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一杯浊酒戍楼东
深秋,凉州城外吹起了北风,燕营帐外寒意渐浓,帐内温暖如春。
凉州的秋不像燕京,凉州的秋要更冷更寒;而对于献恭来说,凉州的秋就是天京的冬,北风卷地,枯草凝霜。
献恭怕将士们会冷,特地早早地在营中开始烧炭了。这些炭都是太后特地嘱咐了送来的,亦是产自幽州的好炭,烧起来无烟无尘,又能燃许久。
献恭和书颜同众人一起站在帐内的桌旁,桌上一张巨大的羊皮地图,上面是沟壑山路平原互相交错的九州以北的地界。
这图被唤作州北图,亦叫燕图。
燕图上有一个个小小的记号,那是献恭设的哨所,亦有一些旗子,那是燕军和被探子们打探到的匈人的布阵。
献恭摆弄着一个匈人的旗子,问道,“四个匈人单于吗?”
“回王爷。”萧落木颔首道,“乌维,乌源,伊斜和朔方四个,当时来袭的,是乌维和乌源两个单于所率的大军。公主英武,射杀了乌维,而乌源带着余下的匈人逃了。”
“四单于之间的关系如何?”献恭问道。
“回王爷,”萧落木又道,“四单于互为姻亲,也各自都有大军,但草原就这么大,也是常常会有嫌隙和碰撞,但一旦和我们燕国开战,就会迅速团在一起。这次的凉州之战,便是乌源和乌维两个联手的结果。”
“而伊斜单于同杨将军在锁关一战,”萧落木一旁的严沅道,严沅是凉州围困一战中新晋升的一位将军。
严沅颔首道,“虽二十万死士命丧锁关,杨将军亦英勇殉国,但却是重创伊斜的大军,若是三路匈人一同进攻凉州,怕我们是等不到王爷的到来了。”
献恭听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后又问道,“白将军呢,你遇见的是哪个?”
白佑此刻也在帐中,他是在献恭解围凉州的三日后赶回来的,虽然损失惨重,但比起杨承宇,至少还留了残余的部队和一条命。白佑的身上伤得很重,他却不要缠纱布,他忍着伤痛,作揖颔首道,“回王爷,臣遇到的是乌维的左翼大军,匈人来势汹汹,臣是伤亡惨重,亦是险胜。”
“这么说,”献恭道,“这个朔方还没出来?”
“是。”书颜向献恭面前的炭盆靠了靠,道,“在这之前,父王便是在朔方的手上夺回凉州的,我不清楚战况,但朔方的军队恐怕不多,不然这次没有不掺和的理。”
“王爷,容臣禀明。”白佑道,“先代王爷当时是趁凉州的守卫松散之时,率大军发动的奇袭,而那时的朔方并不在凉州。后来凉州被我们夺回后,朔方曾两次试图攻占,但都失败了,便撤军而去。而朔方的主城在中庭一带。”
“中庭?”献恭道,他望向眼前的燕图,发现中庭是在凉州和交趾之间的一个小小的城。
“是。”白佑继续道,“中庭是小城,在九州只能称得上一个村罢了。但中庭周边皆是流水肥土,最适宜耕种…”
“所以才会选中庭做主城。”献恭暗暗道。
“是。”
献恭又看向中庭周围的地形,发现中庭旁也像凉州一样有一条山脉。但那山脉似乎更大更绵长,横亘在中庭与凉州之间。
“这山叫甚么?”
“中庭山。”萧落木颔首道。
“这山是天堑。”献恭道,而后思索一番,又问道,“凉州城里可有熟悉这山的人?”
“凉州城大且匈人多,肯定有。”郭昕道,“即便没有,凉山以北的农人肯定熟悉。”
献恭眼眸一转,道,“郭将军,你派人去暗访一下这些人,只要凉州城的。记下是谁,再派人留意一下,查一下背景,这些人日后会有大用场。”
“是。”郭昕颔首道。
“王爷,”白佑忽而道,“凉州城内匈人九州人混杂,不知王爷要如何安置这些匈人?虽说如今凉州的民心已渐渐安定,但到底是有虎狼匿在其中的,”说到这里,白佑不由得握紧双拳,道,“是杀还是留?”
“自然留不了,”林修能方才安静了半日,这会儿立刻出来愤愤道,“颜姐姐便是因为他们而险些没命的。”
献恭听后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书颜身上,许久,方静静道,“本王出发前,太后曾嘱咐过,九州之土只有九州人能留,匈人一个都不许存。”
献恭长叹一声,继续道,“然而本王却是这样想的,匈人之民何辜?匈人稚子何辜?匈人虽非我族类,但同样生长于天地之间,九州之上,传令下去,”献恭向众人下令道,“若有匈人肯归顺我大周,效忠大周,且知礼知义,同视为大周之民,九州之人。”
林修能听罢意欲分辩却被书颜悄悄拉了回来,林修能立刻低声颔首道,“是。”
献恭一脸冷峻,佯装没瞧见书颜的小动作,心中却暗暗惊叹书颜长大了,开始以大局为重了。
献恭方欲说甚么,却被进来的赵万戈打断,他颔首道,“臣赵万戈参见王爷,王爷吉祥!”
“起来吧。”献恭道,“回来了。”
“是。”赵万戈道,说罢便将手上的几册书呈献到献恭的面前,轻轻道,“王爷请过目。小的不识几个字,更别说匈人的字了,便胡乱拿了几本回来。”
献恭拿了立刻翻看起来,的确是匈人的书,九重城的璇玑阁也有几本,献恭翻开来看过,却因看不懂又塞回去了。
“这是甚么?”书颜也拿来一本翻看起来,问道,林修能好奇地偏过了脑袋。
“回公主,这些都是凉州城中城外内初搜剿来的匈人的书,外头还有。”赵万戈颔首问道,“请王爷指示该如何处置?”
“还能怎样,烧了呗!”萧落木笑道。
“不。”献恭否决道。
“王爷要留着?”林修能问道。
“不。”献恭又摆手道。
众人疑惑了,既不留又不烧,王爷到底想做甚么?
献恭举起一本书,向赵万戈问道,“凉州城中可有人读得懂这书?”
“凉州城里有一个学堂,里头有先生读得懂,我们搜剿时还特地带了两个去,以防有甚么不懂的被遗漏了。”赵万戈颔首道,“小的料到王爷会问,特地请来了这两个先生,此刻就在外头,要叫进来吗?”
“不叫。”献恭脸色一沉,道,“要请进来。”
不一会儿就进来了两个颤颤巍巍的老先生,一个满头银发,另一个似乎更老,仿佛得有一百岁了。
那两位老先生一见献恭,便不敢怠慢,立刻下跪行礼道,“小的参见燕王,见过燕王。”
献恭早在他二人进来前便将面前的燕图一掀,站着看两位老先生行礼。
献恭站在二位老人面前,见他们行完礼,方收起冷峻,微微一笑,道,“二位先生请起,我就是燕王。”
两位老人听罢后起身,惴惴不安地打量着帐中的众人。
献恭知道他们的不安从何而来,赵万戈毕竟是编伍之人,也定是招待不周,吓到两位了。献恭便柔声笑道,“二位先生可是在凉州城里教书的?”
“不过略识得几个字,念得了几句诗,在凉州城里混口饭吃罢了。比不上王爷。”其中一人颔首答道。
“上茶。”献恭听后便道,又示意身后的近侍赐坐。“二位先生,这是先前燕父王最爱的雨前青茗,二位先生请用。”
两位老人不敢入座却也不敢推辞,最后只得在近侍的搀扶下落座了,又战战兢兢地接过了茶。
献恭见了便道,“这是本王特地从天京带来的,亦是太后赏的。二位请喝下这茶,就当本王是为方才手下的怠慢无礼赔罪吧!”
两位老人方才同燕军一起去搜剿凉州城内的匈人之物时,已是魂惊魄悸,又听闻要面见燕王,已是吓破了胆,现下却见着燕王是这样的小孩,又这样善待自己,方稍稍安心些,找回了三魂七魄。
“王爷这是哪儿的话?”年老的那位似乎见过点世面,便喝下一口茶,笑着称赞道,“好茶,入口回甘。”接着又饮下一口,笑道,“只是这水不行。五之煮,六之饮,这水是凉州的井水,若换了雨水或露水,便是佳品了。”
献恭听后微微一笑,道,“凉州地偏,只能这样将就一下了。”复而又道,“先生谦虚,方才说在凉州学堂教书,可先生白发千丈,读的书,知道的事必然是要比本王来得多。凉州学堂,岂是人人都能进的?”
“凉州不过边夷之城,怎能与天京比?”另一位喝下那茶,道,“小的也不敢同王爷比。”
“请问先生,这书里的字可都认得?”献恭举起一本匈人的书,问道,而后又将那书递给自己的近侍,示意他呈献给两位老先生。
“认得。”长者放下茶,双手接过那书,略翻两下,便道,“是匈人的文字,小的时候学过。”
“匈人的字简单得很,只要学会他们的话,就简单了;不像我们九州的字,难学难写。”另一位道,从近侍的手中接过剩余的几本书。
“那二位先生看得懂吗?”献恭又问道。
“匈人的东西简单得很,自然看得懂!这些个都是匈人的史书。”
书颜的眉毛微微向上一挑:匈人也有史书?
“二位先生可否能帮本王一个忙?”
“王爷请说,若小的能效力,必定竭尽全力。”两位老先生颔首道。
“二位先生能否帮本王译一下这些东西?”献恭笑道,“本王好奇,里头究竟讲了甚么?”
“王爷好学,小的自然愿意效力。”两位老人颔首道。
献恭满意道,“凉州城的燕王府屋子多,不如二位先生住进去,本王也好天天见着二位。吃喝亦不必担心,燕王府甚么都有,本王亦不会亏了二位。”
“这…”年少一点儿的那位一听要住进燕王府,不由得有些狐疑害怕,犹豫起来。
“这自然是好。”长者却答应道,“小的从没想过自己能在有生之年为王爷效犬马之劳。既然王爷信任小的,小的必竭尽全力!”
“好。”献恭笑道,“赵万戈,待带二位先生去燕王府,准备两间安静些的屋子,打扫干净了,请二位住进去。”
“是。”赵万戈颔首道。
“小的告退。”两位老人颔首退下。
“二位先生好走。”献恭又笑道。
待二人走后,书颜上前收起那几本书,胡乱翻着,问道,“王爷怎么了,怎么突然好好的,要看匈人的书了?”
“王爷不是要看匈人的书,王爷怕另有打算。”白佑眼光深邃,点头称赞道。他知道这个十三岁的少年不简单,亦清楚他绝不会心血来潮地要看匈人的书。
“是,却又不是。”献恭冷笑一声,向众人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