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第 309 章
“莫要轻易再往外间跑了。”他道。
宗遇沙弥很有些难过, 低下头去不说话。
那年轻比丘叹了口气,劝说道,“你今日也看见了, 你现在很危险, 很多人都在找你你贸贸然往外跑, 你自己的安全得不到保障不说,说不得也会连累你那位净涪师兄。更何况, 为着今日里这一遭, 寺里很多师叔师伯也都劳动上了。回头, 还有更多的麻烦事需要他们操劳,你”
他话说不下去了。
宗遇沙弥这会儿终于抬起头来, 看向年轻比丘,“师兄, 我, 我能不能先去跟净涪师兄说一声”
年轻比丘沉默地看着他,脸色不动。
宗遇沙弥闭了嘴,半响后才又低声问道, “师兄,那些人他们为什么要找我?”
在宗遇沙弥与年轻比丘说话的这时候,净涪佛身面前的那盏茶水中倒映出来的景象却又一次发生了变化。
倘若说先前时候, 这盏茶水中倒映出来的景象只局限于一小片地界, 那么这会儿就似是视觉被人高高往上抬升,将这一整个定元寺甚至是定元寺方圆三百里内的范围都给收在了这一盏茶水水面上。
但即便是这般,茶水水面里这会儿倒映出来的景象也全然不显局促,甚至不曾有过疏漏,完全称得上纤毫毕现。
也正因为如此,整一个定元寺里乃至它方圆三百里内发生的战斗, 也全都被收在了这一盏小小的茶水水面上。
但凡净涪三身愿意,这里发生的每一场战斗,他们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不过尽管这定元寺及附近各处都有战斗爆发,却也没有持续太久,仅仅只是盏茶功夫,便都结束了。
定元寺的主持大和尚在主持禅院里等来了自各处回转而来的诸位大和尚,听他们将战斗结果汇报上来。
在定元寺的这些大和尚以前,净涪心魔身就已经拿出了结论。
‘这一场,嗯算是定元寺大获全胜。’他道。
可不就是定元寺大获全胜么?基本上但凡在定元寺里及周围动手的、身份不明的,如今都被定元寺里的各位大和尚拿住,送到定元寺一处禅院看守起来。只等定元寺的这些掌事大和尚商量出个结果,就来处理了他们了。
‘单从这一日的结果上来看,确实是这样没错,但在长远看来,却不然。’佛身一面说着,一面看了心魔身一眼,最后微微摇头,问道,‘你这是故意忽略了他们隐伏着的危机的么?’
心魔身摇摇头,坚决否认,‘我说的可就是这一场,并没说往后。佛身你这是本事见长了,想来冤赖我啊’
心魔身这话说着,竟还不住地拿小眼神看向净涪本尊,一副你若敢认,我就要找本尊来做个裁判的模样。
佛身懒得看他,手掌抬起迅速翻开,一点紫光在他张开的手掌上载沉载浮。
心魔身心神一动,定睛看去,果然就看见那点紫光中心处昏睡着的一个虚淡人影。
这人影却也不是旁人,正是在先前那场混战中被无形剑误杀的虚灵洞天真传。
他眼角余光下意识地就瞥向了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此刻也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这点紫光看。
‘本性真灵?’心魔身语气颇有些古怪,‘佛身啊佛身,没想到你本事见长以后,连行事做派也变了啊。居然敢截留修士的本性真灵?你这作风啧啧啧,我甘拜下风。’
‘这一次,是我输了。’心魔身最后道。
佛身斜睨了他一眼,‘你都想到哪里去了。’
他没甚好气地说了心魔身一句,然后又望定了手掌掌心处这一点紫光,叹了口气,‘虽不是我出手杀的他,但他的身死与我确实也有一点关系。他与我亦有一份因果。’
心魔身听佛身这话,心神一动,定睛看去,果然就看见这一点紫光周遭密密麻麻的因果里,有一条向着佛身的所在延伸。
而且因着三身的缘故,这一条因果线似乎也在隐隐勾连着他与本尊。
心魔身顿时被勾起了兴趣。
他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人都已经死了,又是魂飞魄散,只剩下如今这一点本性真灵。甚至如果不是净涪佛身出手将这点本性真灵拦下,它早就沿着虚灵洞天的召唤,回归虚灵洞天去了。
自然,虚灵洞天召唤这道本性灵光,而不是放任它遵循六道轮回的感应进入地府,并不真的是要阻拦它轮回,是想要探查清楚自家这位真传忽然身死的原因。
毕竟是洞天里精心培养的真传,就这样死了,还死得不明不白的,谁家愿意?自然是要查问清楚缘由的。
不过心魔身想着,这里多少还是有虚灵洞天想要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找到什么的缘故在就是了。
佛身答道,‘自然是稍作些补偿,以了此番因果。’
心魔身挑了挑眉。
佛身说着话的时候,脑后也显出一片金灿灿的光明云来。等他将话说完,他脑后那一片功德光明云中竟是分出不大不小的一缕,直接落在了那点紫光里。
功德乃是诸天寰宇中的万金油,向来是越多越好,绝没有丁点隐患的。是以净涪佛身分出的这一道功德没有遭遇任何阻拦,轻易就没入了那点紫光中。
心魔身看得清楚,随着净涪佛身的这一缕功德没入,那牵系着净涪佛身及这点紫光的因果线悄然消隐。
竟是直接消去了。
看着那道因果断去,净涪佛身方才松开手来,任由那点紫光没入冥冥,遁隐不见。
‘你倒是大方’心魔身幽幽道。
佛身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并不算大方,只是必要的偿还而已。’
这大概能算是演出费?
佛身摇摇头,没有继续往里深想。
心魔身往净涪本尊那边瞥了一眼,见净涪本尊没有表露任何意见,眯了眯眼,本来正对着佛身所在位置的面孔就偏移了个方向,看向净涪本尊。
他问道,‘本尊为什么不阻止呢?’
先前一直看着那点紫光若有所思的净涪本尊听得心魔身的问题,淡淡反问道,‘我为什么要阻止呢?’
心魔身就道,‘今日定元寺算是热闹了一日,而这一场热闹,又以那几位道门真传及魔门中人的战斗为起始,以定元寺这边各位大和尚与道门、魔门诸位真传的战斗为分隔符,而这件事还瞒不过去,必定会在玄光界道门、魔门乃至佛门掀起一片浪潮’
顿了一顿,他又道,‘牵一发而动全身,此间牵扯上的人、事及其后造成的影响,几乎可以预见。而这一切,都是你,净涪佛身,你做的推手。此后被这事牵连上的人身上,也会有你的一份因果。佛身,那些人并不都一定能够在这场浪涛中存活下来’
‘这一个个人,一份份因果,你都要去偿还,去解决吗?’
佛身一直静静听着心魔身的话。直到心魔身将话说完,他才摇头道,‘并不会。’
心魔身眯着眼,掩去眼底快速闪过的那丝笑意,‘这位虚灵洞天的真传是人,他身上与你的因果是因果,其他人难道就不是人了吗?他们身上的因果就不是因果了吗?佛身,你何以这般厚此薄彼?’
‘便是不论那些被浪潮吞没的人,单只论这些,’心魔身说着,手指直接就指向了被看押在定元寺一处禅院里、东倒西歪地坐着的一众道门真传及魔门修士,‘他们难道就不似先前那位虚灵洞天真传一样吗?’
‘难道就因为在方才的斗战里,那位出身虚灵洞天的真传丧命了,而他们没有,他们还活着,所以在佛身你眼里,就有了区别?’
从刚才那一句简短的否定以后,佛身就一直沉默。到得这会儿,他方才又有了动作,‘所以,心魔身你说了这么多,到底是想告诉我些什么呢?’
心魔身面色一顿,目光在佛身格外平静的面容上来来回回地转过,最后却是收了所有的义愤填膺,稍稍放松地往后一仰,靠坐在软垫上,惹得安元和遥遥看了一眼过来。
心魔身却没有太过在意安元和,挥挥手示意安元和自便,就又闭上了眼睛,专注于净涪佛身这一边。
他道,‘我想说的是佛身,你这一做法根本就无济于事。在你触动他们身上的因果线,以他们在因果线上凝结的情绪调动他们做出演出时候,结果就已经注定了。’
没错,倘若说心魔身在乍见净涪佛身隔空显现甚至是捻住那场斗戏中演出的众人因果线时候,他还是惊讶于净涪佛身的手段的话,那么这会儿,心魔身已经想明白净涪佛身到底是怎么实现他的目的的了。
无他,便正是通过引动因果线上凝结着的双方情绪,无声无息完成的这一个过程。
因果线,是生灵与生灵之间因着双方各自的作为而形成的无形牵扯。因果线本身的成形,只能由因果线所牵系的双方决定。
举个简单的例子,净音与净涪。
作为同样名录妙音寺藏经阁的师兄弟,净音与净涪在尚且没有见面时候,就因为妙音寺藏经阁存在着一种无形的牵扯。等后入门的净涪拜见净音、认下师兄时候,他们之间的因果线就正式成形。
那会儿的因果线因为仅仅只是初初成形,不论是色泽还是体积,都不算太明显。但凡他们两个中的谁,对另一个做出了些什么不好的事情,那么这条刚刚成形不久的因果线就很有可能崩毁。倘若情况严重一些的话,那因果线甚至有可能从善缘线变作恶缘线。
别以为不可能,那是真的会出现的。因为净涪本身的特殊性,事实上,那条最初牵系上净涪与净音的因果线,在净涪与净音这两端,其实是呈现不同色泽的。
那会儿初见的净涪的净音犹自可,不过是对自家新出炉的师弟天然的好奇与好感而已,是以那条因果线在净音这一端是淡淡的金;但同一条因果线,在靠近净涪那一端,却是无所谓的白。
那会儿的净涪对于这位师兄,别看他在清笃大和尚面前表现得乖巧亲近,但其实是保持着一种无所谓的疏淡意味的。
因为这个缘由,净涪与净音之间的那条因果线其实远远称不上稳定。它甚至经不起一点的拨弄与动摇。
当然,那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净音处处照顾净涪,尽心尽责地做一个师兄。以至于那根因果线渐渐被加固,最后成形,连色泽也变成了如今的璨金。
不过这一回的关键并不是在于因果线的色泽与大小,而是因果线本身所附着的双方之间的情绪与感情。
就似净涪与净音的那条因果线,因为净音在妙音寺藏经阁时候多番照顾净涪,真真切切地拿净涪当师弟乃至是弟弟看待,是以那条因果线更靠近净音的那一端,更多的是担心、关怀、欢喜之类的情绪与感情;同样的,因为净涪更多的是感激净音对他的照顾、感慨他对他的情谊,才回馈以差不多的感情,是以那条因果线更靠近净涪的那一端里,更多的是感激与慨叹的情绪。
净涪佛身这一回完成这场定元寺里的斗戏,就是通过的那些附着在因果线表面上的情绪与感情。
就似宗遇沙弥。
他其实不该这么早醒转过来的。他因为自身的缘故,修行向来艰难,修为也很是浅薄。以他浅薄的修为,想要挣脱那些拦住了他、引他偏移方向甚至是让他彻底陷入昏睡状态的诸位道门真传的手段,他是做不到的。
那四个道门真传虽然很少在外间行走,但做事也称得上谨慎。他们这次在定元寺动手,怎么可能没有考虑过宗遇沙弥身上是不是有定元寺各位大和尚事先做下的防备手段这个问题?
他们想过的,在正式开始较量之前,他们也验看过宗遇沙弥的状态,确定宗遇沙弥不会在他们争峙过程中醒转过来。
但宗遇沙弥还是自己醒过来了,甚至未曾惊动道门与魔门的众人,成功地联络上了定元寺里的年轻比丘,通知到定元寺里的诸位大和尚。这不是宗遇沙弥自己能够做到的事情,它超出了宗遇沙弥的能力范围之外。
为什么会这样子的呢?
或许没有人留心到这一点,但从头到尾看过来的心魔身却知道,这就是净涪佛身的功劳。
他通过触动因果线的方法,不着痕迹地唤醒了宗遇沙弥,又通过宗遇沙弥与那位年轻比丘的因果线,悄然引导宗遇沙弥锁定能够在这个时候帮助他的目标,引导那位年轻比丘留心到宗遇沙弥那边传递的信号,确使他不会错过宗遇沙弥的求救。
而除了宗遇沙弥以外,那位使出无形剑的朱惠洞天真传以及那位只剩下一点真灵的虚灵洞天真传乃至魔门各脉修士,都在不同程度上,被净涪佛身通过触动身上因果线的方式施加了影响。
不然,那位朱惠洞天的真传为什么就会在这样一场不大不小的争峙中使出无形剑这样的洞天秘传来,甚至还不顾后果地将无形剑的威能催发到他所能掌握的极限,完全忘了自己所在的地方与环境,以致于最后错失打杀了那位虚灵洞天的真传?
不然,那几位一直隐匿在阴影位置里等待良机的魔门修士为什么偏就在那个当口想出影响战局的想法甚至真正地出手?
不然,那位虚灵洞天的真传明明在与朱惠洞天真传争斗的关键时候,却能察觉到身体里被施加的暗手,最后又过于相信自己手段的同时,将他当时酝酿的手段转移了对象,施加到隐匿的魔门修士身上,以致于自己被无形剑摧毁形体,最后只剩下一定真灵?
不然,定元寺范围里打探的那些魔修修士,为什么会躲闪不及,被定元寺里的各位大和尚们打的打,抓的抓?
那才刚稍稍平静下来的定元寺,其实就只是净涪佛身选定的一个戏台子。而在这个戏台子上登场的,不论是定元寺里的各位大和尚,还是争峙的道门各位真传,以及或旁观或挑事的魔门修士,都是净涪佛身手里的木偶人。
甚至如今还没有多少动静传来的朱惠虚灵等等各个道门洞天福地、魔门的六天及佛门的九寺与四庵,也都有可能成为净涪佛身手里接下来的木偶人。
至于会不会成,那就只看净涪佛身需不需要而已。
心魔身想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还是将那句藏了相当一段时间的话说出口来,‘佛身,若不看你我身上的气机我险些都要以为你才是心魔身了。’
这样诡谲的手段,说不是魔修手段都没有人信啊。偏偏这样的手段还很隐秘,没有足够的修为境界,没有相当的应对手段,旁人都不会知道这事情还有人插手。便是当事人自己,也只当是“心血来潮”、“灵觉警示”,啧啧啧
净涪佛身听心魔身这般说,脸色没有丝毫波澜,只道,‘佛魔本就只在一线。是佛还是魔,只凭乎本心而已。’
他说的这话,既是在接心魔身的这一句‘我险些都要以为你才是心魔身了’,也是接的那句‘结果就已经注定’。
‘嗯?’心魔身挑了挑眉,颇有些洗耳恭听的模样。
佛身就道,‘他们这些人找上宗遇沙弥,甚至将他引到偏僻所在,这不是我的缘故。是他们自己起了这个心思,并付诸行动,我只是出手帮助了宗遇沙弥自救而已。在宗遇沙弥这事上,我自认没有恶意。至于宗遇沙弥以外的其他人’
‘他们站在了宗遇沙弥面前,并对宗遇沙弥出手,那么他们自然就要承担起这件事情暴露的后果。’
‘同理,定元寺也是一般。他们并不是不知道宗遇沙弥的来历,但还是收留了宗遇沙弥,将他教养长大这是宗遇沙弥与定元寺的善缘,日后待宗遇沙弥长成,自有定元寺的善报。不过在这之前,他们也需要解决因为与宗遇沙弥结下这个善缘而引来的麻烦而已。’
‘付出收获,因缘果报,都是明白昭彰。’
‘尽管我用的手段偏向于隐蔽与诡谲,但我本心没有偏易,不曾带上任何恶意。’
‘相比较起我来,你’
佛身没有再继续说了,但他也已经不必再往下说了,心魔身也好,净涪本尊也罢,都将他话里未尽的意思领悟得透透的。
相比较起佛身来,看似为那被活抓的三位道门真传与诸位魔修不忿叩问佛身的心魔身,其实并不真的如何为那些人触动,他更多的是想要借此确定佛身的意志是否在动摇。
或者说,便是这一刻净涪佛身的心性始终坚定也无妨,先在净涪佛身这里留下一点痕迹,以为日后佛身更多不必要的动摇而埋下伏笔。
这不太浓郁却始终存在的恶趣味,就是心魔身所以是心魔身的原因所在。
这一次又失败了
心魔身看着识海世界里属于净涪佛身的那三分之一界域,那片界域如今仍旧不见丝毫阴影,既明亮又暖和,与往常并没有任何不同。
他哂然一笑,倒也不觉得如何懊恼与尴尬,仍自问道,‘所以,为何那位虚灵洞天的道门真传,就能得你功德相赠?’
‘可莫要说只是为了消解双方因果。其他那些人呢?其他那些人虽然没有身死,但道途也都被蒙上了一层阴影,你不会不知道吧,佛身?’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我自然知道。’
他当然是知道的。从那场战斗开场到结束,他都一直在看着,且眼睛又还算明亮,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些隐匿在阴影处的魔门修士倒也罢了,挑事不成反被抓了个现场,还是在定元寺这个佛门地界,显然结果不会好到哪里去,这都不消净涪佛身费心多想的,也同样不是心魔身想要拿来质问佛身的。
心魔身真正的道具人,是那三位道门真传。更准确地说,是那位朱惠洞天的道门真传。
相比起身死魄散的那位虚灵洞天真传,这位朱惠洞天的道门真传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