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长门自是无梳洗
我还沉溺在钩戈夫人柔柔的嗓音中,真正的领会到了余音绕梁的感觉。
一只叫“阿苏儿”的鹦鹉开腔了。
“我记得陈阿娇在深宫悲伤流泪,她歌唱的声音我现在还能学出来。”
“你们这些没见识的小子们,想不想听一听?”
旁边的鹦鹉们,纷纷起哄叫好。
“要听!要听!”
阿苏儿听了众鹦鹉的撺掇,得意洋洋,炫耀一样的用陈皇后阿娇的声音,开始歌唱。
“昔请司马相如,为作《长门赋》。”
“徒使费百金,君王终不顾。”
“你们知道吗?我还告诉你们一个当年的小秘密。” 阿苏儿神神秘秘地说。
“后人都传,司马相如收了陈皇后这一百金,做了《长门赋》,武帝看了,忆起旧情,重幸陈皇后。”
“其实啊,这才是真相,陈皇后在长门里亲自对着我的笼子,唠唠叨叨地抱怨,我记得清清楚楚。”
“陈皇后说请司马相如作《长门赋》,想要重新获宠,却白白浪费一百金,陛下最终没有看我一眼。”
我想起这陈皇后阿娇是谁,原来是武帝姑母馆陶长公主刘嫖之女。
馆陶长公主刘嫖是武帝之父景帝之姐,对武帝刘彻登上太子之位,出力不少。
原来刘彻四岁时,做太子的是他的哥哥刘荣。
但后来刘彻之所以能当上太子,全靠景帝的姐姐馆陶长公主的帮助。
阿娇自小活泼可爱,皇亲国戚都非常喜欢,馆陶长公主原想把自己的女儿陈阿娇许给太子刘荣,将来就是皇后。
但是太子刘荣的母亲栗姬却不领情,于是馆陶长公主把目光转向了刘彻。
一天,刘彻到馆陶长公主家玩,长公主很喜欢这个聪明的侄子,便把他抱到自己膝盖上。
馆陶长公主逗刘彻说:“儿呵,你要不要媳妇?”
说着,馆陶长公主指着身边侍立的一个女子:“要她做你的妻子吗?”
刘彻说:“不要。”
馆陶长公主身边侍奉的人有一大堆,馆陶长公主一个个指过去问刘彻。
小小的刘彻倒也坚决,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都说不要。
最后,馆陶长公主指着自己的女儿,阿娇,问刘彻要不要。
刘彻很喜欢阿娇,见馆陶长公主问,马上笑着回答。
“如果娶到阿娇做媳妇,我就造最漂亮的房子,一所金屋子给她住。”
景帝见儿子有这样的气魄,加上馆陶长公主的游说,也同意了这门亲事。
后来,刘彻武帝为太子、做了皇帝,馆陶长公主功不可没。
刘彻也没有失言,娶了阿娇,当太子的时候给阿娇封妃。
称帝后册封阿娇为皇后,还给阿娇造了富丽堂皇的宫殿,实现了儿时的诺言。
但当一个男人做了皇帝,后宫里拥有无数新鲜的花朵,又怎会如小王子一样,只恋那一朵玫瑰。
很快就有更新鲜的花朵,平阳侯府“讴者”,也就是歌女卫子夫出现在皇帝的眼中。
也可能武帝多喜欢在尚衣的轩车中初幸他见到的美丽少女,对后来的钩戈夫人是这样,对卫子夫也是这样。
卫子夫后来给武帝生了三女一男,卫子夫初次有孕,就遭到膝下冷落的陈皇后阿娇的妒忌。
阿娇仗着自己是长公主之女,如何会把一个小小的歌女放在眼里。
阿娇跑回到馆陶长公主府内撒撒娇,馆陶长公主刘嫖便派人去抓捕卫子夫的弟弟,当时在建章当差的卫青给阿娇出气。
阿娇想要用杀卫青,卫子夫最得力的兄弟来恐吓卫子夫。
所幸卫青的朋友公孙敖,带领一干壮士及时相救,使卫青免于一死。
武帝得知此事后,召卫青为建章监,并加侍中。
顺带着,卫子夫的兄长卫长君,也得到显贵,亦加为侍中。
武帝心中对阿娇的好感已经被磨灭了一半。
“你堂堂皇后之尊,竟无容人之量,如何做得后宫之主?”
武帝当年曾经这样责备阿娇。
武帝的苛责,年轻花儿带来的争宠压力,能否生下第一个嫡出的皇子
这些,都让阿娇这个曾经年轻貌美,鲜艳明媚的女人变成了一个干瘪的“鱼眼睛”,一个尖酸刻薄的女人。
“陈皇后真的是越来越没法看了,哪还有一丝母仪。”
武帝和卫子夫欢愉的晚上,抚摸着卫子夫剥了壳的鸡蛋般光滑的皮肤,武帝常常在新人面前贬低旧人。
阿娇的眼角带着鱼尾纹,嘴角也因为经常嘲讽,向下撇,而显得日益刻薄。
阿娇再也不是那个“可以金屋贮之”的明媚少女了。
元光五年,阿娇巨资求子而不得 ,使用媚道,害人邀宠的事情,被宫人察觉。
收到密报的武帝,非常愤怒,便派御史大夫张欧负责彻查。
御史大夫张欧和下属侍御史张汤,追查出楚服等人,为阿娇施巫蛊之邪术。
“建立祠堂祭祀诅咒,祝告鬼神,祸害他人,属大逆无道之罪。”
史书记载,阿娇因“惑于巫祝被废,退居远郊离宫。”
此时,阿娇已经为后整整十一年,而武帝已经称帝十二年,卫子夫已承宠十年。
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我帝你后,永远是你一人的夫君的的承诺不过维持了两年不到。
曾经阿娇以为的那些甜言蜜语,那些耳鬓厮磨的窃窃私语,都变成了打脸的笑话。
“我的江山有你一半。”
“得江山,与卿同治之。”
“我的,不就是你的?”
阿娇没有被赐一条白绫,只是因为毕竟阿娇有一个有背景的公主娘。
而且阿娇的这个公主娘,在武帝登上皇位的过程中是出过力的,府上是养着私兵的。
武帝也得要点脸,不能过了河就拆桥,卸了磨就杀驴。
阿娇被废后半年有余,卫子夫再次怀孕。
元朔元年春天,卫子夫为29岁的武帝生下第一位皇子,也是皇长子刘据。
我正感慨着阿娇从一个明眸如电的娇纵少女,变成一个深居长门宫的怨妇。
阿苏儿开始用我能听懂的白话,解释起《长门赋》来。
“你们一起听一听,这可是花了一百金的赋。”
“可怜我一个多么漂亮的佳人,却只能靠着步逍遥自娱自乐。”
“我失魂落魄,心神无法集中,形枯槁独居在这空荡荡的宫殿里。”
“这里就是我一个人的锦绣监牢,在这,我一个人看朝往暮来,忘记了饮食。”
“当年的那个人,对我已情感绝移,不再体念故人,交到了称心如意的新人。
“我知道我是愚笨不堪的,却怀着对您的一片爱慕之心。”
“若果您愿意垂问到我,我愿意自献其身,可以亲聆君王您的话音。”
“听到一句空话也盼他当真,我在城南的长门空苦苦期盼。”
“预备了您儿时就喜欢的美味肴馔,而您却不肯幸临。”
“孤身呆坐,神情凝滞,只有老天爷刮的风,一阵比一阵紧。”
“登上华丽的台榭遥望,我神思恍惚的样子,宫女下人都能够看得出来。”
“浮云郁四塞,天色变暗,雷声轰鸣,这些声音,在我耳朵里,竟然象您来的轩车之声。”
“飘风回到我的闺房,摇动床榻旁边的帷幄。”
“院子里那年我们种下的桂树在风中传来阵阵芬芳,我记得你曾说过,桂花的香气好似我身上的芬芳。”
“孔雀栖息在桂花树上,翅膀贴紧二胁,相处亲密,玄猿在长空轻轻长啸,呼唤着爱人。”
“我看着孔雀那翡翠般的胁翼,那么翠绿斑斓,鸾凤翔向北向南。”
“我忧思过度,外邪旺盛,没有什么可以排解,只能下兰台在周边览阅,在深宫里来回舒缓。”
“您给我建造的这座宫殿,正殿堆起来的石块,都快可以造天了,直耸入云。”
“我有时徘徊在东厢兮,看着这建造得细致精密的宫殿。”
“我让宫人推开华美的宫门,摇动金属门环,开殿门之声大如洪钟。”
“这座锦绣监牢里,您刻木兰为榱,饰文杏为梁,搜罗了丰茸的浮柱,玲珑镂空的斜柱支撑着房梁。”
“用珍木做斗拱,用参差做虚空的梁。”
“我时时想寻一近似物,去类比这繁富的建筑群。恐怕也只有积石山能差不多比得上这么高大、雄壮。”
“五色炫以相曜,耀耀成光。”
“杂色诸石拼成的花纹的地砖,好像玳瑁一样纹彩斑斓。”
“张开罗绮的幔帷兮,垂下拴系帷幔的绶带。”
“我从容地看着幔帷在风中抚着门上横梁,看着曲台宫的空空荡荡。”
“一只雌鹤哀嚎着,盘踞在干枯的杨树上。”
“盼到黄昏日落,我益发绝望,怅独托着腮,发呆在空堂。”
“天黑不见君来,唯有怅然回空房。”
“一个人在房里还能干什么呢?”
“只有抚琴,琴声却随心情而变调,弹不尽愁思惆怅。”
“抚琴到徵音的时候,凄清急速中听得出一串流走的哀音,幽微哀伤。”
“如果我窗外有知音,能够听我抚琴,从我依次连贯的琴音观察能够听出我内心的情操和激昂。”
“就连那些不懂琴的宫人左右们,听了我的琴声,也悲而垂泪,哭泣不止。”
“这些宫人们,可以通过啜泣声吐出悒郁于胸的闷气。”
“而我这个曾经尊贵的皇后,却只能趿着鞋,在宫殿里来回彷徨。”
“我扬长袖自遮面孔,数落起昔日的过失,自责不已。”
“自感再没脸面去见人,我喟然叹息,卧身床上。”
“床上都是宫人们用香草芬若做的枕头,用荃兰和茝香做的席子,自带芬芳,宫人们是想让这些香气助我入眠。”
“渐渐地我也乏了,陷入半睡半醒的状态,朦胧之中,似乎君王在我身旁。”
“猛然坐起身来,身边却冰冷冷的,哪里有人?遑遽间似有失落感。”
“耳边听着远处的鸡,开始打鸣了,天上的月亮却还没有落下去,只留着一个淡淡的影子。”
“起来看天上的众多星,毕星、昴星都已经从东方升起来了,原来我竟然一夜无眠。”
“望着中庭灰蒙蒙的微光,这已经是秋季最后一月天上降的霜,我生命中的一个秋天,就这样又过去了。”
“长夜漫漫,好像一年那么长,我觉得我再也受不了如此自煎之苦。”
“心神不宁地伫立风中,远远地看着天空变暗、变明。”
“我独自悲伤,然而,毕其一生之岁月,我不能忘。”
“您在当年那句‘阿娇好,当以金屋贮之’,已经入了我少女的梦,我人生的梦。”
“我的梦还没有醒,您却已经离开了,您让我如何自处?”
“您答应我的锦绣宫殿,金屋藏娇,您做到了。”
“但您把我一个人关在了这锦绣监牢里。”
“您答应我的花好月圆,您答应我的有情人天长地久,鸳鸯戏水,又如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言?”
阿娇这么强的怨念,隔着鹦鹉阿苏儿的嘴,竟然听得我脊背发凉,脚底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