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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牙璋辞凤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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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风阵阵。

    九月的天空似总角小儿的性情一般变化无常,昨日还是如画卷一般的碧蓝长空,无垠无际;今日却成了一夜秋风过后的野云万里,层层叠叠,覆压着天际下的万物,叫人透不过气来。

    太后凝视着远方的山和天际的野云,都是黑魆魆灰蒙蒙的一片。她站在天京城外,身后是天京的北门,而她的面前,是儿子献恭和十万中央军。

    “还记得那日你我在璇玑阁的话吗?”

    太后收回远眺的目光,垂下眼神,静静道。

    “不知母后指哪一日?”献恭一夜没睡,他站在母亲面前,一身戎甲,作揖平静问道。

    那身戎甲是他父亲的,十三岁的献恭穿着有点大。

    “你问我你生母的那日。”太后上前轻轻握住献恭的手,低声道。

    “记得。”献恭道。

    他的身后是先前燕王临走前留给他的两千燕军,和太后昨夜从天京远郊征集回来的十万中央军。这十万两千人皆着戎甲,骑在高头大马上,眼神坚毅而平静。

    “那日你突然问起了我你生母的事。”太后哽咽道。

    她极力按压住夺眶而出的泪水:今日是送儿出征,献恭可以笑,但自己不能哭。

    “那日我没多说,原本是想,寻个好点儿的日子,和你一一细说,可如今…只能与你在信里说了。”

    献恭抬头望向太后,淡淡的笑容徐徐绽开,眼神悲寥,道,“母后关心儿臣,连这般小事都还记在心上。”

    太后拍拍献恭的手,脸上也浮现一个僵硬的笑容。

    这是自己的儿子,太后暗想,这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儿子,如今他才十三岁,却要自己去燕国独领千军万马,单抗来势不凡的匈人铁骑,他的身前生后不知是怎样的长路永夜。自己可以再私心一次把他留在天京吗?管它甚么匈人西夏,长城封疆!

    可以吗?

    “此去燕国一行,必定要事事小心。”太后语重心长道,“凉州是一定要守住的,凉山也不可丢,只是你不可以再步你燕父王的后尘了。我大周再也丢不起一位燕王,我也丢不起一个儿子。”

    当然可以,她是太后。

    “儿臣明白。”

    献恭作揖道。

    秋风萧索。

    可献恭留在天京了,颜儿怎么办?驻守凉山的将士们该怎么办?

    没有了恭儿,他们就如同是被大周抛弃了一般,如同先唐的安西唐民一般孤立无援。如今凉州城内有细作刺客,城外有匈人围城的情况下,全都必死无疑。燕王所有的心血都付诸东流,还白白地填了那么多人命。

    “皇兄呢?”献恭放下作揖的双手,向瓮城望去,他找了许久的那个人始终都没有出现。

    一声悠长而孤寥的寂静后,太后眼中悲凉,道,“他被那个狐媚子绊住脚了。”

    这是恭儿啊!太后心凉如秋水,暗想,这是他亲弟弟,他唯一的亲弟弟!他却不肯来见最后一面!这是何等狠心的皇上?这是何等仁孝的皇上?恭儿做到了弟恭,他有做到兄友吗?

    “皇兄连最后一面都不见恭儿吗?”献恭垂下眼帘,低声道,暗想皇兄是真喜欢那个狐媚子。

    “皇上不见你是皇上的错,不是恭儿的错。”太后道。

    “皇上没在,我不是在吗?”一旁的绾心插嘴道。

    “恭儿要去燕国了,”献恭转身向绾心作揖道,“母后面前还请嫂嫂多替恭儿担待。”

    “这是自然。沙场征战,刀枪无眼,恭儿弟弟孤身一人在燕国也要小心。”绾心道。

    “恭儿领命。”献恭亦作揖笑道,献恭昨日已和母亲哭过了,所以他知道自己今日不能哭,只能笑。

    昨日哭的是嗣燕王李献恭,而今日站在这里的是燕王李献恭。

    天上一只鸿雁飞过,孤雁难鸣,哀声阵阵。

    事难成双,雁难成对,太后暗想。

    刚想完那雁的后头就跟着飞来了几排飞雁,那孤雁带着后头的雁阵飞在野云之下,向着远处的长空毫无阻碍地冲去。

    是个好兆头吗?

    “当年燕王留了两千燕军给你,如今我还他十万。”太后取出中央军的虎符,轻轻放在献恭的手中,道,“你且先带这十万去凉州,母后要送给你的东西随后便会到。”

    “是甚么?”

    “打仗要甚么?”太后凄然一笑,道。

    既然要骨肉分离,不能相见,那便只能在这些身外之物上动心思了。

    “粮草,盐铁,宝马,母后统统送给你。”

    “母后…”

    “平陵郡守上报,今年平陵会丰产,母后昨日已派了人去取粮了。只待秋风一过,稻禾一熟,燕国便会有新粮了。”太后道,眼光略过献恭,望向他身后的大军,承诺道,“母后向你保证,燕国永不缺粮!”

    “谢母后!”献恭作揖道,哽咽一声,又将泪水咽下。

    “越王也懂事,”太后的目光又回到献恭的身上,道,“知道平陵灵渠一事进展缓慢,派了越军来帮忙,母后也派了人去拿兵器回来。至于宝马,厌次多寒山,那里产的马最好。厌次离燕国近,不用我说,厌次郡守也会供给你的;即便他不供,你问他要,他不敢不答应。”

    “是。”献恭颔首道,“儿臣明白,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儿臣得幸有母后如此支持,必定不辱使命,助颜姐姐破匈人大军,守凉州!”

    “是。”太后伸出双手,将献恭被秋风吹乱的两鬓碎发仔细捋干净,绕到耳后,这是她最后一次为儿子理头发了,下次再见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太后道,“守住凉州后也不可轻易北上,我听闻凉州城内匈人九州人龙蛇混杂,颜儿便是吃了这般的亏。”

    “是。”

    “还有一事,”太后话题一转,跑到书颜的私事上,忧心道,“你留意一下那个白公子,人怎么样。只听说是颜儿未来的驸马,终身大事,必要小心。颜儿身份尊贵性子又纯,母后怕她被人诓了去,你在燕国替母后把关。”

    “是。”献恭微微一笑,道,“儿臣也想见见这位未来的驸马。”

    “这位白公子人无论如何,都送封信来告诉母后。”太后嘱托道。

    “是。”

    这时献恭的近侍牵了献恭的战马向献恭走来,太后知道,是出行的吉时到了,拖不得了,便最后嘱托道,“恭儿!你要知道,我大周的国土只有九州人!凉州的匈人,一个都不能留!不管要流多少九州血,累多少大周骨!”

    “一寸山河一寸血,一城烽火一城魂。儿臣明白。”献恭作揖道,复而又想到天京城里的妇孺孩童,便问道,“可若是匈人小儿呢?”

    太后本想说照屠不误,可又想着稚子何辜,思忖片刻,方道,“尚不识字的稚子可以留。待凉州事定,写信告诉母后,母后会遍寻九州文儒,重赏他们去凉州。”

    “母后远虑。”献恭颔首道。

    “恭儿,”太后将献恭的鬓角整理好,看着梳着弱冠头的十三岁献恭,泪水幽幽,道,“凉州只是开始。”

    “儿臣明白。”献恭颔首道。

    燕王曾在书信中和他说过远在淇水之北的古长城,献恭聪明,早已猜到了太后和燕王的意图,便道,“儿臣明白凉州不是结果,淇水也不是结果,古长城才是。”

    “明白就好。”太后欣慰一笑,道,“那你也要明白,古长城之计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成的,缓而稳,慢而定。你背后有你母后,你背后的不是燕国,而是整个大周。”

    “儿臣明白!”献恭颔首,心中的火焰明亮地燃烧着,眼中泪水滚滚,献恭将它们压回去,笑道。

    “母后希望自己有幸能看见筑成古长城的那天。”太后从献恭近侍的手中接过牵马的马绳,道。

    “母后一定能看到的!”献恭颔首道。

    “记住,不可操之过急!母后等得起。”太后最后关照道。

    “儿臣明白。”

    “去吧,颜儿在那里等你。”太后道,伸手拍拍那披着战甲的宝马,那是自己昨夜亲自为儿子挑选的。

    “母后,恳请儿臣最后拜别母后。”献恭最后恭敬道,复而跪下,行三拜九叩大礼,道,“儿臣此去,不知何日再回天京。”献恭抬眼,一行泪水跑出眼角,献恭立刻用衣袖擦去,只道,“孩儿不孝,不能承欢慈母膝下。儿臣只有三愿:一愿九州盛世昌隆,二愿大周国运绵长,三愿母后身体康健,白首未央!”

    “母后听见恭儿的愿望了。”太后深吸一气,压回自己的泪,身子轻轻抖动。她扶起献恭,道,“上马。母后扶你上马。”

    这是太后第一次扶献恭上马,不知是不是最后一次。

    太后想,从前丈夫出征时,也是自己扶他上马的。

    野云下的天京,又一群雁阵飞过。

    献恭带着十万大军和车队,浩浩荡荡地奔向了远方,最后消失在流散着雁鸣的天际中。

    太后望着越来越小的身影,凄然一笑,复而潸然泪下。终究是自己的错,她知道,当年和燕王的联手太轻松太成功,从来没想过背后是怎样的代价。

    但终究是自己的错,谁也怨不得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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