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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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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红交错的荒原宛如炼狱,孤零零的纯白颜料凝结出一个天使般的少女,段殊看得专心,直到暗金画框旁的白墙上,投落了一个斜长的影子。

    当这道尚算熟悉的声音蓦地在身后响起,他的面上丝毫不显意外,语气自然:“好巧,你也来看画?”

    他没有计较戚闻骁为什么突然改口,不再叫他段哥,在假象被戳穿之后,他早已在心里将一切属于“段殊”的人际关系都清零。

    戚闻骁的眼下漫着一层阴影,前天通宵泡吧,昨晚显然也没有睡好,不知被什么梦魇缠住了。

    他看着眼前若无其事的那个人,心中无端地升起一阵怒火,又咬牙压下去。

    “你最近变化很大。”

    戚闻骁缓步走到他身侧,放缓了语气,尽力想要找回平日里与他对话的状态:“是不是发生什么了?需不需要帮忙?”

    “不是最近,只是这两天。”段殊随口纠正他,“我很好,谢谢关心。”

    画上的少女展露着最纯净的笑颜,令周身的地狱也笼上一层光辉。

    段殊很喜欢这幅画,想要安静地欣赏,可惜身边的戚闻骁还在喋喋不休地作徒劳的努力。

    “我知道昨晚你受到了一些刺激,但你这样刻意接近黎嘉年没有好处,反而会激怒陆律师。”

    自欺欺人的赝品被强行拉到了阳光下,直面“爱人”与真品的纠葛,为此失去理智,做出一些不可理喻甚至自取灭亡的举动,是很常见的情节,戚闻骁显然是这么想的。

    “你认识了他,然后呢?接下来要做什么?破坏他们之间的关系?”戚闻骁不赞同地皱了皱眉,“你应该用更聪明的方式赢回陆律师,现在这样只会造成反效果。”

    “段殊”是总在被人支配的蠢货,他看起来并不聪明,否则也不会令自己的生活陷入如此境地,所以他需要别人的帮助,比如一直以朋友的身份存在的戚闻骁。

    然后,这个会哭会笑会伪装坚强的有趣玩具,就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掌心。

    段殊听到这里,终于依依不舍地移开视线,回眸看他。

    “戚闻骁。”他第一次叫出这个人物的名字,言简意赅地勘破了他此刻的心理,“玩具失控了,是不是让你很难受?”

    戚闻骁脸色僵住。

    “昨天,你是不是想在黎嘉年面前戳穿我们三个人真正的关系?”

    “你以为自己是那个拿着遥控器的局外人,那为什么又会因为一个坏掉的玩具而耿耿于怀,甚至要在第二天追到画廊来?”

    他抛下了三个平淡的问句,戚闻骁霎时神情仓皇,又极力掩饰:“我不明白你在说……”

    见他抗拒,段殊便不说了,他环视了一圈画廊,冷不丁道:“你来之后,有没有好好看过这些画?”

    戚闻骁像被捕兽夹咬住的猎物,已完全落入他的节奏,亦步亦趋:“……没有。”

    “我看过了,每一幅都看过。”段殊的表情相当认真,“黎嘉年喜欢画风景,大海、森林、田野……他画一切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却不画任何有现代气息的东西,也不爱画人,这是他唯一一副有人物的油画。”

    看不见的丝线吊住了戚闻骁,他恍然地顺着段殊的目光看过去。

    “她很美,是荒原炼狱里最圣洁的风景。”段殊感慨道。

    仿佛在发光的天使,静静地横亘在两人中央。

    “——但她的脚下是一片空洞,如果时间往下流动,她会立刻落入悬崖深渊,幸好画面是静止的。”

    段殊的话语里带着些微叹息:“很明显,黎嘉年不喜欢人,他不喜欢任何人,所以不画人,笔下唯一的天使,也陷在将要被黑暗吞噬的危险里。”

    “所以,你觉得他真的会在乎我和陆执的关系吗?”

    “再回到第一个问题。”段殊几乎是笑着的,“究竟谁才是玩具?”

    真正的操纵者,绝不会为了区区玩具而心旌摇曳。

    戚闻骁闭口不言,面色灰败,他的指尖隐隐带着颤抖,全身被极大的愤恨和难堪席卷,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没能找出有力的句子。

    段殊不再理他,继续看着皎洁如月的画中少女,甚至没有注意到戚闻骁是在什么时候狼狈地离开的。

    黎嘉年结束了令人生厌的客套礼节,像躲避瘟疫般快步走回来的时候,看见段殊的目光落处,面上总算露出一丝真挚的雀跃。

    “我也很喜欢她。”黎嘉年语带欢欣,“我们果然很像。”

    这是他第二次提到这句话。

    段殊颔首:“可惜等待她的命运是毁灭。”

    “但是她跌落下去的时候,发出的声音一定很清脆。”黎嘉年不假思索地接了下去。

    短暂的静默后,这对像是无意间说起了双簧的孪生兄弟,又默契地笑了起来。

    “说回正事。”黎嘉年清了清嗓子,“刚才我们说到了去你家,对不对?”

    对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段殊隐约有了预感。

    “我觉得你一定有画画的天赋,我想教你画画。”黎嘉年直截了当道,“我很好说话,还可以上门教学,不如你先试学一次,要是不满意,就当作是我贸然来拜访了一次,顺便参观《风暴》被吹到了哪里……”

    他兴致高涨地顾自说了下去,似乎笃定段殊不会拒绝。

    段殊也的确没有拒绝,故事的走向愈发神秘,他的心里被激起一种奇妙的憧憬。

    “我会准备好一个宽敞的画室。”

    和一个只属于他的房子。

    当女佣提起陆执的行李箱,往对面那栋新租下的别墅走去的时候,总在段殊面前高高昂起的头颅,分明低眉顺眼了许多。

    她想不明白,擅自出门且没有完成画画任务的段殊,竟然没有受到任何来自陆先生的惩罚,居然还要独自拥有这个豪华的大房子。

    她实在搞不懂有钱人的脑回路。

    屋外夜色沉沉,段殊倚在楼梯栏杆边,面露倦意,但仍然对着即将离开的陆执真心实意道:“你效率很高。”

    陆执脚步一顿,语气淡漠道:“芳姨会留在这里照顾你。”

    言外之意,会有一双眼睛时刻盯着独居的段殊。

    他买来的画成了段殊收到的礼物,豢养的私人宠物出入在大庭广众下,一切都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但在段殊告诉他黎嘉年想要来家里教他画画的时候,陆执却格外平静,很快让人找好了附近空置着的房子。

    在绕过了那个暴露即毁灭的类脑逻辑之后,段殊此刻也摸不透陆执究竟在想些什么。

    但没关系,他们三个人的关系,将步入更有趣的阶段。

    真品亲自教赝品变得更像自己,而那个最偏执的爱慕者,却只能在毗邻而居的地方远远看着。

    翌日,段殊很晚才起来,他穿着更舒适自在的棉质睡衣下楼,这在往日是陆执绝对不允许的事。

    黎嘉年跟他约好了明天过来,所以今天的段殊是自由的,他还没想好要怎么消磨这一天。

    餐桌上放着拆开了的点心盒,松散的丝带被整齐地折好,点心不见踪影,只余一张寄语卡片。

    他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的时候,一楼的电视剧动静当即暂停,芳姨略显紧张的声音传过来:“段先生,点心放在冰箱里了,我来帮你拿?”

    段殊觉得这个转变有些好笑,但他也懒得为难这个遵照既定逻辑办事的工具人角色,应道:“不用了,我自己拿。”

    “哎,那你有事就叫我。”

    沙发上响起光滑的摩擦声,芳姨重新坐了回去,按下播放键,熟悉的男女主角争吵声倾泻而出。

    段殊从冰箱里拿出那块棕色的小蛋糕,小心地端到餐桌前。

    卡片上的字迹端正清晰:提拉米苏,祝您生活愉快。

    在逐渐习以为常的肥皂剧背景音陪伴下,他拿起精致的小勺子,慢慢插进绵软蛋糕的时候,动作忽然顿住。

    这几日沉浸在跌宕起伏的情节中,他差点忘记了那个尚未解开的秘密。

    他猛地起身,快步走到平台栏杆前,向下望去。

    欺软怕硬的女佣依然在看同一部电视剧。

    “芳姨。”他骤然问道,“你还没有看完这部剧吗?”

    “啊?”芳姨错愕地回过头,像是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片刻后才道,“看完啦,好看嘛,就多看几遍……”

    她是故事背景里不起眼的功能人物,没必要像陆执等人那样生动鲜活,类脑会压缩这些冗余的细节,于是她每天都重复地看同一部电视剧,过得简单粗糙。

    而段殊已经收到了三张内容不同的寄语卡片,和三份口味各异的精致甜品。

    那天在实验室里,齐宴谈起故事标题时似笑非笑的眼神,霎时浮现在他脑海。

    ——不,只是一个表达致敬的小把戏,借用了名字而已。

    这一刻,段殊捏着这张极具真实感的崭新卡片,不知不觉间露出纯粹的笑容。

    又一个小把戏。

    “那家甜品店的地位在哪?”

    “哦,就在前面那条街的十字路口。你认得吗?”芳姨一板一眼地回答道,“很显眼的,门口总是停着一辆怪吓人的摩托车,老板每天都骑这辆车来送点心,对了,其实不是甜品店,是咖啡店……”

    他记得第一天下楼时,听到的那道机车轰鸣声,也记得随后路过的那个十字路口,建筑与风景栩栩如生。

    原来齐宴在故事里的角色,是一个每天都会骑着重型机车,送精致点心来家里的咖啡店老板。

    实在不像那个被白大褂和机械感手表禁锢了形象的科学家。

    快速解决了既甜蜜又苦涩的提拉米苏,段殊迫不及待地出门,直奔目的地而去。

    春光明媚,他从浓密的树荫里走来,轻快的脚步融入了天地间盎然的生机。

    坐落在十字路口的咖啡馆生意很好,几乎是这一带最热闹的地方,透明橱窗中映出无数张交谈着的脸庞,人们身后的墙上贴满了经典电影的海报。

    他在这里停下脚步,隔着玻璃惊讶地望向某张十分熟悉的海报,画面中央的男主角一身白色衬衣,沉醉般合着眼眸,重重地按下黑白琴键。

    几秒钟后,段殊回过神来,伸手推开咖啡店的大门。

    木质拉手上垂落的风铃叮当作响。

    店里的空气温暖,四处蔓延着浓浓的咖啡香气,与芬芳甜蜜的烘焙气味。

    小小的咖啡馆有内外两个出口,里侧对着近在咫尺的河岸,靠窗的位置能看到在日光下波浪粼粼的河面。

    这个最好的观景位已有人落座,穿着棕色夹克的男人垂眸看着手腕上齿轮不断转动的表盘,直到咖啡馆的大门又一次被推开。

    于是男人漫不经心地抬起头,仿佛与其他正在闲聊的客人并不在同一个世界。

    那道沉静的视线越过漫漫时空,准确地落到他身上时,却带了不动声色的火焰。

    像是已经等待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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