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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谢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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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外开满海棠花的欧式别墅里, 接连迎来了三次告别。

    段殊的行李很少,依然是黎嘉年开车来接他,他所有的行李只是一副由黎嘉年赠予的油画, 和一个小小的皮箱, 里面放着奖杯、证书, 和一个盛有精致卡片的盒子。

    黎嘉年执拗地要和他一起住, 段殊对他总有无条件的包容,于是他即将搬进黎嘉年的住处,以哥哥的身份。

    玛莎拉蒂又一次开过了十字路口的咖啡店,段殊从窗口望出去, 看见店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热闹,木质扶手上挂着一块即将另迁新址的提示牌。

    齐宴似乎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段殊将要搬走, 他的点心外送自然没了持续下去的必要。

    段殊有一腔的疑问,但他安静地收拢在脑海里,并不急着找到那个隐没在街角小店里的点心师。

    他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真正的见面。

    陆执的离开则更显得突然,那天从律所下班之后,他按照父亲的提议, 回家吃饭,然后便再没回到这个叛逃时长住的家,同样也再没回到那间律所。

    别墅里的一切都被保存下来, 原封不动地维持着还有人生活时的模样, 只丢弃了餐桌上那束终将会枯萎的花。

    他所有的工作文件, 所有的日常用品, 连同这段短暂如流星的反叛时光一起, 锁在了这间繁花掩映的别墅里。

    芳姨是最后离开的人, 她尽职尽责地清理了房子里的全部食物,免得腐烂生虫,然后她关上门,离开了这个永远静谧的别墅区。

    街上日光灿烂,她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渐渐穿过了几条小街,走进了人流茂盛的商业区。

    斑马线两端等待红灯的行人密密麻麻,像一群不知疲倦的蚂蚁。空气里传来热闹的音乐声,大型商场外面的墙体上,有巨大的led屏幕,正播放着新闻。

    高清晰度的镜头对准了一个精神抖擞的中年人,他西装革履,表情看起来和蔼又亲切,似乎正在一个剪彩仪式上,身边站着一个同样身穿西装却面色冷漠的年轻人。

    芳姨很熟悉这张脸,这是雇佣了她好几年的主人。

    原来陆先生回到了家人的身边。

    她看了一会儿,直到被步履匆匆的行人撞到了肩膀,才惊醒过来,觉得该回家了。

    回家之后,换一部新的电视剧看吧,或者看看新闻也好。她想。

    这则报道播放到了尾声,懒洋洋地窝在沙发里的黎嘉年特意放大了屏幕,似乎想要看穿陆执那张冷漠面孔背后的情绪。

    陆执的父亲转头同他说话时,敏锐的黎嘉年立刻捕捉到了陆执神情的波动,他的眉头微微皱起,又很快松开。

    于是黎嘉年略显兴奋地站起来。

    在他走向画室的路上,新闻已播报到了下一条:戚氏实业深陷债务危机,股价大跌。

    黎嘉年挑了挑眉毛,轻轻推开没有关紧的房门。

    画笔搁在一旁,段殊默然无声地看着眼前的画板,像在思考下一笔该落在哪里。

    于是黎嘉年作势敲了敲门:“我有没有吵到你?”

    段殊回过神来,摇摇头:“没有。”

    黎嘉年便向他走去,言语里满是兴致盎然:“我刚刚看了新闻,陆律师看起来很讨厌他的爸爸,但是他们俩又站得很近。他在憎恨,却逃不开,因为下一条新闻就是倒霉的戚……”

    当他走到段殊身后的时候,不禁感到一丝诧异,话语也随之中断。

    “这是什么?”

    画布上铺满了浓烈的象牙黑,除了黑色,别无他物。

    段殊正看着这片黑色,声音无波无澜:“没有窗户的房间。”

    闻言,黎嘉年又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眼,不禁笑起来:“没有窗户的房间里,不开灯,除了一片漆黑,还有什么?”

    “还有声音。”段殊回答他,又轻声提问,“该怎么画声音?”

    这个问题出乎了黎嘉年的意料。

    他抬起头,认真地凝视着段殊的面孔:“这是你的画,你会知道的。”

    说着,他的脸上又露出那种对一切都无知无觉的天真笑容:“我的画已经准备好了,那是迄今为止我最喜欢的一幅画,会在画展那天给你看,你是第一个观众。”

    黎嘉年已大方又热烈地将段殊介绍给了他所认识的一切人,那天他在媒体的话筒前编造的谎言,并不全是谎言,除去血缘的部分纯属虚构,其他的,他都做到了。

    他的确把所有财产都转移到了段殊的名下,也竭尽所能地想将段殊带进自己所处的那个圈子,试着让段殊成为未来更光明的画家。

    这几乎让段殊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他真的有一个竭力想要补偿他人生遗憾的弟弟,心无杂念地想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都捧给他。

    这种错觉险些令段殊沉溺在这个世界里,不愿离开。

    或许齐宴正是预料到了这件事,所以提前将咖啡店迁走了。

    只要段殊心中尚有许多未能解开的疑问,他就不会真的陷在这里无法自拔。

    又或许,齐宴知道现在的他不再需要甜点来维持心情,因为周围发生的故事已足够叫人沉迷。

    “要在哪里办画展?”他问黎嘉年,“画廊吗?”

    “当然不是。”黎嘉年神秘道,“是一个很好玩的地方,你一定会喜欢的。”

    接下来的时光如同一场梦境,段殊和黎嘉年在这座房子里无忧无虑地生活着,日子过得飞快,因为时间的度量准则与主线人物与事件息息相关。

    在陆执重回豪门之后,他重新拥有了地位和权利,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报复戚闻骁。陆执的父亲也很爽快地帮了他,对他而言,在独子回来之前,戚闻骁是一个趁手好用的工具,但在目的达成之后,他当然不允许外人继续损害家人的颜面。

    戚闻骁的家族一夜之间遭逢变故,摇摇欲坠,黎嘉年在闲暇之余就放着新闻当作背景音,还会兴致勃勃地同段殊分享,他们最后一次在电视上看见与戚闻骁有关的消息,是他与朋友发生冲突后进了医院,原因不明。

    新闻画面里有个隐约有些眼熟的身影一闪而过,段殊还没来得及想起对方的名字,就见到了面色苍白的戚闻骁躺在病床上的影像。

    黎嘉年不禁感叹:“等他痊愈出院之后,就会发现一切都改变了。他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应该有很多人恨他。”段殊淡淡道。

    陆执的偏执和掌控欲来源于某种绝对的自信,在家世之外,他也的确拥有不俗的能力。而只会玩乐、空虚度日的戚闻骁在失去家人给予他的金钱之后,什么也不是。

    曾经给许多人带来过伤害的戚闻骁,如今跌进泥里,会不会变成别人的玩具?

    黎嘉年笑了起来,还没来得及畅想那些有趣的情节,便听到佣人恭谨的声音:“黎先生,陆先生又派人送花来了。”

    她抱着一束娇美嫣红的玫瑰,等待着主人决定它的命运。

    黎嘉年仰起脸问段殊:“哥哥,你想怎么处理?”

    “花是无辜的。”

    在芬芳的花香里,段殊起身,走向画室。

    这束花夹带的卡片上没有署名,外人仍以为他在孜孜不倦地追逐才华横溢的年轻画家,但唯有当事人才知道,他究竟想将花送给哪一个画家。

    也许是当时在法庭上给他带来莫大挫败的黎嘉年,也许是被他欺骗和辜负后又重新绽放光彩的“段殊”,也许两者皆是。

    而段殊明白,陆执已经意识到了某种冥冥之中的宿命,曾经他让爱着他的“段殊”付出了全部自我,如今一切倒错逆转,他也将赔上自己的人生。

    陆执对戚闻骁的报复越成功,他此刻的地位越高高在上,他就会越发难以忘记这第二场代价惨烈的失败,在付出了自由和追求之后,他唯一剩下的坚持,就是段殊,所以他会日渐深陷,再难割舍,只要他还没有放弃,他的人生就不算一败涂地。

    多么熟悉的情节。

    从戚闻骁到陆执,“段殊”曾经的处境,分别在他们身上重现了。

    与他们的遭遇相反,如今的段殊拥有越来越明亮的生活。

    这趟采风结束后,段殊真正对画画产生了兴趣,也的确获得了灵感。他从久远又稀薄的回忆里翻出了一些难以忘怀的事,所以整日沉湎在画室中,与画笔为伴,黎嘉年常常溜进来看他,他无声地坐在他身旁,像镜中的倒影,艳丽色彩,眼神流连,交错的手,似有若无的触碰。

    直到举办画展的那一日。

    名流云集的画展,双生儿的公开露面,黎嘉年最满意的杰作,身份煊赫的陆执,已没有资格被邀请的戚闻骁,按照电影故事的规律,所有耸动的元素会在此时汇聚到一起。

    段殊本以为这将是故事最灿烂的高潮。

    但恰恰相反,黎嘉年根本没有对外公布画展的消息。

    他为画展选择的地点也极为特殊,不是画廊,不是美术馆,也不是公园。

    而是一个被包下的游乐场。

    眼前是五颜六色的灯光,造型精美华丽的游乐设施,浓郁的色彩,飘扬的气球,似乎盛满了一切快乐和美好。

    “如果这是一幅画,它就是有声音的。”黎嘉年像是心驰神往,“观众看着这幅静止的画面,会听见欢快的音乐、孩童的笑闹、嘈杂的话语……还有自己的笑声。”

    他在回答段殊问过他的那个问题。

    段殊环视四周,黎嘉年的作品散落在游乐场里,浓墨重彩的风格与画外的世界倒是极为相衬。

    “那幅你最满意的作品呢?”

    “在终点的位置。”黎嘉年带着他往前走,落在周围游乐设施上的眼神充满眷恋,“小时候妈妈从来没有带我来过这样的地方,因为她觉得我不配得到快乐。”

    “长大之后我自由了,但一个人来毫无意义,直到今天,我想带你来。”黎嘉年想起了那天信手拈来的谎言,调侃道,“毕竟我们是久别重逢的双胞胎。”

    他语气轻松,段殊却觉得心脏像是被轻轻地揪了一下:“那你现在快乐吗?”

    “我很快乐,遇到你是我最快乐的一件事。”黎嘉年的口吻是难得的真挚,“但是,我要离开了。”

    段殊停下了脚步:“离开?”

    他以为自己才是那个先要离开的人。

    “我要出国进修了,我并不想走,但我需要离开了。”黎嘉年认真地看着他,“我猜,是因为我的使命完成了。”

    段殊几近愕然地看着他,这句话的含义已超出了角色应有的范围。

    “什么……使命?”

    周围热闹的风景向后退去,他们快要走到终点,那幅黎嘉年最满意的作品就在眼前。

    “以前我不画人物,因为我不喜欢任何人。”黎嘉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语气是天真的雀跃,“现在我唯一喜欢的人是你,也是我自己,所以我画了我们。”

    画布上是他笔下第一幅真正的人物肖像,栩栩如生的男人,既像他,又像段殊。

    没等段殊从怔忡里回神,黎嘉年又一次轻轻地拥抱了他,仿佛要与他真正地合为一体。

    “你一定会成为比我更好的画家。”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因为你拥有灵魂,而我只是一个空壳。”

    段殊还没来得及追问,这究竟是黎嘉年想对他说的话,还是类脑挣脱了剧本后迸发的自我意识,便察觉到怀里忽然变得空荡。

    在他面前永远热烈的黎嘉年此刻化作了透明幻影,像雾一样消散了。

    晶莹的粒子游离着穿过他的身体,在指间散开,他的目光追随幻影而去,看见游乐场外有豪车停下,多日未见的陆执从车上下来,捧着一束新鲜的玫瑰。

    他不会错过有心上人出现的画展。

    他们隔着微凉的空气对视,段殊看见他眼中隐隐的焦急,他害怕失去入场的资格,他仍在渴望着“段殊”的爱。

    但爱是什么?

    段殊并不明白,他仍陷在黎嘉年消失的震撼里,内心充盈着巨大的失落,久久不能平息。

    他想起了见到黎嘉年的第一面,富丽堂皇的宴会厅,如潮水一般倾泻而来,穿着酒红色衬衣的黎嘉年坐在台下,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真心实意地为他鼓掌。

    那时他的手指从琴键上移开,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曾演过的那部电影,被坎坷命运和敏感心灵折磨着的天才钢琴家,也想起那段最贴切的剧本文字。

    [从此,他不需要别人的眼光了……]

    [他拥抱自己。]

    这是黎嘉年的使命吗?

    在他与黎嘉年相识并相熟之后,黎嘉年从未对他露出阴郁的那一面,他也不再觉得疏离,全情投入了这个跌宕起伏的故事。

    然后就是那个在酒店度过的夜晚,万籁俱寂的房间里,黎嘉年坐在他身边,抱着膝盖,平淡地讲起自己的过去。

    而段想尽办法,也只从回忆里捡出了那个早餐与导演的小故事。

    黎嘉年一点点帮他变得真实,可他还没能想起更多的过去作为对等的回应,对方就消失了。

    透明的粒子消散在春风里。

    流光溢彩的回忆不断袭来,段殊闭上眼睛,选择了在这一刻离开这个世界。

    他有许多问题要问齐宴。

    而当段殊意识回笼,恍惚地睁开眼,从一场漫长的梦境里醒来,回到全然不同的现实世界时,却闻见一种熟悉的香气,苦涩又甜蜜。

    不远处的玻璃茶几上,白色瓷盘被日光点亮,盛着一份提前准备好的提拉米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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