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病人
姜莱走进自家小院的时候,蓝裙子女人正撑着伞站在院子里,跟屋里的大嫂隔着纱窗说话。
两人说的什么话,姜莱没太听清,只隐约感觉大嫂的脸色貌似不太好,见她回来就砰一声关了窗户,不露脸了。
蓝裙子女人随即转过身来,看着她笑了笑,“你好,阿莱。”
听见一个不熟的人叫自己的小名,姜莱感觉有点别扭,还没想好怎么回应,就听见女人接着又说:“我叫田若楠,我们刚见过。”
女人说着朝她伸出右手,她犹豫了半刻,才上前轻轻握了一握。
对方个子很高,又穿着一双高跟皮靴,以至于姜莱需要把胳膊稍微抬高一些才能握到对方的手。这让她觉得有点不自在,所以她很快松开手退后半步,揉揉头发,问:“你有啥子事嘛?”
“可以请我去你家坐一会儿吗?”对方笑着说。
姜莱看一眼女人弯弯的眼角、红红的嘴唇,莫名有种无力拒绝的感觉,只好摆摆手招呼一声:“来嘛。”
由于两个嫂子在客厅里看电视,姜莱便把田若楠直接从屋后领进了自己房间。
她以前的房间已经让给了怀孕的二嫂,现在的房间有点小,里面还堆着些老爸老妈的遗物,所以除了床和书桌之外勉强只能放一张椅子。
她把椅子给田若楠坐着,自己吊着腿坐在书桌上,坐定,又转头伸长手臂从挂在窗外的竹篮里摸了两个桔子,递了一个给对方,“吃嘛。”
田若楠目光一动,但没有接。
一边将桔子推回去,她一边笑笑地看着姜莱,“我是来道歉的,之前在车上对你态度不好,你别介意呀。”
姜莱一听这话,感觉十分问心有愧,毕竟自己才是擅闯民车还吓到人的那一个。
“不是,大姐,那个刚才主要是……”她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连忙解释了两句。
还好,对方似乎不打算追究这件事,很快就换了话题。
“我是一名医生,你可以叫我田医生。”田若楠端坐在竹椅上,双腿交叠,说话间始终带着笑意。
“我想你应该已经看到那份资料了,他……是一个病人。”
“他?”姜莱闻言一顿,手上的桔子剥了一半。
想起之前在蓝色文件夹中看到的那份病历,以及那则关于战地记者遭遇爆炸的新闻,她突然莫名感觉心里一牵。
“你是说卓哔?”姜莱不是很确定地问了一句。
田若楠脸上的笑容诡异地僵硬了一下,但并没开口纠正什么,只是点点头表示确认,“对,他是一个病人。”
说完又强调一句:“我的病人。”
姜莱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
“你既然已经看过那些资料,那我想你应该能够想象到他经历了多么严重的创伤。”田若楠接着道,“你可能看不出来,但是我想告诉你,他现在的情况很不稳定,身体、情绪,各方面都需要小心照顾。”
姜莱听了一怔,动了动嘴,“哦,那……好可怜喔。”
“对,所以他不能够被陌生人打扰。”田若楠严肃地一点头,说着扫一眼她手中的桔子,又补充一句,“当然,也不能乱吃东西。”
说完这些话,田若楠将上半身微微前倾,询问的目光注视着姜莱,“小妹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嗯。”姜莱清楚明白地点了几下头,“你的意思是他什么都应该听医生的。”
“对。”田若楠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
“那你能治好他吗?”姜莱睁大着眼睛,问道。
“当然,”田若楠轻轻一撩耳边的头发,“他的情况需要长久的治疗和陪伴才会慢慢好转,不过我很有把握,他也很信任我。从他出事起,一直是我负责照顾他。”
说完想了想,最后添了一句:“我们认识很多年了,是很亲密的朋友。”
姜莱听着,脑子里突然一闪,意识到了些什么,“你是他的女盆友?”
田若楠眼神一闪,但没有开口否认,只是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上的珠链腕表,接着起身道:“就这样吧,有点儿晚了,我得回去看着他。”说着便往外走。
姜莱送到院子里,顺手从屋外窗台上提了一小筐青皮桔子,这是老爸曾经的习惯,家里来了人就没有空手走的。
不过,她的桔子递出去,对方却没接。
“他不喜欢这种桔子,太酸了。”田若楠看也没看那一筐桔子,只抱歉地耸耸肩,“特别不喜欢。”语毕笑着朝姜莱摆了摆手,转身撑开伞走了。
姜莱拎着桔子,看了一会儿女人走远的背影。
粉蓝色的毛呢裙和黑色长皮靴,摇摇曳曳地走在山村小路间,格外醒目。
田若楠走远,姜莱突然有些莫名烦躁地揉了揉头发。
转头进到客厅,两个嫂子看到她,脸色很有点不好。
这也难怪,毕竟她之前在树上趴了好几天,都没有回来照顾家里的小孩和孕妇。
她厚脸皮地凑上去搭了几句话,可惜嫂子们不多给面子,只有二嫂摸着大肚子给她扔下一句:“等你哥回来收拾你。”
姜莱听了瘪瘪嘴,混不在意地钻进厨房去准备午饭了。
一顿饭,煮了三个多小时。
说不清楚从哪一刻开始,姜莱的心绪就随着锅灶间翻卷的蒸汽越飘越远,飘进细雨蒙蒙的山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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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上,老爸一手扶着自行车把,一手撑着一把大黑伞。
姜莱坐在自行车中间的横杠上,数着路旁悠悠退远的小树。
“幺儿,伞我拿走了。”老爸突然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姜莱还没等反应过来就感觉眼前一空,雨丝凉凉地落在脸上。
“伞我拿走了。”
老爸的声音渐渐变了调。
“我拿走啦——”
终于,姜莱在逐渐清晰的童声中醒过来,睁开眼睛看见小侄女黑胖黑胖的脸,映着窗外朦胧的晨光。
又是做梦。
“啊——蛋花儿,你好恶心啊,口水喷到我脸上了……”睡意未消的姜莱胡乱抹了两把脸,眼睛又闭上了。
“你还不起来,我妈和小妈她们又在讲你的坏话了!”蛋花蹲在床边戳了姜莱两下。
“她们啥时候讲过我的好话……”姜莱迷糊间随口接了一句。
叫姜莱不醒,蛋花无奈起身,窸窸窣窣背起书包,把手上的雨伞在姜莱面前晃了一圈,“那你睡嘛,我上学去了,这把伞好好哦,我拿走了哈。”
“你拿……”当黑色的长柄伞晃过又窄又朦胧的视线,姜莱突然就清醒过来,蹭一下伸手捉住了伞尖。
“拿回来!”
蛋花被姜莱突然瞪大的眼睛吓得一激灵,随即有些委屈地一仰脖,“不,我要用!”
“不行,这把伞是别人的,要还给别人。”姜莱从床上坐起来,两只手抓着雨伞不放。
“还给哪个?”
“那个住在大房车里的人。”
“喔!诶,你不是骂他是个瓜娃子咩,干脆不要还给他了。”
“……他不是,小娃儿不要乱讲话。”
“你自己讲嘞……”
在小侄女好奇而诡秘的目光以及喋喋不休的追问中,姜莱穿好衣服洗漱一番,拿着伞牵着小孩出了门,“走,去还伞,顺便送你上学。”
走到院门口,姜莱看着门外被雨水浸润的泥巴小路,突然想起了昨天那个摇曳的美丽背影。
“等一下,”她顿住脚,想了想,转脸问小侄女,“蛋花儿,给病人送点儿啥子比较好?”
“哪个有病?”
“就是那个住房车的人。”
“有啥病?”
“好像是个啥子大病。”
“喔……那带点儿桔子嘛。”
“别个不喜欢桔子。”
“你咋晓得?”
“他女盆友说嘞。”
“喔唷,瓜娃子都有女盆友嗦!”
“……你好生说话。”
两个人扯了几句皮,蛋花才终于认真地提出建议:“要不然送花嘛,电视剧里头一般都是给年轻的送花,给老的送水果。”
姜莱听了,感觉有那么点道理。
“那送啥子花喃?”
“唔……这两天菊花多,送菊花嘛。”
“……感觉不太对头哟。”
“那我就不晓得了。”
蛋花摊手,表示爱莫能助,姜莱揉揉头发,自己又想了一会儿。
-
细雨无声地落了一天一夜又一个早晨之后,天终于微微放了放晴。
断崖上,灰色大车一侧的车窗向上掀起,车身变形拓展,组成一个小阳台,恰好接住了越过河谷流淌而来的风和阳光。
卓烨坐在阳台上,戴着墨镜,面前的小桌上摆着尚未动过的丰盛早餐。
他正在读着一本小书,读得非常之慢,以至于蛋花从断崖的另一头走过来的时候,全程都没见他翻动过一页。
感觉到有人来,并且听到对方叮叮咚咚地敲响了身后的阳台护栏的时候,卓烨用目光扫完了书页上的最后几个字,之后才不紧不慢地将书合上放好。
转头,见一个穿校服的黑胖的小孩站在阳台下,一手拖着一把黑伞,一手拎着个红色塑料袋。
卓烨微微扬起的眉眼顿了一顿,静静地回落下来,看着这个有些面熟的小孩。
蛋花也在盯着卓烨,先是“哇”了一小声,接着喃喃自语,“沃日,瓜娃子长这么帅……”
“有事?”卓烨将墨镜稍微掀起一些。
小孩没说话,四处张望着,似乎在寻找通往阳台的阶梯。
卓烨起身、弯腰,递出去一只手把她直接拎上来。
上来后,蛋花很自来熟地把手里的雨伞递给他,“呐,我姑姑让我来把伞还给你。”
卓烨接过伞,在手里转了两下。
“还有这个,给你。”小孩说着,又把红色塑料袋放在桌上,从里面扒拉出来一个一次性饭盒,饭盒里头放着一株与韭菜有七分相似的植物,根部连着拳头大的一坨土。
“这是什么?”卓烨稍微凑近,看了一眼。
“花,不过还没开。”蛋花答,“我们这儿没得卖花的,我姑姑就去山里挖了一把,她说你养两天它就开了。”
卓烨将那小韭菜一样的植物拿起来端详几眼,果然在叶片之间发现了一串细小的嫩绿色花苞。
“为什么送我花?”放下,卓烨转头问小孩。
答曰:“因为你有病。”
“谁说的?”
“你老婆。”
“我老婆?”
“嗯,说你有啥子大病。”
蛋花一边十分顺溜地回答着卓烨的问题,一边斜眼盯着他面前的食物。
“都是你的。”卓烨轻轻将几个餐盘推到小孩面前。
蛋花大喜,很自觉在他对面坐下,挑挑拣拣地先拿了份虾饺,开动之前还不忘客气地问他一句:“你咋不吃?是不是她不让你吃?”
“谁?”
“你老婆嘛,说你不能乱吃东西。”
“她还说什么了?”
“说你啥子都必须听医生的。喔,她自己就是医生,好厉害喔,我姑姑连感冒药说明书都看不懂……”
卓烨摘下墨镜,眯眼看着塑料饭盒里的植物,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有点儿好吃,你真的不能吃咩?好惨。”蛋花吃掉了一笼虾饺,同情地看了卓烨一眼。
卓烨把手肘撑在桌面上,十指交叉遮住嘴,让人看不清表情。
“能吃,但不喜欢。”他说。
“那你喜欢啥子?”
“桔子吧。”
“嗯?”蛋花闻言停顿一下,抬起头来小眼睛瞪着卓烨。
“你不是讨厌桔子嘛?”
“又是我老婆说的?”
“对头。”
这一回,卓烨没有立即回应,蛋花吃了几口蛋糕,才又听见他的声音。
“假的。”他说,
“我喜欢桔子,没有老婆。”
蛋花闻言眨眨眼,感觉有点儿混乱,不过美食当前,不必深究。
“那你来我家嘛,我家好多桔子。”小孩吃着,随口接过话,“我姑姑种的,五元一斤,包熟。”
“你姑姑还会种桔子?”
“嗯,以前是爷爷种,现在是姑姑。我姑姑还会养蜜蜂,蜂蜜你要不要嘛,八十一斤,三斤算你二百五,哦不,二百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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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车中,田若楠备完早餐后花了些时间梳妆,出来时,恰好看见卓烨将手里的咖啡倾倒在阳台外的土地上,随后又将一把绿草连着泥土塞进杯子里。
她甚至看见一条蚯蚓在泥土中挣扎翻动。
“啊,那、那是——”
这幅画面让田若楠额头一阵发堵,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那可是欧洲的皇家豆子,上个世纪的古董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