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姜府人丁不算兴旺,宅院却大的没边。府内亭台楼榭林立,甬路相衔,整座宅院被红墙垂柳围护,在这寸土寸金的的临安城占据半条平昌街,家底财力可见一斑。
家宅富丽堂皇,城内商铺,货船,田地比比皆是。临安城姓姜的人,都恨不得寻根摸底到祖宗十八代,好跟姜府扯上点干系。
然外人所见只是表象,却不知姜府并非人人都阔绰,有钱的只是大房姜怀远这一家子。老夫人娘家姓漆,是老太爷的续弦,嫁过来育有两子,便是如今的二房姜怀正和三房姜怀盛。
老太爷的亡妻生下一儿一女撒手人寰,漆老夫人嫁入姜府后,毕竟是继母,对大房一家虽不苛责,却也实在亲近不起来。
但无论亲近与否,老夫人也要给几分薄面。原因无他,姜府今日都是姜怀远给的。
姜怀远颇有经商头脑,生意越做越大带着儿子常年在外,府中留下姜莺和孟澜。姜莺上头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姜芷,是姜怀远已逝妻子秦氏所出。老二姜怀正现任临安都水司知事,老三姜怀盛一直游手好闲,也是前些年才收了心,如今经营一个不大不小的布桩。
姜府众人心知肚明,没有姜家大房,何来姜府今日。
从小到大,姜莺姜芷吃穿样样是府里最好的,说是泡在金子堆里长大也不为过。姜怀远对两个女儿疼爱至极,常年在外也不忘搜罗奇珍异宝往府里送,舍不得宝贝闺女受一丁点儿委屈。
远离临安的姜怀远尚不知晓,他挑的女婿中举人了。
慈安院内坐了好些人,二房曹夫人和李姨娘都在。屋内备好茶点,远远地能听见说话声,话题无一不围绕程意中榜。
大梁重文轻商,姜家读书人少,唯有姜怀正三十九岁考中举人,其余子孙都像读书要命似的,能躲多远躲多远。就连府里两个孙儿,也是成天从书院偷跑出去打马球。
一早听闻姜莺未婚夫婿中榜,大伙无一不拉着程夫人一通猛夸,说她教儿子教的好,程意才貌双全与姜府二姑娘极为相配。
热热闹闹的说话声直到孟澜母女进屋才稍稍低了些,姜莺先同老夫人行礼,而后问候叔婶。
规规矩矩地行完礼,姜莺左右张望,并没有见到程意。曹夫人见状打趣:“二姑娘急什么,程家郎君已是你板上钉钉的人,不急在这一会。”
这话看似不经意调笑,却隐隐带着股酸味。程意年轻前途无量,二十中举人以后还得了,这等便宜好事竟让一个傻子捡了去。
姜莺向来不喜慈安院,每次来都是沉默坐在一旁。被曹夫人打趣也不会辩解,下意识地往孟澜身后缩了缩。
孟澜笑容浅淡,“弟妹慎言,莺莺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
漆老夫人鬓发如银脸颊偏瘦,一身墨绿华服高座堂中,听见曹夫人这话也不高兴。姜莺再傻也是姜家的,外人面前吃什么味儿。
“好了。”漆老夫人发话,声音中气十足:“莺莺与程意已经订亲,相思是人之常情。不过今儿怎的不见程意,中举这么大的事是该亲自来府中见见。”
毕竟没有姜怀远,程家连柴米油盐都是问题,何谈程意澄山书院的束脩。
一听老夫人有发难的意思,程夫人赶忙起身赔不是:“他原本也是要来的,可惜出门前被书院先生留下,过几日我让程意过来给老夫人问安。”
既是要做亲家,老夫人也不欲为难,客客气气给了台阶:“程意中举,接下来要准备秋闱肯定更忙,就不用在我老婆子身上浪费功夫了。过几日府里正好去书院看姜栋,趁机见见吧。”
堂厅中其乐融融,议完事赵嬷嬷送程夫人出府,路上照例递给她一只钱袋子。沉甸甸的看上去不少,程夫人犹豫,赵嬷嬷已经将钱袋子塞到她怀中,笑说:“早晚是一家子夫人客气什么,咱们齐心合力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握着银钱的程夫人头一回心慌意乱,她知道漆老夫人这是在敲打她,婚事板上钉钉,莫要有不该的心思。
远远望见姜莺跟随孟夫人离开的背影,程夫人内心泛起苦涩。让程意上门做婿已是丢面儿,更别说……对方还是个脑子不灵光的,叫她如何向程家列祖列宗交待。
翌日府中女眷结伴出门,孟夫人却不得空。今日是姜老太爷冥诞她请了承光寺法师念经,还有继女姜芷的屋子也该打扫。
二房三房两位夫人并没有和姜莺同道的意思,孟夫人便安排茯苓和小鸠护着姜莺出去玩。出门时正巧碰上庶妹姜羽,说想和二姐姐一块。
姜羽是二房姨娘所出,身子不好常年用药养着,面上总是泪光点点,病态娇弱的模样谁见了心肠都得放软几分。
当然姜莺除外,她对这位庶妹并不熟悉。姜莺后退两步,茯苓就明白她的意思,客客气气拒绝姜羽,唤来车夫备车。
一旁,被拒的姜羽没什么脾气,笑说:“二姐姐好走。”
不过人才消失在月亮门,姜羽脸色就淡了。讨好姜莺自然有理由,一来跟随姜莺出门银子花销不愁,二来……自从发生了那事,姜羽总不自觉与姜莺比较。她出身不如姜莺,但颇有才气,和个傻子交好最能体现自己的聪慧。
未曾想头一回示好,竟遭嫌弃……
出门时天色尚早,微白天边散布着几颗星星,隔壁沉寂多年的沅阳王府忽然忙开了。
姜莺脚踩杌扎上马车,纤纤素手挑开车帘,只见沅阳王府外仆役们进进出出,一水的箱子装上马车,那架势似乎要将家底儿搬空。
一位身材魁伟,黑月双眉的汉子立于王府角门前,正指挥仆役忙前忙后。此人名唤田七雄是王府的管事,姜府大多数人都记得他。
车夫道:“沅阳王府这是要举家搬迁不回临安了吧。”
“那不正好么,幸好这些年沅阳王府没人,否则抬头不见低头见,真不知道两家人怎么做邻居。”
“听闻沅阳王正得圣上恩宠,如今权力大的吓死人。”
……
姜莺抿唇不语,思绪随仆从说话声纷飞。半晌,她回忆起什么,高兴地冲茯苓道:“沅阳王我记得,是那个坏蛋哥哥的父亲……”
沅阳王府的事在姜府最是忌讳,小鸠上前阻止谈天说地的车夫,茯苓也赶忙掩住了姜莺的嘴。
“二姑娘,这些说不得。”姜府与沅阳王府的恩怨由来已久,茯苓不知二姑娘还记得多少。曾经的王府世子王舒珩成了如今的沅阳王,因为他少时欺负过姜莺,姜莺一直称呼人家坏蛋,这话当着王府的面万万不能说。
茯苓耐心解释,姜莺懂了。她知道自己做了错事,赶忙捂住嘴巴乖乖点点头。好嘛,如今坏人得势,她不能当面叫坏蛋,只能偷偷地叫了。
不过沅阳王府的事姜莺却记的清楚,当年那个坏蛋,可是差点成了她的姐夫呢。
说起姜府和沅阳王府的恩怨,还是姜府理亏。
当年,老沅阳王跟随圣祖皇帝打下大梁江山被封王,子孙世代袭位皆受荫蔽。最风光的时候,老沅阳王能带兵入都城,随行帝王左右无人出言斥责。
风光几十年后,王子敬袭爵时,王家得贤明帝皇恩庇护愈发繁盛,世子王舒珩十六岁便以探花郎的身份名动汴京,引来红绡无数美人折腰。贤明帝让入翰林,他却婉拒后随父从军成为中侯。
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繁盛了几十年的沅阳王府衰败于一场惊变。
天启四十一年沅阳王追随太子平定西戎战乱,两个月后西戎连破五城,更是传出太子和沅阳王投敌的消息。先帝龙颜大怒,派出董老将军亲征酣战五个月才平定战乱。那之后东宫没有留下一个活口,沅阳王全族凭借圣祖金书铁卷保住性命,却被责令永不得入京。
天子重臣沦为叛贼,人人唏嘘荣辱不过一夕之间。沅阳王府举家离京回到临安旧宅,一同回来的还有战死亲眷的灵柩。
姜莺那年不过十岁,犹记得当时送葬队伍长如蜿蜒河道,丧钟嘶哑十里白幡。队伍最前头,便是那位曾经名动汴京的探花郎王舒珩。
许是刚从战场上回来,身姿挺拔的少年脖颈,手背有干涸暗红的伤痕,一身素白麻衣玉面朱唇神情淡漠,手捧灵位骨子里透着的那股冷意让人退避三舍。明明王家已不复昔日荣光,但少年天生如启明星般,无论何种境遇都是最耀眼的存在。
因为是罪臣丧礼不得大办,草草办完亲眷丧事王家麻烦接踵而至。奴仆接二连三被遣走,王妃缠绵病榻,最后就连家宅都差点没保住。
沅阳王府出事,姜府也鸡犬不宁。只因姜芷生母秦氏早年于沅阳王王妃有恩,姜芷与世子王舒珩自幼订下亲事,若王家没有出事,姜芷与王舒珩早该成亲。
若王家像往昔如日中天那自然是极好的亲事,只是当时看来确实是个火坑。姜芷表面不说什么,明眼人却知她不想嫁。王妃也明白自家的境遇,拖着病体亲自登门说婚事不如算了。
守孝期三年内王舒珩不得成婚,不过那时王妃身子极差据说时日无多,有人建议王府白事频繁该有桩喜事去去晦气,若新娘子过门说不准就好了。
姜怀远也是为难,悔婚没信用但他又舍不得女儿受苦,犹豫之际姜芷做了惊人的决定:她愿意嫁。
姜怀远再三确认,姜芷坚决的态度丝毫不像开玩笑。既然如此姜府和王府很快迎来喜事,只是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成婚当日姜芷逃了。
十八岁的少年郎在姜府等了又等,终是没见到姜芷,就连姜府所有人都不知姜芷去了哪里,一个大活人仿佛凭空消失一般。第二日才得知,姜芷与员外郎家的儿子私奔了。
这个消息无异于雪上加霜,王妃一病不起没多久便去世了。那段时日姜王两家不知受了多少冷眼嘲笑,姜府还好毕竟首富的名头还在,王府就没那么幸运,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
半年后随着王舒珩离开临安,流言才渐渐平息,自那以后姜莺再也没见过这位大梁最年轻的探花郎。
姜芷失踪六年,姜怀远找了六年。六年间人事变迁,姜王两家的恩怨却一点未改。
马车在门前停留太久,远远的,姜莺感受到田七雄愠怒的审视目光。姜莺迅速放下车帘捂住心口,坏蛋的随扈果然和坏蛋一样,凶巴巴的。
茯苓吩咐车夫:“走吧,一会该迟了。”
马车缓缓而动,路过王府时众人瞥见那一方鎏金的门匾,早在三年前沅阳王府就里外修葺过,据说门匾上的四个大字是当今圣上亲笔所提。
茶肆剧馆的说书人陆续讲过,沅阳王王舒珩记仇,所结之仇他日必当百倍奉还。他生于武将世家,骨子里流淌的血液生来就是冷的。
近年听闻王舒珩以铁血手段接连收复北疆七处失地,打的蛮夷缩回老巢瞅见沅阳王挂帅就不战而败。此外,更是亲手斩下南境叛军头领首级,悬挂于城墙三天三夜,凶名在外实在吓人。
更有老百姓相传王舒珩带领的铁鹰卫所过之处白骨森森,血流成河。那尸山血海的场景谁见了都胆寒,唯有他们脚踏尸骨走过,不曾显露一丝俱意。
此人绝非善类,是以姜府的人听到王舒珩名号就抖。
马车驶出平昌街,姜莺才觉那种压抑感减轻了些,她听车夫们说沅阳王府要搬迁又放心下来。那个欺负人的坏蛋,她可不想再见了。
与此同时,王府角门外田七雄嘴里叼一根稻草,粗犷的汉子目送马车走远才回头。
有小厮凑上跟前,问:“那是姜府哪位姑娘,长得跟天仙似的,俺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田七雄一拳敲打小厮脑门:“磨磨唧唧什么,少说闲话多做事!家具摆设里里外外都要换新,主子这回要在临安住好久,两日后就到耽误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