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胎脱换骨
水沸茶香起,风来馥郁生。
“三位公子,些许粗茶,聊解烦渴。”
颜琸在小婢将茶分好后,向三人说道。
文丙仁见颜琸故意不提输赢之事,又听她说起他自视甚懂的茶来,便立刻接言。
“闻这茶香,可是北苑新茶?虽然阳羡春最为人推崇,但北苑茶同是茶中极品,因其茶汤如雪,被称作建安雪,渐有赶超阳羡春之势。”
这个话题,王林方因为家境的原因,确实没什么发言权,若不是有些才名,这瓦舍勾栏,也不是他能流连之地。
顾损闻言,依稀记得北苑茶出自建州东凤皇山,在宋朝时是出名的贡茶。陆游十分钟爱此茶,曾作诗《建安雪》:建溪官茶天下绝,香味欲全须小雪。雪飞一片茶不忧,何况蔽空如舞鸥。银瓶铜碾春风里,不枉年来行万里。从渠荔子腴玉肤,自古难兼熊掌鱼。
“文公子雅意,此茶名青雪,确是今春新茶。煮茶之水是晨间铃儿取自炼烽山铸剑泉,当是不及现取现煮之妙。”
顾损闻言看向茶碗,见汤色雪白,轻吹之下便露出一片青色,恰如其青雪之名。
饮之一口,茶香四溢,虽未觉出与其他茶汤有何不同,但脑中浮出几句诗来,便信口吟出。
“新泉活火自烹煮,青雪满瓯浮白乳。玉液穿喉生清气,枯肠洗尽游仙谷。”
此诗取自白玉蟾的《茶歌》,原诗甚长,只取了其中几句,并且作了改动。因为律诗绝句多为平韵,故仄韵被默认为古体诗,对格律没什么限制,更适合自由发挥。
听顾损吟罢,文丙仁率先击案叫好:“玉液穿喉生清气,枯肠洗尽游仙谷,好句!这茶一饮,确实神清气爽,飘飘欲仙。笋壳爷,你这是遇到神仙脱胎换骨了呢,竟能随口作出这般诗来。”
顾损闻言,顺势说道:“还真让你说对了。昨夜我梦见有神仙剖开我的胸腹,扔进许多书籍,又给我缝了起来。今早醒来,便觉文思泉涌,如有神助。我看不是做梦,是真的遇到神仙给我脱胎换骨了!”
“还真有这种事?”
“我还能骗你不成。”
这边厢,颜琸听到这首茶诗,顿时眼前一亮,但她看了王林方一眼,又闭上了刚要张开的嘴。
那模样,仿佛在说:此诗虽好,但若请他留诗,怕是会寒了王公子的心。
顾损窥见颜琸模样,不禁暗暗摇头:原来是个恋爱脑,只怕所托非人啊。
这时,萍儿突然说道:“顾公子,不知我记下的可对?”
说罢,将一张绢帕送至顾损面前,上面所写与方才所吟一字无差。
顾损看了看萍儿,萍儿也对着顾损嫣然一笑,竟颇有几分妩媚风情,令他不觉心头一热。
“颜姑娘,你这小婢好生灵气,我这随口一吟,她便一字不差记了下来。”
说罢,顾损拿出身份牌,复望向萍儿,却见萍儿不知为何面色突变,似有不适。
就在顾损不解之时,萍儿借回身之机,摆手轻轻拂开了他不知何时贴在腿臀处的手。
顾损顿时尴了个大尬,目光瞄向在座几人,见几人皆无异样,似未发觉,这才放下心来。
萍儿不动声色地取了印泥过来,递到顾损身前,却刻意离得远了几分。
在每个人的身份牌顶端,都篆刻有各自独有的图案标志,便于随时画押留印。
盖好印,便见绢帕上出现一个变异的“损”字,观其形,恰如一个桀骜书生仗剑而立,傲视前方。
萍儿与颜琸对视一眼,收起绢帕退到了一旁。
顾损看着颜琸赞许的表情,显然在赞赏着萍儿的机敏。
“诸位公子,颜琸相请三位前来,其实还有一个不便为人所观的对联想请一对。”
王林方一听对联,顿时来了兴趣:“哦?是何对联?”
说话间,萍儿已经打开了悬挂的第四个卷轴,上书一联。
看到对联的内容,三人这才明白为什么颜琸说不便为人所观。
此联七字,皆是宝盖为头,内容是:寂寞寒窗空守寡。
“这是一位友人拿来与我请对,我苦思甚久,勉强作出一个下联,还望诸位公子指正。”
说着,颜琸走到书案前,提笔写出了下联:逍遥达道远迎迴。
“此对甚妙!逍遥对寂寞,寒窗对达道,空守对远迎,上联皆是宝盖顶,下联全是走之底,妙哉。”
王林方故意不提寡和迴,看似避免尴尬,实则心有不耻。
文丙仁可没那么顾忌,看罢问道:“颜姑娘,这达道和迎迴什么意思?”
“文公子眼光锐利,这下联最不如意便是这两处。达道可以理解为通达的道人,而迎迴中的迴是代指远方回来的人。”
“这么一解释倒确实有意思了。王才子,这个就看你了,我可是对不出来。对了,笋壳爷,你今天是文曲星附体,肯定也没问题的吧。既然你们前一个对联没有分出胜负,倒不如就看这一联谁先作出来,如何?”
文丙仁说完,目光在几人面上徘徊,并无人应声。
颜琸看了看王林方,见他正在沉思,便也没有开口。
王林方神光内收,以指叩着几上奕枰,显然已经有了思路。
见王林方开始苦思,顾损也移目四望,见到曲折的回廊,霜白的勾栏,脑中顿时冒出一个想法来。
既然颜琸觉得‘寂寞寒窗空守寡’不便与人观,那么改成‘寂寞寒窗守空宅’不就好了。至于下联嘛,‘燥枯朽杆架霜栏’,虽差强人意,也勉强可对。只不过若是真的这么一改,那这上下联皆甚是无趣了。
要对上颜琸的这个对联,不能仅仅只是字面上对,在联意上亦需相合才是。
如此一想,他将目光投向院中绿意盎然的蔓草,脑中突然浮现出一句歌词:荒烟蔓草的年头,就连分手都很沉默。
“有了,颜姑娘,你看‘枯槁朽枰闲榷棋’如何?”
王林方几经思索,虽然自知此联平仄不对,但正如顾损所说不能因律害意,便说了出来。
“若是不论对仗,王气质此对确实极佳,寂寞寒窗,枯槁朽枰,闲极无聊,唯有榷棋。”
听得顾损评价甚是中肯,王林方也带着几分叹息点头应是。
“笋壳爷,不管咋样,这人家可是已经对出来了,你要是对不出来,可得把玉符还我!”
顾损白了文丙仁一眼,然后将折扇啪地展开,摇头晃脑地说道:“荒芜蔓草莫慕花,不知此联如何?”
闻得此联,王林方顿时一拍大腿:“可惜可惜,就在蘅芜苑中,我怎么没想到这样的妙联呢!”
“顾公子此对甚妙,我蘅芜苑中这些荒芜蔓草,自是不能羡慕那些高阁深院之花。”
颜琸此话一出,顿时让人觉得这下联对主人满含嘲讽之意,比起王林方那联的意境相合,竟是不如。
“哈哈,颜姑娘这样逍遥自在的仙子,自然不用去羡慕那些只能束在高阁锁在深院中空守寒窗的寂寞花了。”
顾损闻言,手中折扇在指间翻转如花,最后合扇于掌中,哈哈一笑回应颜琸。
颜琸听他如此说,同样微笑以应,轻启朱唇。
“既然二位公子都对出了下联,此局当以平论之,顾公子觉得呢?”
“自然自然,本是文字游戏,当以齐乐为要,较真就无趣了。”
“顾公子此言差矣,平心而论,王某二联皆有不如,既应了赌局,岂能自毁信义,从此时起,王某凡见公子,当执弟子礼。”
王林方说着起身,退后三步,双手相扣举于胸前,躬身如折,向顾损深深一礼。
颜琸见状,面色微有不忿,似是在说‘公子何必为了一个纨绔折腰,他哪里懂得我们’。
看到颜琸的表情,顾损再回想那两句上联,这才明白其中含义,个中凄苦。想她如花似玉,才艺双绝,偏偏锁在烟花柳巷,纵使人前繁华,内心却是寂寞空寡。然而,这般心思无人知,只被当作游戏娱乐之词,唯有王林方所对与其意相合,难怪她会青眼有加。
“王气质不必如此,君乃建阳文魁,而我不过一介纨绔,此中玩笑,止于此处,方不枉颜姑娘一番苦心。”
顾损这番话让颜琸大为诧异,没想到这传言中不懂世情的纨绔公子,居然还能如此体贴,明白她的用心,在乎她的苦心。
王林方闻言起身,回看了颜琸一眼,再次向顾损抱拳致谢:“那王某恭敬不如从命。”
“颜姑娘,天色近午,多有打扰,聊赠小诗一首,还望不弃。”
顾损心想这颜姑娘明明是建州名妓,会来到这建阳的白羽歌院坐馆,想来定是有什么不好的遭遇,如今喝了人家的茶,便赠诗一首,如此既可扬了自己的声名,也或许能够对她有所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