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只见院中临时搭的简易草棚下停着一口黑沉沉的棺木。
锦裳手上一紧,心也缩成了一团。
阴沉浓重的气息隐隐好像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而来,她下意识一哆嗦。
“三弟、随姑娘,你们终于来了。”温煦的一声响起。
锦裳这才发现已早早有人在此等候了,正是易氏那位二公子,依旧人如声音,谦谦有礼如冬日暖阳。
“随姑娘,不瞒你说,我们一直再追查杀害令爷爷的凶手,现下基本清楚了。”易恒走过来将手中之物放到了锦裳眼前。
锦裳却没有接。
她转头看向易疏道:“这就是你的用意?怀柔、以假乱真进而再抹去真相?”
身旁白衣静静地看着她。
也许是因为第一次这么近或是自己进来脑子不太好,锦裳居然会觉得这眼神好像是生气,难过?
不,比单纯生气浅弱了一些,比难过又多了几分责怪——更像是又深又浓的失望?莫不是自己进来太过操劳,连读人脸色都频频错乱……
“令爷爷遇害之时,我三弟正是遇袭之时,有掩云关一干人等均可作证,有供词。而且彼时与我三弟对战之人正是此人。”说完易恒指了指棺木中的尸体。
如此说来?锦裳狠狠一闭眼又重新掀开眼皮,耻笑一声道:“既是死人,又有何用?死无对证,还不是任你们想如何讲便如何讲。”
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易疏突然开口接道:“不错,的确口说无凭。随安,你可知‘燎燔烬萌’?”
燎燔烬萌?锦裳摇摇头。
“人死固然不能再言,可尸体却不会骗人。所以证据恰恰正是被一剑毙命的刺客尸身。”说到这里,易疏垂眸像是往棺内看了几息,继续道:“二哥查证之时,机缘巧合遇到了为随老前辈超度之人,此人也恰好受了官命来殓葬刺客。”
说完他抬头看向易恒。
话在锦裳脑子里来回转了一圈。她一惊,忙几步走到了棺木近前,却在探头之时被易疏状似无意的一挪身挡住了尸身的上半部分。
易恒接过话茬:“刺客死状极为可怖,面上为七窍流血而亡。而当时交战之时我正在场,乃为一剑穿心致死。然死者心口却无丝毫血迹,伤口平整似是被行了烙刑,看起来甚像陈伤。可除此全身再无其他伤损。”
话到了这里停了一下,易氏二公子提醒般地看过来道:“不知姑娘是否想起什么?”
“一箭穿心,陈伤?”锦裳喃喃念着,瞬时手上来了狠劲儿,一把扒拉开眼前碍事的白衣。
易恒点点头:“姑娘聪慧,应是已猜到其中关联。皆为一招毙命;当胸一剑,创口并无出血,却七窍流血为表。”
锦裳突然想到那日雨里自己抱着爷爷的尸身。
当时她大恸之下神智昏乱,又是大雨滂沱——上天地下到处都是厚厚密密的雨帘,感觉困在一片混沌之中。
但有些地方她又记得格外清楚。
那时自己回来看到爷爷躺在地上,头像是猛地被人死命击打一下。
她一边哭着唤“爷爷”,一边跪爬着来到他身前。
只见爷爷大张着双目,眼中似仍有血,她赶紧用尽全身力气抱着把爷爷半扶了起来。这个时候一道血线顺着他的鼻腔缓缓留下下来。
随安只有十四,又惊又怕,下意识一下子用袖子抹了。她反手狠狠掐入爷爷人中,再是拍打其前胸……
此时她分明摸到爷爷身上还是温热的,才要生出一丝希望,却看到心口有个伤口。
适时一个电闪下来,红色、平整,像是被火燎的,又深又重地敞着口。极为可怖,但也的确干干净净并无淌血。
后来自己颤着手在爷爷背后摸到了另一个伤口,一样平整无血迹,像是旧时所致的硬结疤。一剑贯心,而且身后的伤口比胸口的偏右一些,像是方向偏一些。
随安唯独没寻到胸腔中心跳——让自己往昔心安的深重心跳。
她身体一侧歪抖,爷爷也顺势侧倒在自己身上。那么厚的雨帘下她还是看到了爷爷侧倒这边的耳道有条红色。
但是伤口的确是没有血迹的,一丝都没有。就好像眼前棺材里的尸体。
胸口一个平整鼓起的创面,敞着口,炮烙之象。再往上的脸上,大张的双目、双耳、口鼻中都溢出大量的血迹。现在血渍早已干结,成了干枯的棕褐色。
一个声音又继续响起:“此人七窍流血而亡,实则是一剑穿心,在内里随利刃灌入进皮肉的瞬息便被火燎。剑过之处血液干涸,肉身受到强大内力重创,浑身经脉震碎破裂,未竭之血便顺七窍而出。姑娘请细想是也不是?再有凶手的面巾被我削去,样貌极为骇人,其使左手,有跛足。可对?”
那时天在哭,瓢泼大雨里中的自己抱着爷爷亦在哭。她茫茫环视一周,小镇却像也死了一般,一众往常熟得再不能熟的邻里却是人人闭户,甚至连灯都熄了。
她垂死猫叫一般:“有没有人?求求……有没有人……救救我爷爷……”
“安”一人举着把伞。
随安把头埋在爷爷身上。
“我,我去找伞了,下雨了,随爷爷说要下雨了。”
随安突然意识到爷爷一定跟阿夜说了什么,要告诉自己。
她猛然抬头,疯了一样的一把抓住阿夜问道:“我爷爷是不是说了什么?阿夜,你快说!你告诉我,求求你!是谁害了我爷爷?”
傻阿叶也就几岁孩童的心智,被随安这般相问更是越急越说不出来,前前后后断断续续几字几句,如何都说不明白:“安,说,有人来接,怪。”勉勉强强学了几个字。
随安心急更是听不懂,只揪着问一点:“那到底是谁害了我爷爷?”
刚刚跟着前来的夜儿娘极害怕,拉着阿夜就走。
而阿夜又着急又说不出来,伸着手回头看着随安急急道:“白衣服,官……”
随安闻言扑过去扯停她们母子道:“哪个白衣服?”
阿夜:“师爷……师爷带来的白衣服,丑!怕……”
阿叶娘一把捂住阿叶的嘴,最后一个好似是“去”的音,被捂住发出似是又非的又像是“缺”音。
对,阿夜那时候说过“丑”、“怕”,以及被阿夜娘捂住的最后一个字“去”——“缺”——瘸?”她的心又被猝然一击!
易恒还要再说,易疏却伸手一拦道:“二哥,容她缓缓。”
好一会儿,只听女子嗓音低声问道:“你刚刚问我的‘燎燔烬萌’?哪几个字?是什么?”
易疏斟酌半天回道:“燎、燔、烬皆是与火有关。”
“此功法绝非寻常人习得,已销声匿迹数十载,隐秘非常。二哥同我,便是我伯父、大哥也是一无所知。还是二哥师傅在甚早年间行走江湖才略知些末节。相传伤者伤口犹炮烙之刑,瞬息间火燎而过,身中之人从无幸免,火过为烬。且相传此邪法害人亦害己,所以早在百年前为江湖诸家联合剿灭,却不知为何总是能死灰复萌。是以其名为‘燎燔烬萌’。”
锦裳不知将爷爷与分别想了多少遍,但爷爷的死,是第一次被人这样清晰完整地描述出来,惨烈无比。
她顿时觉得两腿无力不由往下一软,手上下意识扣住身旁之物想要缓一把,中指的指甲盖立时掀起小半片。
感觉头上好像被什么轻轻垫了一下。但一切都是外物,茫茫然,只觉得眼前又黑又白。
“对不起……”她喃喃道。
易恒叹息一声将头转到另一边,似有不忍。
“随安……节哀。”一只白袖子缓缓从锦裳头后方的棺木上放了下来。
许久锦裳才痛苦出声道:“对不起,我不知……”
我不知爷爷死得比我能想象的还要痛苦万分;不知我一直错恨了人,让凶手逍遥了这么许久;不知我错怪之人竟一直帮我追寻真相,还要被我……
千言万语,只有三个字能出口。“对不起!”锦裳将头死命往地上一磕。
白衣伸手用力端住她的双臂:“我从未因此事怪你,你莫如此。”
闻听这般说法,锦裳半仰起头来,脸上还扑簌簌往下掉着眼泪。
“姑娘节哀。此事也的确是因我三弟而起,我易家绝不会袖手旁观,必会助姑娘寻到真凶,告慰亡者。那时我三弟他察觉不妥之时便即刻回来寻你们。虽未果,但却从未放弃,只为能寻到姑娘,好生安置。可终是晚了一步,还误伤了姑娘。到现在我三弟每每想到,都为之追悔。随姑娘,我们皆知覆水难收,无论如何弥补,也恐难抚慰你万分之一。可……”易恒静等许久,终于长叹一声。
锦裳被易疏扶了起来,先是对易恒深躬一礼,哽咽道:“之前是随安失礼,多谢易二将军不吝相告。”
易恒微微摇头一摆手,眼神一转看向三弟。
“既是如此,你为何从不反驳,也从不解释?”锦裳自然知道何意,她止住泪半垂头对着白衣。
“我说你可会信?”
锦裳老实地晃了下头,她自己也知之前自己不会信他的。
眼前黑靴一抬,白色一闪,淡淡的松香离去,人就这么走了。
她有点蒙,虽然知道刚刚易疏说“从不曾因此事怪过自己”是句客气话,但难道我不信比之前其他更不能忍吗?怎么好像是因为自己晃了下头他生气了?
空气有些凝滞。
幸好冬时的太阳还在,徐徐道:“我三弟确是觉得老前辈就是因他而亡,而且他从不解释。常人可能很难理解,但事实就是如此。”
“这么……别的好说,被当成杀人也不解释?”
易恒见锦裳很难理解,不知是不是还不信,又艰难道:“随姑娘,这样说吧,因为自小教导我三弟之人甚为严厉,只看结果,从不听其他。若解释或是辩驳就会被罚得更狠。所以他从不解释,也不会解释。”
这是哪门子的教导?名门之后原来也不是容易的,锦裳心里暗道。
不知是不是怕她还不信,易恒又道:“除却两名府尹和师爷,其他均已落网,都有供词。姑娘若不信,你可现下……”
“我信。刚刚二将军提及我才想起来易疏曾刺于我肩上一剑,那伤口跟我爷爷身上的不同,剑锋亦不同。”
说到此处,锦裳双目又蓄泪,惘然“呵呵”两声,讥诮道:“我也是个猪脑袋!寻常剑法又怎么能伤到我爷爷?”
易恒缓声安慰道:“姑娘不必如此自责,人之常情也。误伤姑娘,我三弟……他原本为寻到姑娘大喜,不想喜极成悲,反倒误伤了姑娘。”
“易二将军,我知,我并非责怪之意。”怕被误会,锦裳赶紧补道。
一向和风徐徐的易恒却一反常态果断打断道:“随姑娘,你不知。我三弟嘴上一个字不说,心里却愧疚得要死。他给你送药,每日送吃食;你怎么骂、怎么恶心他,他都不言一字;还有每次你在河边捉鱼,他其实都在远处守着……”
锦裳一时失语,这些她真的都不知道。
她自诩嫉恶如仇、恩怨分明,那人,他竟?想到那白衣,只觉心中又刺又空。
她面上无常,实则心中却翻滚异常,无法与人言,只能速速了断道:“二将军,阿玄还在,我要赶快回去了。此前我多处冒犯三将军,还请您帮我带句话‘随安来日定当再亲去请罪,但凭三将军发落’。”说罢,锦裳纵身便离了府衙。
回到帐中,锦裳心不在焉地打开今日徐生送来食盒,目光停住。
她有何颜面?那时,爷爷是如何说的?
“此子一身正气,克己知礼,只可惜太直了!唉……”
细细思量,这些时日,易疏寡淡少言,但也的确人前人后并无半点不妥。任自己再怎么挖苦讽刺,他仍是默默不言照拂自己与萧玄,吃食每日按时按点送来。
之前自己每次去树林小溪边打鱼摘果,偶能察觉有人,但相距甚远也并无恶意,便没在意。细想军中之人说笑到溪边洗沐,可自己却从未在溪边遇到过一个人。
难道真是易疏?如果这些都是他,他又何以能做到以德报怨,默默不语听凭自己欺之侮之?如此自己又是做了什么?无法手刃,便讥讽怒骂利用再辱之……
夜半人俱睡下时,锦裳坐于溪边,垂首看向静静的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