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已相思
“让开, 让开!”
街上的乱象很快引来官差,数名不良人将整条街道封禁,不允许再出入。几名医者模样的人走上前, 用白布将尸体一重重裹好。
冯筠注意到,这些人都披着一层麻布衣服,口鼻处捂着一种白色的厚布巾,其形制类似于近现代的“伍氏口罩”。
清末时, 东北地区爆发鼠疫。为应对疫情,博士伍连德发明了这种由白纱和药棉纺织成的口罩, 制作简单, 价格低廉。
“他的家人呢?”为首的一名医者看向四周, 他面目都被遮得严实, 只有几缕白发从布帽的缝隙里漏出来。
有人回道:“卢郎中,这人是小郑庄那边过来的。家里七口人,就剩他一个了。”
卢郎中点了一下头,吩咐道:“将尸首带去城外焚烧, 再好生安葬。切记切记, 这个过程中要小心触碰。”他说完,又看向四周的人群, 先鞠了一躬, 朗声道, “如诸位所见, 此人身患瘟疫而亡。此病病程凶急,极易感染,只好先委屈大家暂时住进附近的医馆内。待七天之后,若无症状再离开,以免影响家人。”
卢郎中如果在别的地方说这些话, 没准人们会当街闹起来。而这里是经历过一次瘟疫的渔阳,该怎么做,该如何做,就算是少年人也从自己长辈哪里听说过。
只有一小部分在旁边起哄:“有饭吃吗?别没病死,先被饿死了!”
卢郎中安抚道:“大家放心,有饭吃的。”
赵素衣原本计划离开渔阳到外县买粮,这么一闹腾,眼看是去不成了。他距离那死者不远,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被传染上,为保险起见,还是不出城的好,选择跟着人群一起前往附近的医馆。
这家医馆有些年头了,据说是当年瘟疫时皇后主持建造的。后院处盖着几排宽而长的房屋,里头被分成一个个狭窄的小隔间。
穗儿是个小姑娘,这时候跟着他和冯筠都不合适。赵素衣看到隔间外站着一位眉目和善的医女,就想将穗儿暂时托付给她照看。
赵素衣领着穗儿走到医女面前,还没说话,那医女先向他递了两只白布巾。
“多谢。”赵素衣给自己和穗儿掩好口鼻,对医女道,“娘子,这个孩子叫穗儿,她和她的亲哥哥走失了。这七天里跟着我不太方便,可以帮我照看她吗?”
穗儿拽着赵素衣的衣角,她有些怕,但还是对着医女叫了一声:“姐姐!”
医女对穗儿露出笑容,向她伸出了手,随即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赵素衣这才发现这名医女有几分眼熟,似乎是薛姥姥身边的那位哑巴少女。他不太确定,试探问:“月娘,你怎么在这儿?”
不远处另一位医女听到他们的对话,解释道:“月娘姐姐懂医术,平时也会来医馆帮忙,今天她碰巧赶上,就没走。”
月娘算是熟人,把穗儿交给她,赵素衣也放心。他拍拍穗儿的肩膀,语气柔和:“穗儿,这几天你先和这位姐姐一起住。”
穗儿不安地问:“赵哥哥,你们不会也丢下我吧?”
冯筠也笑:“不会,你赵哥哥和我还要送穗儿回家呢。”
穗儿仍是不放心,因为父母和哥哥都离她而去,她不想再被丢下,于是伸出了一根小指头,执拗道:“我们拉钩。”
“好,拉钩。”冯筠蹲下来,也伸出小手指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要是我们丢下穗儿,我们俩就是小狗。”
拉完勾,穗儿才肯和月娘走。
赵素衣和冯筠在门外等了一会儿,被安排到相邻的两间屋子,只隔了道薄薄的墙。
屋子很窄,里面摆放有一张小床,以及一些日常生活需要用到的物品。人一进来,外头就会落锁。门下有个洞,用来递送东西和食物。
赵素衣待着无聊,他心里还记挂粮食的事情,向门外的医女要了纸笔,把自己的想法和打算逐条写好,并在末尾处补上一句:
“杜明府,疫情当前,城中粮食水源绝不能断缺。劝离的话也不需要对我说,渔阳是我的故乡。”
渔阳县令姓杜,百姓都尊称一声杜明府。
他用嘴吹了吹纸上墨迹,晾干之后折叠好,连同自己的白玉鱼符一起交给守在门外的不良人。拜托他有时间转交给杜县令,并给了一笔跑腿小费。
赵素衣见还剩下几张纸,想起自己有十几天没写稿子了。《北游记续》的第三卷即将刊印,他却刚写了五百个字。
赵素衣咬着笔杆子想,幸亏书局掌柜找不到“枣庄笑笑生”的住处,不然定要提刀上门,逼他交稿。不过他转念一想,如果那书局掌柜知道自己住在东宫,也许就不会如催命一般催稿了,没准还要请自己给店铺题字。
赵素衣想象一下,书局老板知道自己是太子之后,表情估计会从开始的不屑一顾,到震惊、再到最后的感激涕零。
这场面一定特别好玩儿。
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不过,他也喜欢现在朴实无华且枯燥的赶稿生活,只是在脑子里爽一爽,没打算真的去说。
赚钱得凭借自己的本事。
赵素衣胡思乱想一会儿,心情愉快了不少,拿起笔继续写赵七的故事。
赵素衣觉得赵七独自闯荡江湖太孤单,于是给他安排了一个朋友认识。
朋友的名字叫做冯世贤,是大户人家的儿子,为人耿直得冒傻气,但在大事方面绝不含糊。他离开家门,骑着马,和赵七一起浪迹天涯。
如果冯筠看了赵素衣写的情节,定要感叹一句:我竟如此人傻钱多?
不久便到了午时,外头的医女敲敲门,送进来饭。
一碗稀粥和一碟咸菜丝。
赵素衣喝了两口,忽然听到隔壁的冯筠说:“阿宝,你想吃菜吗?我给你做?”
赵素衣的目光落在纸上“冯世贤”这个名字上,不自觉地微笑:“想吃,什么菜都行,我不要香菜和葱姜蒜。但是你拿什么做?这里一根菜毛都没有。”
冯筠效仿一位著名作家在他小说中描述的场景,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你听好了,我要给你做一道鱼香肉丝。首先要准备好猪肉,青椒,木耳,胡萝卜,将它们切成丝。第一步,先处理猪肉,将它拿料酒腌制好。然后把黄豆酱,酱油,醋,盐,糖这几种调配成酱汁你喜欢吃甜的,那我们就稍微多放点糖。
“接着下锅炒猪肉,记得及时放酱汁,大火翻炒。等火候差不多了,再放青椒胡萝卜,出锅时撒些辣。一盘绝妙的鱼香肉丝就做好了。”
冯筠喝了口稀粥,“啧,真不错!青椒脆爽,木耳爽口,肉丝软得恰到好处,是偏酸甜的口味!”
赵素衣被他说得胃里犯馋,顿时觉得碗里的没多少米的粥都香甜不少。
旁边有人喊:“郎君,再炒一个!我吃葱姜蒜!”
冯筠讲究道:“吃葱姜蒜的先等等,先给不吃的炒。一锅是一锅,不能混着放!”
又有人道:“你不炒就算了,我们吃葱姜蒜的自己炒!”
言罢,那人便自己说起来。
一时间,众人七嘴八舌,虚空炒菜的越来越多。赵素衣在无形之中,竟品尝到鱼香肉丝、透花糍、烤羊腿、槐叶冷淘等等十几种美食,明明没有吃多少东西,肚里却产生了一种饱了的错觉。
赵素衣想,冯筠这个人果然有很多奇思妙想,无论处在什么样的境地,也能有办法快乐起来。
他在此时记起冯筠昨晚说的那句奇怪梦话,问道:“冯筠,什么叫老婆?”
冯筠猜测,一定是自己的嘴巴又趁脑子休息的时候胡言乱语,让赵素衣将这两个字听了去。他老脸一红,结巴道:“啊,嘶这个,这个是好兄弟的意思。”
赵素衣直觉不对,“婆”这个字怎么也不会和兄弟扯上关系。但他也想不透这个词究竟有什么含义,于是说:“是吗?那你就是我的老婆,我也是你老婆。”
冯筠脑子里嗡地一声,顷刻间心如擂鼓,慌乱道:“你,你这话可不能这么说。我是个正人君子正人君子。”
赵素衣听冯筠说话支支吾吾,就知道这人在瞎掰六九,“老婆”这个词肯定有别的含义,估计也不是什么好词。
赵素衣故意问:“冯君子,你怎么结巴了?”
冯君子心慌得厉害,他庆幸自己和赵素衣之间隔着一道墙,对方看不到自己尴尬窘迫的样子,张口胡诌:“我,我刚刚喝粥咬到舌头了。”
“稀奇。”赵素衣道,“这粥里都没有几粒米,你还能咬到舌头,这是上了多大的火?”
“还行,还行。”冯筠打着哈哈。
赵素衣不再理会冯筠,转过身,继续想他的话本情节。虽然纸用完了,但故事是可以记在心里的。
他准备把世间的美好事物都写进去,琢磨了一下午。日落之后,就收敛思维,趁外头还亮着,脱下外衣整齐地叠在枕头边上。
赵素衣晚上习惯点整宿的蜡烛,他进门时就看过了,这屋子里面没有灯,得抓紧时间睡觉。
赵素衣躺到床上不久,就觉得闷热。听阿娘说,在她的故乡,有种小吃叫做“铁板烧”。现在他这个情况,和铁板烧也没什么区别,翻个身犹如换面煎一样。
他热得睡不着,眼见天色了一点点黑下来,只好往墙角里缩。一不小心,膝盖就磕到了墙,发出“咚”一声响。
冯筠的床铺与赵素衣的床铺隔墙挨着,他那边一有动静,正在发呆的冯筠就听到了,问了句:“阿宝,怎么了?”
赵素衣这才意识到自己与冯筠距离这么近,心里产生了一种奇怪感觉,像是羞恼,又好像不是。他顿觉有些难为情,条件反射般挪开身子,和墙保持一定距离,伸手揉揉磕疼的膝盖,“没事。”
周围太黑,赵素衣什么都看不清,就觉得空气里充满妖魔鬼怪,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一手扯过被单盖在头上,那边就传来一声:“别蒙着头睡。”
赵素衣:“”
他只好把被单拿下去,曲起胳膊搭在眼前。
冯筠仔细回忆赵素衣每天晚上的小动作,意识到什么。他想反正赵素衣现在打不着自己,大胆寻问:“阿宝,你是不是怕黑?”
赵素衣语气别扭:“怎么可能?”
冯筠记得,在某些时刻,太子殿下的话要反着听。他心下了然,便道:“要不我给你唱首歌吧。”
这里隔音不好,赵素衣怕几位邻居欣赏不了冯筠的绝妙歌喉,略微压低了声音:“还是算了吧,别人能听见。”
“没关系,那我小声点。我给你来一首家乡的睡前小曲儿,老好听了。”冯筠酝酿一会儿情绪,轻声唱,“好春光,不如梦一场,梦里青草香”
冯老师的大白嗓,猪八戒听了想都自杀。
赵素衣偏偏高兴。
他笑了几声,恍惚觉得冯筠这个人就在自己身边。他听着冯筠的跑调的歌,抱着被子,翻个身慢慢睡去。
昏昏间,赵素衣见到了赵七和冯世贤。他们牵着马,一起走在他的梦里。不远处是青山映青草,更远处是斜风吹斜阳。一时春光,一时倜傥。
他们似乎能永远一起相伴而行,万里咫尺,天涯可待。
作者有话要说: 朱一旦语录,yyds。
炒菜情节来源于余华《许三观卖血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