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也许,哪一天我真的可以让她感受到我的存在,到时候,能说上一两句话也未可知。
我之前不是这个主意。
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所以改主意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我进来的时候,搬了一个凳子。我现在坐在凳子上,看着镜子靠着墙壁,室内热气氤氲,头上灯光朦胧,散发着阳光般热量的灯露出暖黄色的光芒。
那面沾了水雾的镜子,渐渐从上至下,滑落许多水滴。灯光照着,那镜子里的人,仿佛连那人也变成了阳光般的存在。即使她那边从来都是阴暗的色调。
屋外的人说了什么,我并不能知道。
她看起来也并不想听。所以捂住耳朵,往床内翻了翻,盖上被子,枕上枕头面向墙内,在一片漆黑里勉强保持着清醒。
那窗户上晃动的影子渐渐减少了。
屋外的人似乎离开了。
她并没有睡着,这个时候从床上掀开被子,坐起来看了一眼窗户。窗户外似乎没有人了,她就穿上鞋子,下了床,坐在桌前开始发呆。
只是发呆当然没什么意思。她开始在屋子里翻找东西,我并不知道她要找什么,但是看她的样子,猜她应该是想找一本书来看,她从前就很喜欢书。
只不过上一次死之前,大概是没有看书的。连活下去都困难,怎么还会有书看呢?
这一次不是那么困难了。她这次的家也并不像之前那样穷,也许真有机会看点儿别的新书?
她果然是在找书。
但是这家里并没有书,她只翻出来了一点手稿。大概是她自己抄的,所以字看起来并不是很规整,也并不好看。很明显是根本没有练过的。
因为那屋子里只有她自己,她的脸红都没有。只是手顿了顿,确认这东西是自己要找的,就拿了出来。
如果那屋子里还有一个外人看着,她大概会羞愧地低下头,然后笑一笑,将东西藏起来。不,如果有人在那屋子里,她根本不会起身去找书看。
甚至不会动,只是低着头坐在一边,等别人把话说完。等说话的人离开这间屋子之后,她才会抬眼看一看关掉的门。在此之前,她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只从这一点说,我了解她。
而她现在的行为举止,也确实是我了解的那样。
在别人看来,她这种性情大概就是天生的。
天生成一种孤僻个性,容易让人以为是与世无争,实际上,她反而是最要争的那个人。只是她在乎争抢的东西跟别人不一样。
有人来敲门了。
我看见她的神色突然一变,好像一只被惊起的鹿,差点想蹦起来,然而她没有跳。尽力保持了安静,然后要起身去开门。
可是一条腿有些发麻,所以踉跄了一下,没有站住,扶了一把边上的书桌角。大概是不小心撞到哪里,感觉不太好。她的脸色比之前还要难看。
在之前这个院子里没有人的时候,她其实还算高兴,就算面无表情对着那些动物,也只是看着,坐在那里,没什么动作。
于她而言,也比面对人好多了。
有人敲门的时候,她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站起身走在路上去开门,她就是一派的冷漠。
开了门,转身进来,她已经完全面无表情。那种面无表情是嘴角向下撇,眼睛半开半合。一看就没精打采。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她这样根本高兴不起来。
也就是屋子里没有人。
不然她的表情还得变一变。
屋子外面有人,她还可以躺在床上。当屋子外的人走开了,她就提起警惕,好像只剩下几个人的院子,比有许多人在的时候还要危险。
仿佛是一种天生的,来自于动物的直觉。
她就是那样表现的。
她把刚找出来的手稿随意地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藏起来,塞了进去。
开门一看,外面只有一个女人,穿得比她华丽些,看年纪有点大,外貌也保养得并不好,跟她大概是比较亲近的亲戚关系。
那女人说了几句话。
表情也不太好看。
我看她的口型,她不太耐烦,又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回答道:“我知道了。”
那个女人又说了什么。
镜子只顾着她一个人,于是我不能从镜子里看出那个女人的话来。我觉得自己也快有点恼羞成怒了。
两个人说话只听一个人的话,当然是不够完整的。她又是那么一个不喜欢说话的人。我只看她的口型,一件事未必听得出十分之一来。
也就是说这件事突然变成一种不可调和的矛盾了。
我皱起眉头,盯着镜子。
我开始试图想出一个解决办法来。
镜子更清晰了些。
但是清晰的只有那个唯一的主体。
其余人物都是陪衬。镜子做到了这一点。
这已经不止是虚化和美颜了。
我试图运用能力,然而能量在我身体里流转,我一时找不出好的办法,我就盯着镜子,心想,我想知道她的故事。
我想更了解她一些。
我想知道她在为什么烦恼。
我想理解她的处境和痛苦。
我想接触她的生活和过去。
我现在想要做什么呢?
我想知道她正在说什么,以及正在和她交流的人正在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之后,我看着镜子回过神来,她还在镜子上,并没有消失。但她身边的人的口型,我看得清楚了。除了嘴,别的地方都还朦胧模糊着。
那个女人说:“你姐考上了状元,公主要招她做驸马。你哥做了个小官儿,现在也是这十里八村有名的人了。一年到头好歹能拿回几个钱来。
你只知道待在家里吃喝用度也不出钱,也不做活。学又学不出来,光花钱。还整天躲在屋子里,锁门锁窗的,有什么见不得人?
又躲起来干什么了?亲戚来了也不知道招呼。
你这样能有什么长进,你是想待在这里一辈子,你想让谁照顾你一辈子?你又不肯读书考功名,你又不肯经商营业,待在家里白吃白喝。
一辈子也还不清。你还要懒下去吗?
给你找几个好人家,你又不要。你以为人家愿意要你?脑子清楚一点儿,要不是看上这个家,那些人能理会你?
今儿好不容易你姐姐哥哥都回来了,你也不出来招待。你当自己是太上皇,还是老祖宗呢?反过来要好不容易回来的招待你不成?
滚出来!”
她只低着头听训,也不说话。
眼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能遮住黑瞳仁。
坐在院子里的时候,还能亮一亮的黑眼睛,现在就好像两颗死气沉沉的木头珠子放在细铁条框里,一动也不动,半点活气都没有。
那说死了,那么大个人,还活生生站在那里。
要说活着,一动不动站在那里,比木头人还像木头人。
看着她这个样子,门外那个女人似乎也懒得说了,拍了拍门,转身离开。那张脸上的神情说不清楚是恨铁不成钢,还是怀疑关系的复杂情绪。
她等人走了几步,顿了顿,用余光悄悄去看自己刚才放手稿的地方,刚才没有被发现,只是放得草率,稍微仔细一点儿,没有找不出来的。
她还想再把稿纸铺平了放进去。
可是外面的人已经走出去了。
她就只是看了一眼,加快脚步,跟着离开了屋子,反手关上了门。
院子里还有好几个人。
三男两女,看年纪,大概就是父母兄弟,再加一个姐姐。
几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坐着,其乐融融。
看见她来了,也就是看了一眼。
好像她来不来都没什么区别。
既然是这个样子,为什么非得让她过来?
我从镜子这边看,那边那些人的下半张脸都要比上半张脸清楚得多。
那个女人还在喋喋不休数落着。
坐在女人身边的男人,大概是她的父亲,听得不耐烦了,看了女人一眼说:“一个不成器也养得起。”
说关于她的话,也并没正眼看她一次。
穿得光鲜亮丽的姐姐说:“且吃饭吧。”
小一点儿那个说:“爹娘不必忧心忡忡,再不济还有我。”
女人骂:“这样没用的人,待在家里丢脸。我们家从前再不济,如今也有你们,谁知一群仙鹤里怎么多了一只鸡!说出去,连头也抬不起来。
你们光耀门楣,她只会拖你们后腿。
自己不上进,说也说不听,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怎么都不肯!让她干活,少了胳膊腿了?让她做事,什么都做不好。
平白养个祖宗,做什么?”
越说越气。
大一点的哥哥说:“不必管她。”
女人还要再说,看她低着头不长进的样子,胸中一团火气,偏偏周围的人都不帮腔,说起来没意思。
最后还是不说了。
一家子人一桌子吃饭。
没人说话,安安静静的。
吃过之后,女人又忍不住唠叨起来。
“皇恩浩荡,虽然是好事,那些人都说,伴君如伴虎,千万小心些!
出门不比家里,差什么说,要什么拿,没有的也要找齐。
你去学堂对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