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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斩监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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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牢门关上,程宝生虚弱无力,身体瘫软靠墙角坐下,脚踝骨恰好被沉沉的铁链压住,隔的生疼,程宝生摆弄铁链调整了位置。

    没想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待了五天,一出去就一下子见了这么多人。

    现在闹去静来,程宝生开始在脑海中回想刚才的那一张张脸。

    那个讼师虽然特别审视了她一番,但她能感觉到他不认识她。

    那一批批来了又走的证人,真是不可思议,是金喜娘召集来的吗,宝生没在堂上看到金喜娘,想是因为亲缘关系,她没有上堂做证的资格。

    如果都是金喜娘召集来的,这其中的情谊,就是亲生的娘亲也未必比得。

    程宝生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算了,这会儿又来比什么呢,什么时候比都没比得过过。

    程宝生的娘亲,程宗谰的四房姨娘,本名秦玉臻。

    秦玉臻为人软弱,又多愁善感,生前虽得丈夫宠爱,仍常常患得患失,又自觉膝下无子,将全部的期望都寄托在丈夫的宠爱中,稍得冷落就郁郁寡欢。后来身体也渐渐出了问题。从小到大,宝生都觉得自己的娘亲和别人的不一样,秦玉臻对她常常阴晴不定,有时关怀备至,有时却不咸不淡的,情绪不好的时候,干脆一连数日理都不带理她,宝生一年到头从她娘那里得不到多少温情,更别说像其他几房的姐姐那样钻到娘怀里撒娇了。

    等到七八岁的时候,宝生无意中从别人口中听到了些往事,原来秦玉臻当年怀的是龙凤胎,龙凤胎是大吉,程府上下都为此欢喜。可后来在产期逼近时,秦玉臻却迟迟没有胎动,正常来说,一胞两胎的情况,胎儿都会比较小,生产倒比寻常孕妇顺利。可大夫见四姨娘腹中安静如常,不免有些担心,为了顺产,程宗谰还命人将秦玉臻送到广宁庵附近的宅子里养胎,并派人抄经祈福。

    终于,在将近十一个月的时候,秦玉臻生产了,但悲剧也发生了,腹中的两个小胎儿,一死,一活。

    宝生听人说,死的那个是个男婴,因为太晚出来,闷死了。宝生还听人说,两个胎儿在母亲的腹中,总是好强的那个要先出来,前面的那个若出的慢,后面的那个就不妙了。宝生更听人说,她的名字叫宝生,就是因她夺了这个生机。

    不管事实与否,宝生从小就觉得,遇到事情,绝不可争强,她的出生,是伴随着罪恶的,胞弟的死,她觉得自己有责。

    因觉得自己有责,想必娘也会这样想,程宝生倒是有些理解秦玉臻对她的冷漠。

    想到那金喜娘,不免又想到那群证人里,有一批形形色色老老少少的,自称都是在上眉坊做工的。回想起那一张张脸,宝生敢肯定,他们担心她,记挂她。特别是那位大婶儿,竟生生地掉下眼泪来。

    宝生笑了笑,金迎迎可真是好命,有这么多人为她奔走。

    且说程府那门生送完了手书便到了方家,他是代表程氏一门前来慰吊,邓葛自是以上宾兼亲家接待。可金迎迎却看这门生相当的不入眼。一番礼节之后,门生私下跟金迎迎说,他此行还有一任务,是老爷特别交代的,让他把剩下的一万九千两聘金带回去。

    金迎迎虽看不惯这些眼中只有钱的势利鬼,但却明白,只有聘金全数给到程府,最好是被捉襟见肘的程府皆数用了去。她这方家的未亡人才能真真正正的坐实,她才能和这沾满鲜血的方家产生实质的关联,以待她日后大计。

    “聘金的事儿,等我去问个清楚,你切莫要催他们。”

    “是,四小姐。”

    于是金迎迎来到邓葛的公房,在绕了十八个弯儿后问到了聘金的事儿。

    邓葛是方东亭商场上的第一干将,自然不是泛泛之辈,只是眼前这个程四小姐,他有些看不透。

    “四小姐,这个事儿呢,账上都记着的,只是按照规矩,还需再等三日,三日后老爷下葬,两位夫人以孀妇的身份扶棂,一应礼仪结束,咱们做奴才的就该改口称四小姐为夫人了,到那个时候,银票才可以送到京城府上。”

    又是规矩,这有钱人家规矩怎么会这么多,金迎迎听明白了,本来是要同了房,做了真夫妻,才给银票,现在人死了,房是圆不成了,就改为扶棂,扶棂下葬后,也是真夫妻了。

    “行,三天。”金迎迎似乎对这一切都无所谓,又道:“我们家派来的那个府员,怕是见不到银票不会走,若他提出要暂居府上,你就以。。。就以你们那些规矩吧,你编一个,让他出去住客栈去。”

    金迎迎不爱见着程家的人,一是以程宝生的角度看,这些人无情,二是怕露馅。

    “好的,四小姐。”

    邓葛见这程四小姐又急着帮程家催银票,又似乎对程家的人颇为厌恶,他有点不解,一个十八岁的小丫头,怎么就这么不容易看透呢。

    京中,盛德皇帝颁布诏令,命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各派十二人组成修订小组,对大庆律法进行正式的重审和微调。

    如今实施的这套律法,自大庆开国颁布以来,只在十年前,也就是萧祁詹三十岁的时候,下旨取消了斩立决,别的再没有变动过。

    一般遇到这样重大的事务,又需要多方部门协力完成的,皇帝总会派一名和所有参与做事的部门皆无关系的人进行监察工作。由于在上一轮党争案中,负责监察罪臣名册官员抄家、贬谪、流放、问斩等事项的谭少茗,在执行公务中明查决断,不偏不倚,既没有重罚轻办的情况,也没有趁火打劫的现象,因此,这一次监察重任又落在了他的头上。

    圣旨下来这日,朝中各部年轻一辈的官员谁不眼红,一个新出炉的探花,到现在正职还没分配呢,就连接了三道谕旨,一道是赐婚,两道都是任命钦差大臣。虽说这谭少茗和太子沾了点亲,可那些年纪轻轻就在六部任职的,谁和朝廷还没点沾亲带故的,再说这太子可从没得到过什么圣宠。

    谭少茗喜欢这种能被别人看得见的荣耀,金榜题名、圣主赐婚、领谕旨办差都是他渴求的,不过好在,他确实也有把这些事情都做漂亮的才干。

    修订小组的工作安排在大理寺,恰好是冯荆接待的谭少茗,双方见面嘴上说着公务,心里却都在想,“我差点就和你,做成了亲戚。”

    谭少茗真羡慕冯荆,他若是能做程家的女婿,十个苏婉凝他都不在乎,可若程宝生不在程家了,十个程家他也不会看在眼里。

    “皇上常说,朝廷里任何部门都有做错了判断、拿错了主意的成本,错了,再找机会找补便可,唯独三司事务动辄牵扯人命,一个错判头点地,错了,就再也没有机会补了,所以咱们的工作,要万分慎重,晚辈是后生,接下来,要请各位大人不吝指教。”

    谭少茗开场发言就拿皇帝扯大旗,三十六名官员皆以为这个仅仅二十岁的新科探花并不好应付。

    修订工作如火如荼的开始,案牍上的每一笔意见,都决定着天下苍生的命运。

    这一日,是方东亭下葬的日子,金迎迎在今天才见识到,什么是商贾大亨的葬礼。

    此刻沈令仪和金迎迎在上坐,沈令仪居右、金迎迎居左,毕竟沈令仪早了二十年嫁给方东亭,虽说是平妻,到了重要时刻她们二人的位置,到底还是沈令仪为尊。当然这里面还有一层如今大家都不提的含义,暂且不表。

    但是邓葛却站在了金迎迎的那一侧,也许是怕下面站着的这群豺狼虎豹吃了这个年轻的小夫人,有心护着她点,也许是不放心她一会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

    金迎迎如坐针毡,她看见下面站着十三个身穿五彩锦缎、腰缠玉带的中年老年男子,他们有的手持折扇、有的捻着一串念珠子、有的摩挲着自己拇指上的扳指,还有一个白头发的最夸张,在今天这种时刻,他竟然还叼着杆大烟枪。

    不仅厅内站着这些人,外院还站着形形色色的买办主,有三四十号人,其中还有两个女子,皆约四十多岁。

    虽然邓葛已经跟金迎迎打过招呼,说出葬这日,万字商行的十三位商主都会来奔丧,但亲眼看到这阵势,迎迎还是没做足心理准备。

    只听沈令仪说了些场面上的话,顿时厅内外一众人呜呜咽咽,好些个人都抹了把眼泪,谁是真的谁是演的,倒不重要。总之万字商行十几年来为方东亭一人马首是瞻,如今这马头是没了。

    听完沈令仪的话,下面也有个人站出来说了些好听的话,什么万字商行上下一心,成就江南商业霸图,都是方商长领导有方的结果,咱们哪一行哪一门,不是方商长亲自栽培扶持起来的。方商长人不在了,他的精神、他的智慧、他的产业还在,咱们一定会将万字商行发扬光大,永世流传。

    听到这话,金迎迎余光中仿佛看到沈令仪鄙视地笑了一下,等她真转头看去,又没什么,她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邓葛见时辰已到,吩咐聘来的白事班子领头人开始发号施令,带领大家出发。

    十三位商主和他们下面的几十位老板纷纷在方宅门外整齐排开,沈令仪和金迎迎二人被引到棺材旁,于左右两侧站着,各自将一只手放在了棺材上。

    这一放,沈令仪二十多年前尘往事,涌上心头,她是百感交集。

    这一放,金迎迎浑身一激灵,她心里念着,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算了,天底下没有这么便宜的好事。

    棺材上路,黄白两色灵幡随风浮动、唢呐声悲悲戚戚、数不清的纸钱雪花般的漫天飞舞,随葬的珍奇古玩一车一车的跟在后面。

    每行一里路,队首的号角手都会吹一声长长的丧鸣,那声音大的,仿佛隔壁的益州城里也听得到。

    而益州城里,金喜娘正带着一班坊里人守在知府衙门外,等待着二审的结果,大伙心里都知道,到了二审就该有个结果了,他们小姐这案子,若真判了个死罪,连上京告御状的资格都没有。

    知府大堂,仍然是年施梁坐于上方,下手分别是两位主簿、师爷、典狱官、台下站着讼师刘槐、跪着案犯程宝生。

    “案犯金迎迎、案犯讼师刘槐,上次本官传唤了你方证人,归结证词,旨在说明案犯系良家妇女,从未涉足娼门。经本衙核实证词,认其属实。”

    台下刘槐听此言面上刚露喜色,又听到年施梁继续道:

    “虽为属实,可现在本官要传唤典狱官所请证人,道出罪犯所隐瞒另一实情,你等先听,再做申辩。”

    说罢,在一阵“无恶”“恶无”之声中,两名男子走到堂上跪下。

    这两名男子程宝生都不认识,但她却看到其中一名和她对视时面有愧色。

    典狱官向年施梁说道:“大人,这名男子名叫李坤,是在油铺里榨油的伙计,是属下前日在打油的时候,无意中听到他和其他伙计聊起此案,因涉及关键部分,于是请马捕头将其带回问话,后又牵扯上眉坊里的伙计阿吉,遂将二人一同带至堂上问话。”

    年施梁请典狱官开始发问,对此刘槐也毫不设防,没有丝毫准备。

    “李坤,将你和伙计前日说的关于方东亭和金迎迎的部分重复给知府大人听。”

    “大人,草民只是说,也许。。。有可能。。。方老爷和金小姐是旧相识,两个人之间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

    “你这么说,可有证据?没有证据,你罪在造谣生事。”

    “草民哪里有证据,是两年前和阿吉喝酒的时候,听他说他亲眼看见那方老爷抱着金小姐进了金小姐的房间的。”

    典狱官又转向阿吉,“阿吉,你怎么跟李坤讲的,再讲一遍。”

    阿吉哆哆嗦嗦道:“小的,小的是上眉坊里负责打理花草的,是小的在院子中干活的时候,亲眼看到方老爷抱着小姐进房间的。”

    “你凭什么确定是方东亭?”

    “当时小的还不认识方老爷,只道是个年纪有些长的男子,当时小姐虽然也有16岁了,可是从来没人提过许配亲事一事,所以看到有男子和小姐这么亲密,不免好奇,跟着看了那男子的脸。直到几日前小姐房中出了大事,小的凑过去看到尸体,才知道那男子原来就是方老爷。”

    “当时除了你,除了方东亭和金迎迎,院子可还有别人?”

    “有,方老爷身后还跟着坊主,坊主也一起进房间的。”

    “方东亭是怎么个抱法?”

    程宝生知道现在的问话是可以致她于死地的,她紧紧抓住手中的铁链,看着身旁跪着的阿吉。

    阿吉实在很难回答,“就是,就是。。。横着抱着。。。”

    “那时金迎迎是何状?金喜娘是何状?”

    “小姐躺在方老爷胳膊里,小的看不见,坊主么,就没什么,很平常。”

    “最后再问你,你确定看到以上情景,是两年前?”

    “小的确定,小的确实是在两年前和李坤喝酒的时候说了两嘴,绝没有在最近再提及此事阿。”

    虽然跪在公堂上,阿吉还是惧怕金喜娘,他是在澄清,两年前说,他那叫说者无心。近日说,他就是自寻死路。

    刘槐在金喜娘那里了解过许多细节,可完全没有这一出,他实在无力防备。

    程宝生根本不认识这个阿吉,更是欲辨忘言。她只是更乱了,这个金迎迎到底和方东亭是怎么回事,如果这个阿吉所言非虚,难道这金迎迎真的和她不知是方东亭的方东亭有别的关系?

    典狱官道:“大人,由此可见,死者与案犯之间确有超于常人的男女关系,很显然,金坊主对自己女儿和方东亭的这个关系,也是知晓并且默许的,那么无论刘讼师上一次举证的事情是否属实,都没有意义了,金迎迎不是烟花女子不假,可她却和方东亭有私情,并且已经两年。”

    程宝生绝望了,刘槐也绝望了,到后来年施梁念了长长的一则判决,他二人什么也没听见,只听到了三个字“斩监候”。

    里面刚一退堂,判决就传到外面金喜娘一干人这里,金喜娘一个踉跄,直骂自己自罪孽不可活。

    刘槐出来对喜娘道,按规矩可允许一人进去看一看金小姐。

    金喜娘想见,可她觉得金迎迎一定认为这所有都是她造成的,“刘讼师,替我进去看一看吧,这些银子,若里面需要,请刘讼师费心打点,下面的日子,别再遭罪了。”

    等刘槐到了程宝生的牢房外,却见她出奇的安静,从高处那巴掌大的小窗口透进来的日光此刻打在地上,她就刚刚好站在那道光底下。

    刘槐给当差的塞了两锭银子,“没多少日子了,女儿家弱不禁风的,手上的就卸了吧。”

    当差的收了银子,卸了程宝生手上的铁链子,反正还有脚上的,倒是没什么。

    程宝生轻柔着手腕,等着刘槐说话。

    “金小姐,在下没帮上忙。”

    “刘讼师不该接我这个案子。”

    “金喜娘堂堂一坊之主跪在面前,我不忍拒她。”

    听到这话宝生手下停顿了,片刻后又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她这说的就是金喜娘。

    “小姐可还有什么未了的事情?”

    未了的事情?程宝生能有什么未了的事情,这世上,有人有很深很深的仇恨,就像金迎迎,有人有很重很重的情意,就像金迎迎的父母。而她呢。。。

    宝生想了想还活在这个世上的人,父亲没什么放不下,他遇事既懂得自保又擅长损人利己。哥哥姐姐们,大家谁也没把谁当真正的亲人。至于谭少茗呢。

    现在宝生想来,要说她对谭少茗有多重的情意,倒不如说是对他有多高的期待,她太想离开程家到新的地方生活了,她将与谭少茗一起生活的将来想象的太好,那种好遮蔽了她的心,

    是她只看到未来,看不到眼前。

    要说放不下,就只有七岁的宝落,那个从小喜欢粘着她的妹妹,可如今,也只能盼她自求多福。

    刘槐看宝生迟迟没有回话,只见她双手背在身后,只顾低着头,用右脚尖不停地去踩脚下拖着的铁链子,那副铁链子不知道拴过多少人的双脚,被磨的滑溜溜的,程宝生的脚每踩一下就会打滑滑到地上,于是又去踩,又滑下来,一下一下不停地重复。

    刘槐平日做的是察言观色洞察人心的活儿,他最是明白,当一个人一直重复做一个小动作的时候,多半在思考,他没有催程宝生,静静地在旁边等着。

    宝生面色凝重,她此刻在想,到底有什么事情,她还可以托付于人,她觉得这个刘槐,不是个普通的讼师。

    忽然她想到,在家中时曾无意听到总管和父亲程宗谰的谈话,皆是一些经营算计之事,宝生从不感兴趣,可有一句话,此刻忽然浮现,她听总管说,方东亭身为一方巨擘,其下商行每年商税缴纳占江南总额十之六七。想到这里,宝生不免联想到几年前有位凉州节度使,在一个负责大庆与西夏两国关税的户部官员离奇死亡不久后,就被查出了私扣公款而遭到了流放。没错,朝廷里许多官员犯了事儿,抽丝剥茧最终都会落在一个问题上,那就是钱。

    那么,将此理倒推,如果是钱的问题,如果是一笔很大很大的钱的问题,顺藤摸瓜往上摸,也就不可能仅仅是钱的问题。

    宝生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实则什么想法也没有。

    刘槐见她终于停住脚下的小动作,抬头看了看自己,“刘讼师,还真有一事,请您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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