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东风无力百花残(下)
“宋大人!来!”
齐王举起手中的酒,与面前的宋青碰杯,然后一饮而尽。
宋青亦是高兴恭敬地回礼,身后的宋孝城却面露不悦。
这不是他们的本意。
他们本不想留在这么招摇地在齐王身边留下的,奈何行路不顺,遇见了齐王,又万万没想到仅仅是当年天京的两面之缘竟让齐王认出了宋青。
宋青知道齐王的野心,也知道他与梁王的恩怨。
“王兄!您光顾着您的贵客,怎么能落了我?!”
一个爽朗的声音插了进来,如今的李青凌已经是临江郡王了,他独自掌控着父亲李成焕留下的秦国。
“我怎么会忘了贤弟!”李青凌身后的内监名唤梓游者立刻上前为齐王斟上一杯白泠泠的佳酿。
如今孝城所在的地方,是秦国,是李青凌的地盘。
齐王自被梁王击溃后便蛰守齐国,不敢出击,而恰恰在这时,临江王李成焕薨了。
这真是一个不能再好的消息了。
李成焕病薨,连蓬莱求来的灵丹妙药都没能救得了她。
李成焕是当年参与过七王之乱的人,更是在那场乱世之中取得了功望的人,齐王想拉他下水,太难了。
但李青凌不一样。
临江王只是双字王,而临江王一旦百年,秦国便成了秦郡国,临江世子李青凌也不过是个郡王。
这绝对不是年少气盛的李青凌会想要的,齐王清楚自己想要甚么,他也猜得出来李青凌想要甚么——无非权望二字。
这恰恰也是自己当皇帝后可以给他的。
齐王得到消息后立刻取道宛丘,并逆川而上会盟李青凌。
李青凌虽有丧父之痛,却也是高兴地会见了齐王,而二人也对曾是越王心腹的宋青感兴趣。
但宋青看得出来,李青凌对自己,似乎有些芥蒂。他想不明白,自己与李青凌只能算是初见,为何,为何他的目光会这般躲闪?
“啊,不哭不哭…”
临江王妃鹿亦真抱着怀里的孩子,轻轻摇着。
“你怎么把她带出来了?绣鸾呢?”李青凌看着鹿亦真怀里的襁褓婴儿,微微有些不悦——她们打扰到自己喝酒了。
孝城看着却欢喜,那孩儿脸娇嫩得像朵花儿一样,被鹿亦真拍地不哭后竟朝着孝城笑。
孝城看着高兴,又见那孩子吐了两口水,立刻从身后的侍女手上拿了帕子递给了鹿亦真。
鹿亦真没有注意便接过了帕子,等她明白过来后,自己已在众目睽睽下与孝城四目相对。
鹿亦真到底是一国之妃,见过大世面的,立刻温婉地颔首回谢。
“我以为是梓游。”鹿亦真向着李青凌责备的目光小声解释道,“不想竟认错人了。”
“不怪你!”李青凌见众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只好笑道,“你照顾好婉儿就好!”
“王妃事事亲力亲为,是犬子唐突了。”
宋青立刻起身谢罪道,而后使了使眼色,孝城看懂了,立刻颔首退出了这场盛宴。
“不能怪他。”李青凌道,他盯着孝城远去的背影,心中感叹他与梓游的身形确实相像,又都身着青衣,难怪鹿亦真会认错。
“这是公主?”齐王打破尴尬,笑道。
“不是。”鹿亦真闪过一丝失落,而后笑道,“是郡主。她母亲身子不好,我便照看她一下。”
“郡主甚是可爱。”宋青啧啧称道。
众人夸赞的言语渐渐消失在孝城的耳中。
孝城渐行渐远,他绕过一个院子,穿过了花圃,最后却被困在了萦纡的回廊上。
八月的秦国凌霄花开得正盛,远远望去,竟是如同火烧般的一片,这让孝城想到了那个晚上的火烧云。
孝城苦笑,自己走错路了,竟遇见这样的花景。
花景加苦忆,那味道,真是涩口。
回廊上挂满了凌霄花,不远处是一个抄手游廊,游廊的一旁是一间屋子,窗前摆满了笔墨纸砚,还能看见最里头的书墙。
这里大概是李青凌的书房了。
孝城低头趋走着,自己真是昏了头了,竟然跑到主人翁的书房了。那主人翁还是一个王,而自己只是一个罪臣的儿子,若是被捉住了,真是怎么也说不清的。
孝城不敢瞎看,但余光却瞥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说是鬼鬼祟祟,不如说他的衣着更惹人注意。
孝城抬眼与那人来了个四目相对,那人立刻转身跑了。
孝城惊愕,暗想秦国也不是安全的,内鬼细作竟能随意出入秦王宫。
但孝城又觉得那人有些眼熟,似乎哪里见过。
孝城想着,回想到从前,他还在九重城的时候——那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有一张正直伟岸的脸,背景是未央宫前的汉白玉石阶。
一声悠长的鸟鸣惊醒了孝城,孝城一拍脑袋,是他!
孝城拔腿朝着那个人影跑去。
“钱大哥!是我!是孝城!”
幸而那人影跑的方向没有甚么侍从宫女,孝城方敢这么大声地喊。
那人影听见了孝城的喊声,愣了一愣,而后停住了脚步,这个名叫钱阳的男子转过身,茫然的神色渐渐消失,脸上变成了会见老友兴奋,道,“我只觉得你眼熟,竟不想真是你!”
“钱大哥!”孝城立刻作揖认亲道,“当年未央宫前的比试,你赢过我的!”
钱阳是孝城当年在九重城认识的御林军的分领,当年二人在未央宫前辞别后便一个北上,一个留京。谁都想不到,一年多后的今天,二人竟会在秦国碰面。
“你怎么会在这里”?钱阳注视着孝城的衣裳,看得出来他的身份是客,而自己是“贼”,钱阳不禁面露狐疑,心中亦暗揣,问道。
“说来话长。”孝城道,“我与父亲被齐王发现了,就被带来了秦国…钱大哥呢?皇上可安好?”
钱阳一听“皇上”二字,知道他指的是献恭,却也不敢透露过多,便笑道,“皇上意欲先收失地,后伐齐王,我等难易其心,只得遵旨。”
钱阳仿佛说了甚么,又仿佛甚么都没说。
“皇上在北边打仗吗?”孝城问道。
“是。”钱阳道,“皇上已经安然登基,只是…只是缺了你,若你也在,也是大功臣!方才听你提起你父亲,看来你父亲也无恙…那也是好的!”
“是。”听到称赞,孝城不好意思地笑道,“但父亲还怪我鲁莽,我实则该与你们同去,尽我的忠心,却不想被孝字绊住了脚。”
钱阳听后沉默了半晌,而后道,“现在去也有些难了,就算齐王放了你们,我想李青凌也是不肯的。”
“这话甚么意思?”孝城问道,“我们同临江王又有甚么干系?不就吃他两杯酒么?难道,钱大哥知道甚么尽管说!你难道还怀疑孝城么?!”
钱阳思忖半刻,而后决定将事情和盘托出道,“李载垣造反,实则是李青凌撺掇的,这件事情,我也是刚发现的。”
“怎么会?!”孝城惊愕道,“世子甚么时候同临江王有联系了?”
“世人都晓王侯尊贵,却不知和亲之苦。”钱阳道。
“青淼公主?!”孝城惊道,“临江王是为了青淼公主?!”
二人的头顶,一朵凌霄花落下,无力地躺在孝城的脚边。
“是。”钱阳道。
孝城思忖,道,“多谢钱大哥告知我这些。关于临江王的事,我不会告诉旁人的…请钱大哥相信我!”
“我不宜久留。”远处传来了侍女们的欢笑,钱阳立刻道,“我得走了。”
孝城作揖正要拜别,忽而想到甚么,立刻道,“等一下,钱大哥!”
“甚么事?”
“我与父亲想去燕国面见皇上,”孝城作揖道,“若钱大哥有心,可否能为孝城先提上一句?”
“此等忠心怎能不提?”钱阳笑着回揖道,“那便盼着贤弟早日能来到燕国!”
“拜别钱大哥!”孝城道。
钱阳三下两下便闪进了竹林,而后便不见了踪影,只留孝城一人留在了开满了凌霄花的院子里。
一群侍女三三两两地打闹着走来,见着了抬头赏花的孝城便立刻安静起来,严肃道,“你是甚么人?怎么在王爷的内院?”
“在下宋孝城。”孝城佯装茫然无知,恭谦道,“吃酒吃累了,想回厢房,不想却迷了路,又见这凌霄花开得正好,便贪看了会儿,现下还请各位姐姐指个明路。”
侍女们方才嬉闹,自知自己理亏,便不敢怠慢孝城,立刻指了路离开,孝城也安然回到了自己的厢房。
“李青凌?!”
孝城向钱阳说了不告诉旁人,却转头告诉了自己的父亲。
父亲宋青半喜半忧,喜的是李载垣缘是被佞人所惑,自己女儿也可以洗去一半的罪;忧的是此刻自己和儿子就在这个佞人的宫里,而且一时半会儿怕是走不了了。
宋青坐在烛火边思考着,将今日白天宴席上的事串连了起来…怪不得!
怪不得!
宋青终于明白了,为何李青凌会对自己如此冷淡和躲闪!还要在宴席中一再强调李载垣自小的反骨!
因为自己是越王的旧臣!因为只有自己最清楚,越王李相元的忠心!和李载垣的城府!
夜晚的风透过窗缝渗了进来,也带来了敲门人,寂静的夜中宋青被吓了一跳。
“甚么事?”宋青被打扰到,既不乐意也有些害怕,便厉声道。
“大人没事就好。”门外的一个声音道,“宫里头出了刺客,王爷传我来问候一下,不要出甚么事。”
宋青听得出来外面的是李青凌的近侍梓游,便道,“我们这里没事,劳王爷费心了。”
打发走了梓游,宋青知道,秦国呆不久了,至少自己和儿子呆不久了。
刺客是真有,但有没有捉住还没有定论。
但宋青看得出来,李青凌有想拿这个刺客做文章的意思。
他看看自己的儿子,孝城眉头深锁,他似乎也看出了端倪。
宋青暗自忧愁,忽而又开朗了,自己已知天命,死了也没关系,只要儿子活下去,为皇上尽忠就可以了。
“父亲去哪儿?”
孝城看着更衣的宋青问道。
“我去齐王那里。”宋青道。
“去齐王那里做甚么?”孝城不解道。
“齐王既是杀人的战斧,也可以是护你我性命的盾!”宋青道,说罢便出门了,留下了仍然不解的孝城。
又一阵夜风吹了进来,桌上的烛火又晃了一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