂居的院落。
他踏过洞门,瞥了眼院角的青竹以及地上的散落的老叶,默默返回房中。
以往,他总拾起院中的一片片落叶,以针线穿连,将之系挂于青竹枝头。
并非全是无聊所致,他只是觉得,落叶的根不应是陌土,而应在于枝头,在缕缕风中。
就仿若……
今日不同往时,现下白故心情低落,却是无心去往院中系落叶。
房中,白故来到窗前倚墙眺望,微风吹拂竹叶的簌簌声中,他的思绪随之飘往远方。
……
……
世间的极北之地是一片大泽,名为垠沧。
世人常说,垠沧是灾兽与邪祟的巢穴,但实际上,垠沧真正的主宰是冰雪。
无尽的冰雪。
在垠沧盈贯云霄的祸雾之中,万仞冰山连延叠嶂、凌厉尖削,漫天霜雪肆虐万里、永不止休。
可以说,垠沧无处不在饱受冰雪的摧残,包括白故的故乡,朔胧。
负恚一百九十年,白故生于朔胧启州乾云郡,家境尤为殷实,但白故却未得以无虞成长。
自幼年起,白故便从未见过父亲,由母亲独自抚养、教导。
记忆之中,母亲时常告诉他,在很久以前,垠沧并非现今这般宽广,朔胧的土地也还是辽阔而温暖。
那时,朔胧之昌盛,举世闻名。
是一场战争,改变了一切。
战争开端于祁国与弈国的冲突,两国元戎启行、彼此征战。
作为盟邦,朔胧义无反顾襄助弈国,但沅国与祁国同样达成联合。
随之而来的,便是举世最为强盛的四大国朝相互侵伐,从而牵动众多国度,造就了一场旷世之战。
在那场大战中,山河破碎、烽火连天,百余庇尊随军逐战,万千净士四方奔袭,无边祸雾之下不尽兵士埋骨。
征战期间,战况始终焦灼难分,直至麟启七十年,朔胧成功研制玄净素臻珠之事莫名泄漏,战局陡然激变,以沅国、祁国为首的众敌国一致调转矛头,直指朔胧。
始终中立的大国迹国,也是率领属国对朔胧宣战。
那一年,敌对列国不惜折损,即便有盟邦悉力相助,朔胧依旧伤亡无数、血流漂杵。
然而如此惨重的损失过后,却还有着更大的灾祸。
麟启七十一年,朔胧竭力支撑之际,肩负吞噬玄净素臻珠重任的朔胧太子,诡异失踪了。
举世哗然,敌对众国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肩负国运的朔胧太子竟会失踪。
他们认定朔胧太子遁藏己身,不日便将彻底融噬玄净素臻珠。
恐慌自此开始蔓延。
那段时间,于双方而言都是煎熬,为逼迫朔胧太子现身并施以残害,最终沅、祁、迹等众国孤注一掷,秘遣千百位沐虚修士赶赴垠沧。
麟启七十一年九月,敌对众国千百沐虚修士突袭康国,自康国而入垠沧,朔胧紧随其后,同样连同盟邦数百沐虚修士赴入垠沧拦截。
双方遭逢于垠沧外围,战至天地失色、日月遮辉,敌国半数沐虚修士燃祭元熙突围,朔胧追击千里,却仍有数十位沐虚修士逃逸进垠沧深处。
朔胧边境与垠沧接连,两者休戚与共,若是垠沧生出变故,朔胧定然在劫难逃。
果不其然,随着敌国数十位沐虚修士于垠沧深处肆意破坏,连绵的冰山接连崩塌,激起无边骇浪,滔天洪水奔腾过境,汹涌狰狞,一举席卷朔胧十三州。
万千生灵、壮阔山川,自此尽付沧海。
但朔胧却并未因此灭亡,一片苍茫之间,犹有两州土地幸免于难。
但敌盟却不会就此罢休,必将乘胜强攻,逼迫朔胧太子现身。
为保延存,朔胧君主集结全部子民于一州地域,随后联同百余位沐虚尊者,共同燃祭元熙,背负一州国土,驮往垠沧深处。
路途间,朔胧数万军士纵身入海,抗击海兽,寻逐失落的庇尊,最终抵达垠沧深处。
待洪灾平息,沅、祁众国几经衡量,因朔胧昔日盟邦耽耽在侧,中途参战的迹国同样蠢蠢欲动,最终放弃派遣大军横渡垠沧攻伐朔胧。
朔胧就此扎根垠沧深处,改年号为负恚,忍受冰雪的肆虐,举国共铸青天舟,以期载乘子民横渡垠沧,重沐骄阳。
这些,便是朔胧的过往。
白故的母亲一向娴静庄重,但每每讲述起这些过往之事,目光之中便会迸发光彩。
这些光彩,时常令白故感到沉重。
与之相比,白故的父亲便从未令他心生抵触。
白故的父亲很早便离家而去,归复领枢司原职,去往了垠沧彼端的众国,为朔胧的青天舟收集建材。
他时常会寄回书信,其中总有一封属于白故。
这一封封书信不仅是父子之间交流的桥梁,也是白故领略垠沧彼端的眼眸。
在书信中,白故的父亲会描绘种类繁杂的异兽,千姿百态的花卉,以及风情各异的景观,让白故知晓世间竟还有如此众多的食材,以及一众杂事俗景。
有段时间,为了激励白故修炼,信中长篇大论地讲述了许多少年天骄的事迹,以及诸如庇简战、烙榜、伏太司等趣事。
谈起垠沧彼端,若说相依爱戴的母亲不时令白故感到压力,那么从未谋面的父亲,则带给了他向往。
幼年时期,白故偶尔会将这些向往告诉玩伴。
每当谈及垠沧彼端,同龄人抑或长辈们,言辞之间总也绕不开铸造青天舟,期盼着横渡垠沧、征伐土地。
白故是在向往垠沧彼端的绚丽世界,而他们却只知诉说……执念。
他们向来如此。
白故便在这样的环境之中成长,直至十岁那年,他迎来了人生的第一个转折。
朔胧庇尊稀缺,但子民却在日益增多。
庇尊不仅仅可以驱散世间无处不在的祸雾,还拥有着莫名力量,能够在一定范围内抵抗邪祟、灾兽的袭害。
然而随着朔胧子民的增多,大多城池都扩张出了庇尊护佑范围,许多同胞时常遭受邪祟、灾兽的侵扰。
白故的母亲虽然一向贤淑,但每当邪祟、灾兽来犯,她都会将白故托付给其叔公,而后前去支援城卫,抵御邪祟、灾兽。
屡次犯险使她时常沾染秽毒,在白故十岁这年,他的母亲不幸沾染了一种顽强而霸道的秽毒,包括叔公在内的许多祛秽师,皆是束手无策。
在秽毒的折磨之下,白故的母亲日渐憔悴、削瘦,一双眸子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只有在看向白故时,才会显现几分往昔的柔和。
那时的白故年仅十岁,满腔焦急,但又不知如何解救母亲,心中零落不堪,常常会在无人的角落偷偷啜泣。
所幸这样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白故的外公请来一位祛秽师,经过长达数月的祛治,终于彻底拔除秽毒。
自那之后,白故心目中祛秽师的素袍,便比之垠沧的冰雪更要洁净。
也因此,白故踏上了祛秽师的道路。
白故的叔公便是祛秽师,他随着叔公识学医典,待到博晓药理,叔公又教导他培炼拔熙。
在此期间,白故的母亲因元熙受损,便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白故身上,常常对他谈起垠沧彼端,谈起即将完工的青天舟,令他颇感压力。
偶尔,白故会想着征得母亲同意,就此在朔胧当一名祛秽师。
这般的日子持续了许久,白故一日日地长大。
期间军中曾两次传来讣告,乃是白故的两位舅父为朔胧殉身。
直至朔胧负恚二百零四年七月十九,那一日,军中再次传来了噩耗。
白故的父亲,殉亡了。
初闻之时白故还只感到有些恍惚,待回过神来,整片天地都在旋转。
那天的夜晚,邻屋母亲的呜咽声隐隐约约,闯过呼啸的风雪,清晰地钻进白故耳中。
也是在那一晚,父亲用一封封书信中带来的向往,蒙上了沉重的阴霾。
至此,白故方才体会到垠沧真正的寒冷。
后来,白故的母亲愈发沉默少言,只是更为严厉地督促他修炼,提供资源助其培炼拔熙。
白故也彻底断绝了留在朔胧做祛秽师的念想。
或许是青天舟即将竣工的原因,三年间,家族将全部资源倾注在他身上,令他背负的担子越发沉重。
在那段时间里,白故偶尔还是会与好友、长辈们谈起垠沧彼端,他们依旧观念激进,言说着攻城掠地、重沐骄阳。
但与多年之前不同,白故已然理解他们。
他们并非在诉说执念,更多的是在陈述与生俱来的……使命。
这就是他的同胞,这就是朔胧子民,他们共同栖身垠沧深处,那里朦胧而寒冷。
……
詹府内,不知不觉已黄昏了。
白故神思不定地想了很多,愁闷之余多次加食,直至天色昏暗,方才有些不甘地结束用餐。
他似乎有些沉溺于口腹之欲了。
但朔胧环境恶劣,饭肴比不得垠沧彼端这般多味鲜美,许多初次离开朔胧的探士,大多都是这般。
但其他的朔胧探士不同于白故,他们会在隐秘的据点待足至少一年,用以习惯环境,认知各国官宦、各大世家势力分布,以及其他的各类事物。
而白故,却被并非朔胧之人的颜先生,给提前带了出来。
不知觉间夜已深了,白故心潮起伏,拥紧单薄的衣衫来到窗前,孑然望向漆黑夜色。
父亲……
忆起往事,白故不由得想起父亲。
他父亲的殉亡并不简单,他如今来到垠沧彼端,作为人子,一定要查明真相。
白故怅然之际,沉重的敲门声突兀响起,随后便听仆役的话语闯进屋内:
“白公子,颜先生唤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