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溪云初起日沉阁(下)
广德十一年九月初二,是燕王起身回燕国的日子,九月初一晚上,太后特地设宴为燕王饯行。
平常皇家家宴,皆是在未央宫紫宸殿举行,那是大型宫宴的地方。可这次毕竟是小小的家宴,太后便在紫宸殿偏殿设宴,还特地设了圆桌。
殿外秋风侵寒,殿内却暖暖的,几个地笼一同烧着炭。
“燕王明日起身,我特地命人摆了一桌家宴,为燕王送行。”太后笑语盈盈地招呼承景去扶燕王。
“劳烦皇上和太后了。”
燕王抬手就要跪下,承景和献恭在燕王两边紧紧扶着才不让燕王跪下。
“燕王这是哪儿的话。”太后也不让燕王下跪,道,“今日的家宴,只有一条规矩,那就是只有亲眷,没有君臣!”
“太后这话…哎呀!老臣担当不起啊!”燕王埋怨道,书颜在一旁偷笑。
“燕王请上座。”太后道。
“皇上和太后才该上座,我怎么敢?!”燕王一看是圆桌之宴,又让自己上座,连连摆手道。
“燕王是长辈,又是我们母子的恩人,该上座。”太后道。
“燕父王,”献恭道,“母后设圆桌送行,寄寓圆桌平等圆满,无君无臣之意。燕父王守疆护国,劳苦功高,自然该上坐。”
承景却不说话,直接把燕王请上了上座,燕王三推四推后才敢坐定,战战兢兢地环视四周。书颜见父王窘迫,便一跃坐到了燕王的旁边,承景见状便坐到了燕王另一边,献恭挨着书颜,太后最后落座。
“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书颜见大家坐定,便高兴道。
献恭立刻不动声色地脚下踩了书颜一脚,书颜自觉失言,闭嘴了,和献恭一起暗暗低下头,承景用探寻的目光看向他俩。
“恭儿,以后璇玑阁的钥匙还是我来保管吧。”太后面带微笑,不动声色道。
“是。”献恭低声道。
冬芽带着一众宫女上菜,又为众人斟酒。
“金樽清酒,玉盘珍馐,老臣真是有福了。”燕王笑道。
太后举起面前的琉璃杯,里面斟满了桂花酒,道,“湘月在此先敬燕王一杯,没有燕王,就没有我们母子三人的今天。”
“太后言重了。”燕王也举起杯子,笑着一口喝下,道,“这酒竟比咱们燕国的烈多了。”
“父王别喝醉了。”书颜小声关心道。
“燕王无需谦虚,本宫句句属实。”太后道,“本宫出身不好。家祖曾官拜国子监祭酒,却受渔阳官盐一案所牵连,如今我家就剩了我与兄长二人,无任何亲眷和靠山,没有燕王,真是不知道要怎么办。”
“母后,要翻案吗?”
承景听到母亲谈到了渔阳官盐的事,他只知道案发时自己尚在襁褓,长大后也只略听得一二,宫中对此事讳莫如深,可如今自己做了皇帝,要翻起来案易如反掌。
“你如今已经是皇上了,”太后的目光落在承景身上,充满怜爱,柔声道,“日头长着呢,不用急这一时。”
“是。”承景颔首道。
“再说翻案又有何用,”太后目光闪闪,道,“人都没了,我们能做的也只不过是显荣身后。”
“是。”
太后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小的物件,黑色的虎身,条条金纹,在殿内明亮的烛火下一照,原来是那虎符。
太后将虎符双手奉上,道,“燕王的东西,自当还给燕王。”
承景从母亲的手中拿起虎符双手递给燕王,燕王笑呵呵地接下虎符,道,“太后言重了,为太后和皇上尽心费力,是老臣的福气。只是老臣要回燕国了,看不见太后为皇上选秀了。”
“我看得见啊,”书颜的兴致又来了,高兴道,“我为皇兄把关!”
燕王横一眼自己的女儿,微微不嗤。
“不知母后有何布置。”承景不禁担心起来,问道。
“皇后啊,”太后的笑脸转向承景,缓缓道,“自然是要知书达礼,端庄贤惠的,只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本宫怕也是挑不出来。皇上喜欢甚么样的?”
“我也说不上来。”承景无奈道,脸开始微微发红。
“母后是怎样选的?”书颜问道。
“母后是当年一溜烟儿的家人子里头最出挑的。”献恭抢答道,自豪的神情溢于言表,“母后的琴引来了百鸟,诗书也好,就被皇爷爷一举封了良娣。”
“哪有百鸟那么夸张,只是几只寻常的鹭鸟罢了。”太后笑着,复而又埋怨道,“如今的流言纷扰,越传越不像话了。”
“那母后出嫁前从来没和太子见过吗?”书颜用玉箸夹了个豆腐皮包子,问道。
“女子出嫁前哪能见夫君的?”太后笑道。“只有在选秀那日匆匆见过一面。”
“不见面就嫁人,那多怕呀!”书颜惊叹道。
“你个小丫头怎么说话的啊?”燕王看不下去了,轻声呵斥道。
“会啊。”太后却不恼,细细地回忆着,盈盈笑道,“那日我不过是个衬托,容颜比我好的大有人在,我以为我只要来九重城充个数就可以了,哪知世事难料。”
“父皇待母后好吗?”承景问道,他是在兴皇后的膝下长大的,他从来不知道父母是怎样的,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他爱书,也爱玩,又是太子,”太后道,她是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谈到自己的丈夫。“喜欢论断古今,剖决是非,我又正好略知一二,就常常与他盘论,也偶尔会有争执。后来他眼睛不大好了,兴帝出巡时让他监国的时候,我就在一旁读奏折给他,由他决断,有时候还会问问我的意思,从那时候起,也就不怎么争执了。”
太后忽而又不笑了,沉吟道,“现在想来,若不是我被一举封为良娣,母家也断断不会被渔阳官盐一案牵连。”
“为何?”书颜问道,复而一下又明白了,明眸流转,轻声道,“怕外戚一家做大。”
“是。”太后道。
“我虽远在北疆,”燕王默默道,“但渔阳一案也是略有耳闻。都道是龙颜大怒,定了重罪,如今看来,缘来是兴帝要借着渔阳一案削去外戚的枝。”
“兴帝远虑,除去本宫的母家。”太后夹了一块胭脂鹅脯给书颜,道,“可兴帝还是远虑,把九重城御林军的牙璋给了本宫,不然我们母子哪里等的到燕王?”
燕王讪讪笑道,“我不过想询问下选后之事,不想却惹了旧事,引太后伤心了。”
“陈年旧事了,过去的也该过去了。”太后目光闪烁,脸上却挂着笑,“我看颜儿挺喜欢这豆腐皮包子的,多吃几个。”
“秋狝那日吃的红豆沙倒挺好,怎么今日没有了?”书颜从面前的佳肴中抬起头问。
“有呢!”太后笑道,“那是甜点,饭后才端来。你若是喜欢,就在天京多待些日子,日日都能吃到!”
“燕国太北了,养不好这些个莲藕荷花的,颜儿来天京是第一次吃到这些个南方鲜果呢!”燕王笑道。
“天京也没有,”太后道,“是吴国的镇海王进献的,他那里的水菜是最好的。”
“可怜我生在北疆,”书颜埋怨道,“如今才得幸尝到了这么好的东西。”
“要不颜姐姐嫁在天京!天京是都城,日日能吃到好东西!”献恭坏笑道。
“那朕来指婚!”承景又道。
“颜儿别听你两个兄弟胡说,”太后又夹了一筷子油盐炒枸杞芽儿给书颜,道,“才十三就指婚出嫁,我可舍不得!他们两个呀,是在吃你的醋!总怪我有了你,就冷了他们两个!”
书颜抬头朝献恭做了个鬼脸,惹得众人一阵大笑。
殿内笑语盈盈,明烛晃晃,殿外星河迢迢,明月皎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