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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风动荷花水动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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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来了,天暗沉得仿佛是要下雪的样子。

    淇山的叶黄了也落了,离献恭那次的失意已经过了三个月了,但燕军仍然驻扎在了交趾城外,和匈人的大营遥遥相望。

    这三个月里发生了许多事,最值得庆贺的便是大周和大宛的联盟。

    一个月前大宛王收到了女儿成了大周皇帝妃子的消息,趁着夜色来到燕营投诚。虽说只是妃子,但这桩婚事比起匈人单于实在好太多了。本来大宛王就是想借着女儿的婚事来为大宛找靠山的,凛然这么一闹,不过是将靠山从匈人变成了大周而已。

    大宛王深知大宛与大周的差距,清楚女儿这次是得了贵婿,更明白在匈人面前有了大周作后盾意味着甚么。宛王高兴,就差大摇大摆地送嫁妆来了,幸而献恭及时叫停,大周天子纳妃的消息也只在军中流传。

    这三个月来还发生了一件大事——萧落木同那个黄仗交手了,但是出师不利大败而归。

    二人是在交趾城外的半山坡上相遇的,萧落木不敌,损失八百精兵,更是被黄仗追下了山。

    这件事让献恭深深知道了那句李牧重生,白起转世缘来并不是空话,那人是有实打实的能力的,那日中庭之战没有让他出马也是九州之幸。

    所以今日的书颜便奉命坐在了山下的松林中,倾听山中的风啸松涛声,等待一个人的到来。

    那人迟了,但到底是来了。

    身后的侍女和乐师见人来了,立刻演奏起了丝竹,清亮悠长,缭绕松间。

    黄仗出现在书颜面前,书颜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只觉得他的身影像鬼魅一般。

    黄仗却一身轻松,笑道,“公主等了许久?”

    书颜抬头,第一次正视这个男人。正是他,当年因了一个区区军妓背叛了父王,害得自己两位母亲惨死…更是私捆了自己,要求换中庭…书颜恨不得一剑刺上去,她的腰间有一把匕首,或许可以一试…

    书颜的目光越过黄仗,望着他身后的随从。那是匈人随从,身形高大,眼神凌冽似鹰隼一般。

    书颜有些气馁…她不能就这样杀了黄仗——他后面的随从不会放过自己的。

    她不是亡命之徒,不是过了今朝就没明日的人。

    书颜倾城一笑,道,“等得到黄将军,再久都是值得的。”

    黄仗听罢冷眼一笑,道,“公主已有夫婿,对我说这话,不怕被人诟病朝三暮四吗?”

    书颜笑笑,展示了一下身后的众人,佯装大度道,“这里除了我和将军便没有旁人了,若哪天传出去,那便是将军的不是了。”

    黄仗哈哈一笑,道,“也对。”

    书颜抬手为黄仗斟酒,然后含笑递上。

    黄仗盯着书颜的举动,拿起酒杯细嗅了一番,叹了一声好酒,却闻而不饮。

    书颜明白黄仗的意思,他怕这是个鸿门宴,若以书颜从前的性子,这也确实会是个鸿门宴。

    “我先来。”

    书颜从黄仗的手中拿过他的酒,和着身后的袅袅丝竹,道,“我先敬酒黄将军!一愿郎君千岁!”

    书颜声音清朗,在丝竹中又显柔媚,加之今日的女装打扮,书颜想知道,这个黄仗莽夫听得懂自己的话中话吗?

    书颜饮下一杯,又拿起自己面前的酒,继续向黄仗颔首朗声道,“二愿妾身常健!”说罢又饮下那有些清冽的泉酒。

    “公主好酒量。”黄仗笑道,见书颜饮酒,知道酒中无毒,便放心地端起了酒杯,但桌上的菜肴却还是不敢轻动。

    黄仗微嘬了一口酒,道,“公主有当年王爷的风采!”

    “我父王福气不如将军。”书颜此刻已是气得咬牙切齿,却还是不得不赔着笑脸道。

    “王爷甚么都好,就是太严!”黄仗龙目虎神,眼中却透着狡黠,试探着书颜道,“当年不过是西夏军妓而已,也不是甚么大罪,值得那么动怒吗?!难道就只他能玩西夏歌姬?!我们就不成了吗?!”

    “将军说得是,不过是几个军妓而已,生如蝼蚁…”书颜妖媚道。

    “西夏女子漂亮,匈人也好看,但是听说最好看的,是大宛的女子,公主可有听说?”黄仗故意放慢了声音,拖着长调问书颜,又用看似不在意的眼神盯着书颜的举动。

    “听说甚么?”书颜的心一沉,这个黄仗到底都知道些甚么?又想试探甚么?

    “你们皇帝娶了一个大宛的女子为妃。”黄仗仰头饮下一杯酒,余光注视着书颜。

    “没有。”书颜心中的巨石跌落山崖,挑起翻天巨浪。她握了握酒杯却不喝,道,“那是西夏的。”

    “哦?”黄仗目光闪闪,冷笑道,“那看来是我…打听错了。”

    书颜见黄仗的酒杯空了,便起身为他斟酒,雪白的膀子串了一串血红色的珊瑚珠串,在蝉翼般的雪袖下若隐若现。

    书颜道,“这酒是燕京的陈酒,清甜爽口却也是最烈的,今日特地为将军带了这酒…匈人那儿怕是没有这么好的酒吧?”

    “许久没有这么烈的酒了。”黄仗的目光停留在书颜的身姿上,有口无心道。

    书颜含羞一笑,道,“酒暖身子,吃了酒便热了。”

    书颜说罢脱去了身上的罩衣,水蓝色的连襟水袖裙露了出来,书颜佯装发鬓乱了,抬手理鬓,金钗米珠在耳边哗啦啦地响。

    “敢问公主芳龄?”

    黄仗终于受不住书颜的诱惑,问道。

    “十六。”书颜抿了抿嘴唇,心中嘲笑,道。

    “豆蔻年华。”黄仗感叹,而后又一转念,笑道,“公主的夫婿是有福的,能娶到公主。”

    “白家的长子。”书颜喉咙干涩,道,“是父王当年的遗命。”

    “但是公主不满意?”黄仗迟疑了半晌,问道。

    书颜低头不语,后头的青葙却插嘴道,“我们公主于白家是下嫁,白家娶时贱后贵,如今还嫌公主不能开枝散叶,我们公主也是憋了许久的委屈!”

    “那也不见得找到我呀。”黄仗讪讪笑道。

    “黄将军方才说我丈夫福气大,怎知自己没这个福气?”书颜举酒作邀敬之态,道,“我对黄将军私佩已久,希望黄将军能救我。”

    黄仗喝下书颜敬来的酒,心中暗喜,嘴上却故作拒绝,摆手道,“公主在燕营,我在交趾,怎么救?”

    “这简单。”书颜忍下心中的厌恶,盈盈笑道,“将军当年投诚过去,如今再反戈回来,不就成了?”

    书颜的这句话勾起了黄仗的回忆,静静试探道,“你嫁与我,难道不恨我当年夺母之仇?”

    “父王有错在先,不能全怪将军。”书颜违心道。

    “哈哈哈哈!”

    黄仗仰天长笑,立刻明白了书颜的意思:公主下嫁是假,要自己反戈才是真。

    黄仗本想拒绝,却看见眼前的书颜做戏做得那么真,不惜屈尊降贵脱衣敬酒来诱惑自己,暗想自己虽不欢喜却也可以白要,便道,“好个小丫头,不废我当年疏漏了你!但是公主口说无凭,我亦不能全信!”

    书颜听罢微微一笑,一切尽在献恭的预料之中。

    书颜道,“我知道将军会怎么说,特地带来了一件东西赠与将军。白芷。”

    白芷得令上前,将手中的布工整地扑在黄仗面前。那是块明黄色的绸布,上头空无一字,却盖了一枚朱红色的印。

    “这…这…”黄仗看了这东西,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他当然得惊讶,这个空白圣旨就是献恭给他的劝降书,只要他肯倒戈,甚么都可以要。

    书颜见了黄仗的反应,心中满意,道,“这是加了印的圣旨,上头一个字都没有,将军想写甚么都可以。”

    “这…”黄仗支吾道。

    “这就当我二人的定情信物吧。”书颜笑道。

    黄仗阴沉一笑,道,“公主思虑周全,连信物都带出来了。但是,恕在下不能收!”

    “为甚么?”书颜问道,“是将军看不上书颜这残身吗?”

    黄仗思忖一下,道,“公主金贵之躯,突然说要下嫁与我,我不敢妄想,更怕里头有甚么阴谋诡计!”

    “黄将军好眼力,这里头确有阴谋!”书颜见送旨遭拒,便明眸流转,道,“但也不过是皇上想要攻下交趾,不想流太多血,便派了我来劝将军投诚!将军本就不是匈人…虽为伊斜效力,可到底是会遭冷眼的!将军如今在匈人那里风光,可想过子孙万代该如何?!伊斜没有良将需要倚靠将军,可将来呢?难保不会过河拆桥!即便将军子孙谋如张良武比韩信,但比起匈人,还是有血缘的自己人来得亲!”

    黄仗不得不承认,书颜的一番话确实是说到他的痛处了。他作为背叛了燕王的人在匈人那里不是没有冷嘲热讽,他也知道伊斜和朔方皆因他的身份和旧事而有所防备。

    黄仗沉吟半晌,伸手握住书颜的手,笑道,“既公主肯忘却旧恨定情与我,我也不好推辞。”

    “将军肯弃暗投明也是书颜之福。”

    书颜不动声色地抽出手,将圣旨叠放好交在黄仗的手中,笑道。

    “但我想要的,皇上或许能给,公主却给不了?”黄仗想了想,又道。

    书颜轻摇身姿,笑道,“甚么东西这么好,能得将军青眼?将军既肯投诚,书颜也是甚么都给的起!”

    “我想要燕国。”黄仗笑道,“公主肯给吗?”

    书颜心中一沉,道,“如今燕王已登基为皇,世间燕脉已绝…但我是燕国公主,我的驸马若是有功绩…相信皇上也是可以列土封王的,就看将军看不看得上书颜了。”

    “哈哈哈哈!”黄仗笑罢了又道,“那那个李修能呢?有他在一边虎视眈眈,为夫有些怕啊!”

    “将军有何畏惧?!”书颜道,“姓林的小子不过是半个九州人,担不了燕国大任…将军到底在怕甚么?!”

    得到了书颜的肯定,黄仗仰天大笑,复而又起身颔首道,“那末将先告辞了!期待下次与公主的良宵!”

    “书颜恭送将军!”终于结束了,书颜长舒一口气,起身含笑道。

    黄仗作完揖转身带着随从便离开了。

    书颜站在桌前,气得浑身发抖,两行泪簌簌抖落下来,书颜的目光落在桌上黄仗喝过的两个酒杯上。

    啪嗒!啪嗒!

    两声清脆的声音打断了身后的丝竹音,青葙赶紧上前阻止道,“公主!还没走远呢!”

    人还没走远,还不能摔东西,书颜委屈地哭了。

    振理从书颜不远处的松树上跳落下来,立刻上前抱住了书颜,轻声唤道,“颜儿…”

    “振理哥哥,颜儿好恨啊!”书颜偎在振理的怀中,抽泣道,“怎会有这种事,明明那人害死了我母亲,害惨了我父王,我却还得笑着与他做戏…”

    书颜的哭声越来越响,振理抬眼看了一眼远去的黄仗,面色凝重,道,“颜儿,我知道你不是真心的。”

    振理这话让书颜哭得越发放肆了,振理也不好说甚么,只抱着书颜让她哭。

    过了不知多久,书颜哭够了,趴在振理的身前轻轻抽动,振理抬起书颜哭泣的小脸,轻轻吻去她的泪痕。

    振理道,“颜儿,我们回去吧。”

    书颜的泪流进嘴中,咸咸的,又苦苦的,她轻声答应道,“嗯。”

    武安二年的九月,交趾,开始飘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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