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三)
冯筠醒的时候, 赵素衣已经走了。他要早点去南园准备祈雨的事情,需要早起。
冯老师从地上爬起来,收拾好床铺, 十分耐心地给穗儿编了两条麻花辫。穗儿听说要出门,顿时高兴起来,扶着小草筐就钻了进去。她探出头:“冯哥哥,我们出门!”
冯筠蹲下来问她:“你怎么这么喜欢小草筐?”
穗儿笑得天真:“这是哥哥留给我的。他如果在街上看见这个筐, 说不准就来找我了。”
冯筠本来想背着穗儿,但听到她这样说, 便依从了她的意思。他笑笑, 抱起穗儿和她的小草筐:“好, 我们出门。”
祈雨的事情早已传遍了渔阳县城, 很多人都前去观看。干旱属于天灾,单凭现有的人力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他们希望这个世界里有神,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从而降下一场雨。
南园门外搭起了一座高台, 冯筠到的有些晚了, 那台子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好几圈。他长得高,踮起脚来还能看到前头。穗儿不行, 她太小了。于是冯筠把草筐在身上系好, 抱起穗儿, 背着她坐在自己肩膀上。
穗儿拍着手, 欢喜道:“冯哥哥,我看见啦!”
冯筠拍起小草筐,打出一段轻快的旋律:“穗儿以后也会长高高的。”
不多时,鼓声如夏雷般响起。
在传说里,旱灾是由一种名为旱魃的怪物引起的。它猱形披发, 面目狰狞。数名青衣童子佩戴着由它形象制作出的面具,踏着乐声上台。随后是数名男巫,他们手持利器,似在驱逐旱魃。
即使戴着面具,冯筠也从人群里辨认出赵素衣。阿宝和旁人是不一样的,他体态轻盈,垢尘不污,令冯筠联想到了在旷野展翅的鹤,羽翼披着晨曦的光。
舞蹈是燕国一种常见的礼仪,赵素衣身为太子,自然是从小便学。他身边那几位同样扮演男巫的郎君也很不错,钟鼓声中夹杂着人群的叫好声,端地是一派热闹景象。
穗儿看不明白台子上在表演什么:“冯哥哥,我看不懂。”
冯筠解释道:“他们在向我们讲一个故事。从前有群引起旱灾的怪物,被正义的巫医打跑了。这份勇气感动了上天,令龙王降下了能救命的雨。”
穗儿问:“我们真的可以打败引起旱灾的怪物吗?”
冯筠肯定道:“会的,我们可以。你的哥哥也会回来。”
穗儿听到哥哥会回来,点点头露出笑容:“嗯!”
不知道是谁,在此时喊了一嗓子:“快下雨吧!”
众人被严重的干旱逼得太苦,早想宣泄出来,纷纷跟着喊:“快下雨吧!”
他们借此机会宣泄着心中压抑的情绪,喊声如潮水般一浪高过一浪。同时又期盼着,那一场会在未来某个时刻到来的雨。
这些声音赵素衣在台上听得很清楚,懂得了他们微小而真实的愿望。
活着。
他想,这个世界上万物共生,有飞鸟走兽、鳞介虫豸不下数百种。能够作为人降生,欣赏自然馈赠的四季,运用语言文字记录时光,品尝到各色各样的美食,已经足够幸运和伟大。
若非至难处,谁会想离开人世间?
赵素衣不想再看见阿桂那样的人出现了,他和渔阳城里的百姓一样,盼望着淋漓痛快的大雨。
但是,老天爷偏偏像和他作对一样,越想什么越不来什么。到整个仪式结束,仍无一丝要下雨的预兆。
太阳依旧酷烈。
围观的人群逐渐散去,他们由兴奋到失望只经历了半天。有人小声嘀咕:“明天,万一明天就下雨了呢?”
是啊,还有明天。
可是赵素衣就是觉得难过。
他为什么不是主角呢?如果他是主角,那位写话本的人是不是就会多偏爱他几分,立马给这片干旱的土地降下救命的雨。
但他不是。
土地裂开的纹路如同一道道难愈合的伤疤,它们仿佛在提醒着赵素衣。他在这个话本里,一出生就被定性为奸角。他也不应该是太子,这个身份是他的父亲用不光彩的手段偷来的。
皇帝是赵润,太子是赵平安。
可赵素衣又觉得自己这样想是不对的,他不知道原来的话本究竟讲的是一个什么故事。按照被设计好的剧情,按部就班地活,真的正确么?
既然已经是太子了,那便应该承担起作为太子的责任。整座渔阳城,受灾的千万名饿殍,具是他的子民。
这千里江山的每一寸土地和人,都是他自己需要守护的,不能总是依靠皇帝阿爹。
赵素衣慢慢摘掉脸上的面具,方才拥挤的人群散去,台下只剩下一个背着小姑娘的青年。他知道他在等自己,低声唤:
“冯筠。”
冯筠看见赵素衣哭了,他明白他为什么难过,慢慢放下穗儿,叮嘱她不要乱跑后,双手扶着台子的边,用力一撑跳了上去。
冯筠来到赵素衣身前,想着自己手脏,拿了手帕给他擦眼泪。赵素衣下意识不愿意和别人接触,一偏头,却又被冯筠扳过脸。
冯筠稍微低下头,望着他微红的眼睛,认真道:“阿宝,你别躲我。”
你别躲我。
这四个字仿佛说明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与众不同的,赵素衣怔了怔,便真的不再躲冯筠。
他不说话,只是哭。
“好啦,你瞧瞧你,现在怎么和小姑娘一个样?”冯筠对他微笑,“别整天想那么多,你很好了,阿宝。”
赵素衣摇摇头,仍然是不说话。
冯筠极少见到赵素衣这么失态,伸手捋捋他的头发:“也许老天爷那边信号差,延迟高,现在还没有收到你的愿望。等晚上了,没准就会下雨了。”
“嗯。”赵素衣听不明白什么叫信号差和延迟高,但明白冯筠这是想安慰自己,“等会儿你和我去城里的米铺一趟,我们在南园门口摆个摊子吧。”
“好,我都听你的。”冯老师把他的脸擦干净,“你不要什么事情都闷在心里,多跟我说说,没头脑是不高兴的好兄弟。”
“嗯。”赵素衣又点点头。
赵素衣把祈雨用的东西还给薛姥姥,和冯筠到米铺。城内的余粮极少,导致米价很贵。但对赵素衣来说,有些事情远比其它更重要。他们买好米,又置办好锅碗瓢盆,在南园门外搭了个小棚子煮粥,分给过路的人喝。
灾民的人数众多,他们好不容易凑来的一车大米很快就被分个精光。
长此以往不是办法,赵素衣寻到一家勉强维持生计的书铺。买了本几本燕郡周边地区的地理志。
赵素衣打算明日就去找渔阳县的县令,与他商量救灾事宜,并准备到受灾不严重的外县买些米粮回来。他一回到旅舍内,就开始研究走哪几条路最节省时间。
他直觉自己会看到很晚,先嘱咐冯筠:“你如果困了就先睡吧,不用管我。”
“我等等你。”冯筠坐在赵素衣身边。桌上点着一根红色的小蜡烛,他侧着头,在灯火里看他。
赵素衣被瞧得有点不自在:“你干什么?”
冯筠笑得光明磊落:“不干什么?”
“你要是闲得无聊,我这里有册话本子,拿去看吧。”赵素衣从他自己的小包袱里拿出一本《史记》,丢到了冯筠面前。
冯筠翻开这本“史记”,果不其然,又是一本套着正经书皮的黄色刊物,图文并茂。他随手翻了几页,大觉有趣,只不过心里还想着自己是个正经老师,当着青少年的面看这个东西,实在有损师德,不太正经。
他无奈,只好放下黄书,强调自己的身份:“我是正人君子。”
赵素衣的目光从地理志上移开,瞥了冯筠一眼。他似乎将冯筠这个人看透了,哼了声:“假正经。”
冯筠就笑:“假正经也是正经人。我不和你说话了,你看书吧。”
赵素衣也就安静下来。
冯筠陪了赵素衣很久,蜡烛都换过了三根。他困得上下眼皮如同害了相思病,一个劲儿往一处凑。
冯筠想,自己果然是年纪大了,曾经的熬夜冠军竟一败涂地。他迷迷糊糊地念了句:“孩子早就睡了,老婆怎么还不睡觉?”
这句话赵素衣听到了,不明白这个“老婆”是什么意思。他见冯筠已经睡死过去,想来是他又做了什么奇怪的梦,才会无意识说出这句奇怪的梦话。
这时候灯光有些暗了,他放下书本,剪了剪灯花。
今夜忽起大风,呼呼地刮着窗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冯筠只觉得耳边轰隆一声巨响,天空中仿佛有什么东西霍地炸开。
他听到了雷声。
冯筠赶紧睁开眼,他顾不得许多,站起身匆匆地推开窗户,一阵大风卷着潮湿的气息扑在了他的脸上。远处乌云翻滚,电光蜿蜒蛇行,时不时将天地照得一片清明。
冯筠的心跳一如外面的夏雷,震震殷殷。他望了会儿深铅色的夜空,再也按捺不住,回头大声喊:“阿宝,阿宝,要下雨了!你瞧我说什么,这个贼老天,它就是2g上网!”
他走过去,才发现被竖起来的书本挡着的赵素衣,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太累了,以至于风雷声和冯筠的喊声都没叫醒他。
冯筠见状也放轻声音,温柔道:“阿宝,要下雨啦。”
话音才落,窗外,一阵雨声潇潇。
穗儿听到动静,光脚跑到窗边,踩着小茶几向窗外伸出胳膊,黄豆大的雨点接连落在她的手中,淋湿一片衣裳。
她欣喜道 :“下雨啦,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短小的我,我愧对大哥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