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1 章
“凤鸟者, 蛇颈,龟背, 鸡喙, 燕颌,羽纹而鱼尾, 为圣贤之兽, 祥瑞之鸟。当然,在远古洪荒之初,又有劫名龙汉”
他说到这里时候,眼眸一转, 悠悠目光便看向了净涪。
“小和尚,你可曾听说过?”
净涪默默地点了点头。
在景浩界世界里,关于远古洪荒之初的龙汉大劫, 无论是天地, 还是无边竹海里,都有只言片语的记载。虽则不多,但也足够净涪听说过这个名号了。
张远山意外地挑了挑眉, “听说过那也不错了。”
“那你知道, 如凤鸟这样的凤凰属,正是当时的禽鸟之主么?”
净涪便沉默着摇了摇头。
“我在火云洞天见到凤鸟的时候, 那凤鸟其实已经落寞了,不单单失了洪荒霸主的地位,还因为当年天地因果不得不镇压十万大山,更重要的是”
张远山意味不明地弯了弯唇角, “他们与龙族、麒麟一族都一般的,先是在元会大劫中实力大损,后又被巫妖两族合力打压,好容易等到巫妖两族退出天地大势,却又正撞上人族崛起,不得不与人族联合,占了一个瑞兽的名头。呵”
对于这些远古秘闻,净涪也只沉默地听着,没有贸然插话。
甚至,他就没想过要自己出面将张远山显然有些跑偏了的话题给拽回来。
实在是因为即便张远山没有明说,净涪也仍然能听出张远山胸中被压制了许久许久的心绪,那不是张远山每日里埋头黄土,专注修行,就能够宣泄出去的阴暗情绪。
大概也只有今日,才有这么一线机会,能被、会被张远山这个人往外倾倒。
张远山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坛子酒来,扒去酒坛上的封泥,提起酒坛就往嘴里猛灌得一口。
馥郁醇厚的酒香几乎是在顷刻间,就蹿到了净涪的鼻端,在净涪周身缭绕不去。
张远山这酒
净涪抬眼往张远山手上的酒坛看得一眼,稳住仅仅是嗅了一阵酒味,就隐隐生出些醉意的神魂,稍稍退后的一步,借来凉风散去身上酒气。
张远山给自己灌得满满两大口酒水,像是醉了,退后得两步之后,随意寻了一处干净地方坐下,抬头仰望天穹。
净涪见得他这般模样,想得一回,索性便在张远山隔壁也寻了一处干净地儿,陪着他坐下了。
“你不回房了么?”张远山又喝得两口酒水,忽然问净涪道。
“嗯,”净涪漫不经心地应得一声,“暂且陪着道兄坐一坐。”
张远山哼笑得一声,“我自个儿在这边喝酒,你在那边干坐着看?”
净涪也笑了笑,“我是佛门的和尚,得戒酒,道兄也是知道的。净涪在这里,就谢过道兄体谅了。”
张远山斜睨得他一眼,手在身上摸索了一会,便将一个巴掌大小的葫芦丢给了净涪。
净涪稳稳接了,拿在手上晃悠得一阵,听见里头传来的流转声,便问张远山,“这是?”
张远山没有看净涪,只很是随意地给了净涪一个答案,“百果灵液,我老师调制的。”
顿了一顿,他又道,“放心,不是酒水。”
“总不能我在这里喝酒,而你真就在一旁干坐着吧,我可是这里的主人家,哪儿能这样的失礼?”
净涪没有多说什么,将那葫芦葫嘴拔开,往茶盏中倒了半盏。
那百果灵液确实不是凡物,如今安静地躺在茶盏里,映照着那皎洁月光,竟也清亮如同神光。
净涪细细看得茶盏中的灵液一回,回头便将那葫芦的葫嘴给仔细塞好了。
张远山不太在意净涪那边的动作,他只往自己嘴里灌酒,可尽管那酒气熏得净涪都生出醉意,往肚子里灌了这么多酒的张远山自己神智却清醒得很,那双眼睛更是越喝越是明亮,神光湛然而摄人,显然远没到他极限的时候。
净涪摇了摇头,索性便不再理会张远山,自己将手中杯盏凑到唇边来,小心地抿了一口。
灵液在口腔中便已经化开,散作一股暖融的气流汇入四肢百骸,舒缓净涪的神经,他灵台所在更是被这股暖融气流轻柔地安抚过,冲刷去一片无形的尘埃。
净涪禁不住低赞了一声,“好!”
张远山听得清楚,抬手一抹嘴边酒液,偏头看他,眼睛里满是得意。
“当然了,也不看看这是谁的手笔?我老师诶,他可是最喜欢研究这些灵果的用处了,他调制出来的东西,哪一样差了?!”
净涪按捺住再多喝一口的冲动,待到那股气流散入周身各处隐秘脉络,他才郑重对张远山道了一声谢。
张远山本正要摇头,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叮嘱净涪道,“谢倒是不必,但小和尚你日后在诸天寰宇行走时候,真碰上些神异灵果,帮我老师留一点就好了。我老师他最喜欢这些。”
虽然张远山自己也曾经在诸天寰宇各处行走,也很是搜刮了一通各方天地的灵果,收藏不菲,论理是够他拿回去孝敬老师的了,但他不会真自大到认为这诸天寰宇中就再没有一种灵果遗漏在外。
诸天寰宇大得很,内中的灵果种类也多如毫毛,张远山可不认为自己有将这许多灵果尽数收入自己囊中的能力与运气。
再者,张远山也很信任净涪的运道。
毕竟这位,可是能在一方小世界中也能收得异竹及灵植的人物啊。
比起他自己来,张远山还更信任净涪。
净涪应了下来,“我会多留意的。”
张远山满意地点了点头。
两人一个喝酒,一个细品灵果果液,双方各自无话,一时半会儿倒是安静得很。
菩提树幼苗在厢房里往这边看了两眼,便收回目光去了。
打破这一片沉默的,却还是张远山。
“你是觉得奇怪的吧,奇怪我为什么在该解释的时候提起凤鸟,奇怪我对凤鸟乃至凤凰一族的态度”
净涪简单地应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或许,也多少是在安抚张远山。
“嗯。”
张远山笑了一笑,忽然道,“我的身上,有二分之一的凤鸟血脉。”
净涪惊了一瞬,几乎是第一时间,他的目光便要往张远山那边转,但还没等他如何,便生生地控制住了自己。
只可惜,净涪这边的异样,还是被张远山发现了。
他低低笑了一阵,等笑意稍稍消去,才问道,“很奇怪吧?”
二分之一的凤鸟血脉,这浓度真的不低了,即便张远山不能自称凤凰一族,可凤鸟子嗣,他却是绝对没有什么问题的。
但净涪很快察觉到了其中的异样。
既然张远山身上有着二分之一的凤鸟血脉,那他如何会在年幼时候出现在火云洞天,被火云洞天中的神鸟收为弟子,他不该跟着他父亲或者母亲一道生活的么?
且,能与凤鸟结合、诞下子嗣的,即便不是凰鸟之身,也该是有着相当的修为与实力,既如此,张远山如何会跟在火云洞天神鸟身边?
张远山虽然没有偏头看净涪,却看出了净涪心中的疑惑。
他又给自己灌了一口酒水,才慢悠悠地道,“我年幼的时候,可不是现在这样的。”
“你信不信?”他嗤笑了一声,“一只浑身黑漆羽毛、双眼赤红却神智混沌的巴掌杂鸟,竟是一只凤鸟与一只翎鸟的后代?”
浑身漆黑羽毛而双眼赤红,甚至神智混沌的巴掌杂鸟?
“我见过不少凤鸟”他道,“他们其实也没有多好。我当然也去看过许多翎鸟,它们也同样不见得有多么的强大智慧,可那两只却偏就是”
“偏就是没有一只愿意接纳我,庇护我!”
净涪仍自沉默地听着,没有插话。
也不必他去多做些什么,因为张远山现在已不是那只浑浑噩噩被抛弃的小鸟崽,他已经走过来了,已经有人庇护着他成长,引着他穿过那时的黑暗,从无边的凄惶与怨愤中走出。
他如今可要比净涪强大太多了。
又如何需要净涪来多说些什么,多做些什么?
净涪如今唯一需要做,唯一能做的,便只是静坐在一旁,听着张远山给他的解释。
是的,这便是张远山给他的解释了。
“我曾怨过他们,怨过他们的骄傲,憎恨过他们的骄傲。”
因为背负着神鸟的骄傲,作为凤鸟的他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一个子嗣,所以遗弃,便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但我也确实感激。”
张远山的声音渐渐平静了下来。
“我感激他们到底给我选了一个很好的地方,火云洞天啊,人族圣贤聚居之地,如何不是好地方了?如果不是他们将我送入火云洞天,我也不会遇见我的老师。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应该是很快就会丢掉小命的吧。”
“或许会被什么人抽取血脉神魂?或许又是被人炼入灵器之中化作器灵?谁又知道呢?”
张远山说着这话的时候,其实很有些无所谓。
净涪听出来了,但他仍然保持着沉默。
倒是张远山又往净涪的方向看了一眼,“我到底有着二分之一的凤鸟血脉,平常时候,也是会想要寻来一株梧桐树作为自己的巢穴。我老师也曾经问过我,但我犹豫了”
为什么犹豫,张远山没有明说,但净涪这一夜里看下来,却是隐隐猜到了什么。
张远山其实对自己的血脉不太看得上眼。
是的,不论是凤鸟血脉,还是翎鸟血脉,他似乎都不太看得上眼。所以要他遵循血脉中的本能,以梧桐作巢,他不怎么情愿。
但栖居树上,其实还是禽鸟一族的天性,张远山可以因为在人世间修行而在院舍中落脚,却不能长久违逆天性。
他真要是那样做了,那么他便是给他自己找麻烦。
而既然他不愿意寻找合适的梧桐,另择灵木,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再想想张远山修行的道,想想张远山作为一只幼鸟时候的经历,他会觊觎最能增长灵性、开启灵智的菩提灵树,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净涪暗暗叹了一声,心里另又生出了一个问题。
“你既然看中了西天灵山中的菩提灵树,以你这一脉与地皇陛下的关联来说,便是直接向西天佛国胜境递话,胜境也不会拒绝你们才对?何以就”拖到了今日?
张远山被净涪这一问问得呛了一口酒水,等他狠咳一阵缓过劲来之后,张远山才算是能回答净涪的问题了。
“这不是这不是年少气盛”
张远山说话时候,目光却很自然地往下一转,看向他自己手中里的酒坛子,避让过净涪的视线。
年少气盛?仅仅是年少气盛就能让他这般硬气地扛住了?
净涪是不信的,跟这个比起来,净涪更相信是张远山那位老师的缘故。
但从张远山这话里话外,他却也知道张远山的那位老师待张远山很是不错,倘若是为了他这个弟子,那位前辈应该也会愿意妥协。所以问题,大概还是张远山自己。
净涪细细地打量着张远山。
张远山支吾了片刻,叹了一口气,到底道,“老师他是愿意为了我寻上灵山,但我老师陪伴在地皇陛下身侧,又有功德在身,轻易不会招惹因果,平日里无灾无劫,日子很是安闲,若为了我这个弟子求上灵山”
不错,只要张远山那位老师愿意张口,灵山也好,一众菩提灵树也罢,都不会拒绝了他去。但求了人,便必定欠了债。既欠了这债,日后一旦有人求上门来,又怎么能不还?
净涪收回目光来,没有在张远山那位老师上多说些什么,只道,“那你便能与我开口?”
“因为我觉着,”张远山就笑,“欠你的总比欠旁人的来得安稳啊。”
债主,也是要挑合适的。否则,利滚利的怕是连命给填进去都不够。
张远山不单想自己好好地活着修行,还希望自己的亲友也都能安稳踏实地修行生活。
所以,他在沉桑界天地中见到菩提树幼苗时候,便已经在观察净涪这个人了。
他以为,倘若是净涪的话,便是带他去拜见老师,也不是不可以。甚至于,如果老师同意,又或者得了地皇陛下允许,带着净涪往火云洞天去走一遭也是能的。
张远山的心思,净涪隐隐有所猜测,但他却没有太放在心上。
人在诸天寰宇中行走,从来最重要的倚仗,还是人本身。道行够了,天上地下,诸大胜景灵天,自然而然就会送来请帖;道行不够,跪断腿、叩破头都不会多一条门缝。
现实如此,又何必去贪求?
只需专注自身即可。
张远山看净涪眉眼间的形状,便知晓净涪心中所想,笑得一笑,却又将话题转了回头,再一次与净涪道歉。
“今日里,确是我冒犯了菩提小友,但我真不是故意的,还希望净涪小和尚你回去以后,能替我好生说道说道。”
净涪点头应承了这事,却没有大包大揽,“结果如何,我却是不能保证的。”
张远山很是理解,“这个当然”
他说完,又将酒坛子抬起,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水。
净涪也没多说什么,只陪他坐着,到得一坛酒水喝完,净涪见张远山神智还算清醒,才起身与他告辞。
张远山摆摆手,“你回去,时候不早了,我梳洗过后也会睡下,明日里的事儿还多着呢。”
净涪点头,便回厢房里去。
张远山立在中庭,借着月光看着他入屋,又笑了笑,收拾过稍显狼藉的院子,再伸得一个懒腰,真就打了水来梳洗。
净涪将门阖上后,才回过身来,就看见了正直直对着他的菩提树幼苗。
净涪来到菩提树幼苗身侧端正坐定,问道,“有事?”
菩提树幼苗一直定睛看着他,此刻见他发问,也不遮掩,只问他道,“小和尚你想要帮他?”
净涪没想要蒙骗菩提树幼苗,他坦荡点头,“我是想要帮他,但能不能帮他,如何帮他,却不是我能拿主意的。”
菩提树幼苗轻晃着头上冠叶,看那动作,很有几分一个白胖胖的机灵小孩得意地摇头晃脑的模样。
净涪笑了笑,说出了菩提树幼苗最想听到的话。
“所以他这事儿,能不能成,又该怎么去办成,还得来问你。”
“你知道就好。”菩提树幼苗几乎是下意识地回了净涪一句,才回过味来,带了点警觉地看向净涪,“小和尚你想要怎么帮他?”
“尽量说服你?”净涪很是随意地道,却不显轻慢,反倒甚是郑重。
菩提树幼苗稍稍收拢了顶上冠叶,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你且说来听听,若真的合情合理,我也不是不能答应你。”
这话便是说,只要净涪的理由合情合理,菩提树幼苗就会答应净涪帮助张远山了,不是吗?
净涪悄悄笑了一笑,待菩提树幼苗看定他的时候,他脸上的笑容却已全数隐去,只余认真郑重。
“西天灵山胜境树园里,似你一般的菩提灵树,多么?”
出乎菩提树幼苗预料,净涪开口时候,第一句说的,并不是他们与这位张远山之间的交情,也不是张远山对他们一人一树的厚待,而是这样的一个问题。
不过菩提树幼苗年纪虽小,智慧却也不俗。净涪只这么开了一个头,拿了一个定调,菩提树幼苗就知道净涪要从哪里着手说服它了。
它在心里哼笑得一回,面上却也不怠慢,稍稍端正了树干,先做出一副郑重姿态,才回净涪道,“说多,确实是多的;但说少,也确实少。”
净涪眉梢一动,却很配合菩提树幼苗,“哦?能说得明白一些么?”
菩提树幼苗受用了一回净涪请教的姿态,才回净涪道,“说多,是因为在菩提树园里也罢,十方丛林也罢,如我这般被长辈仔细孕育、培养生长的幼树,数量不少,从里中匀一株幼树出来,与他一同修行并不是什么难事”
净涪点了点头。
毕竟是火云洞天中人族地皇陛下座前神鸟的弟子,自身实力、眼界、学识、心性都很是不错,便是不看他老师,单只看他自己,也不是不能帮助一株菩提树幼苗成长。
如此,便是保证了最基本的问题,剩下的,不过是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净涪见菩提树幼苗没有再开口,而是安静地立在原地,一副你来问我我才会继续往下说的模样,心下一笑,却也真顺着菩提树幼苗的心思,开口来请教菩提树幼苗。
“你方才说,论起多来,是这般的情况,那么说少,又是因为什么呢?”
菩提树幼苗轻轻往下压了压树冠,似是郑重点了点头。
“说多,是那般。说少,那自然是因为似我这般修行到瓶颈处,须得离开父辈、长辈,去往诸天寰宇各方天地游走修行的菩提灵树,遍数各方西天胜景树园,也没有几个。”
“原来如此。”净涪了然点头,叹道,“细论起来,我的运道果然还是极好的。”
说这话的时候,净涪也是想起了菩提树幼苗当日在沉桑界天地胎膜之外那灵舟上往数百菩提子里灌注自身生机的一幕,再想到福和罗汉找上门来时候,菩提树幼苗对他说不必顾忌的模样,心头很有几分感触。
菩提树幼苗本以为净涪这一回也是配合着他说笑的,却没承想竟从净涪话中听出了许多真诚。
它顿了一顿,再开口时候,也很是认真,“也是我的运道。”
净涪笑了一笑,不多说什么,只问菩提树幼苗道,“那依你看来,张道兄他在这事情上,能有几分运道呢?”
菩提树幼苗很认真地斟酌了一回,道,“七分。”
“七分,”净涪很客观地评价道,“不低了。”
菩提树幼苗也点头,“确实是不低了。”
虽然张远山一开始时候对它稍有冒犯,但后来有净涪为它出面,张远山此后的态度也相当的不错,菩提树幼苗不会紧抓着这一点不放。
“事实上,我被你带在身侧游走诸天寰宇的消息传回各方丛林之后,这个数目大概还会往上升一升。”
它开了一个头,想来菩提树院里其他的幼树也会很有些心动。尤其是那几个本来就在西天灵山中待得有些不耐烦的幼树。
净涪听得,略略点头后问道,“那这件事情,到底该怎么办呢?”
菩提树幼苗看了看他,又看看张远山先前送给它的那一葫芦净水,最后往已经亮起烛火的主屋看了一眼,道,“这件事便交给我吧。”
净涪看着菩提树幼苗。
迎着净涪的目光,菩提树幼苗顿了一顿,似是估算了一回,“短则三天,应该能有个准信。”
净涪站起身来,对菩提树幼苗合掌一礼,“便拜托你了。”
菩提树幼苗回了一礼,“必定尽力。”
既应承了净涪,菩提树幼苗也不耽误时间,很快就联络上了此刻身在景浩界里的那株菩提巨树。
便是菩提树幼苗相识、交好的幼树愿意,也同样得问过它们父辈、长辈的意见,先斩后奏在这件事上行不通。既然如此,倒不如依足了规矩行事呢。
菩提树幼苗联络菩提巨树,净涪没有打扰,他只在一旁坐着,就着旁边心灯灯火,默默翻看贝叶《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只是等净涪从《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义中回过神来时候,却又正对上了菩提树幼苗看着他的目光。
净涪顿了一顿,问道,“怎么了?”
菩提树幼苗冲着他探来一支树枝,树梢上一片翠绿的菩提叶正有一圈光晕缓慢旋转。
“父亲想问一问你。”菩提树幼苗说道。
菩提树幼苗虽然还能被称呼为幼苗,远未到成树的时候,但它顶上冠叶却还算繁密,这一片翠绿菩提叶隐在冠叶上,非常的不显眼。
若不是此刻菩提树幼苗将这一篇菩提叶催动,净涪也不知晓这就是菩提树幼苗与菩提巨树之间的联络机要。
他看了看菩提树幼苗,又看了看主屋所在的位置。
净涪先前不拦着菩提树幼苗联络菩提巨树,是因为他相信菩提树幼苗的分寸,也相信菩提树一脉的手段,但如今这一直隐藏的联络机要直接暴露出来
他是不信张远山会做些什么,但菩提树幼苗也能相信?别说今日里张远山对菩提树幼苗表露出来的臻臻善意。相信张远山的善意是可以的,可对张远山坦露机密
那却是另一回事。
菩提树幼苗对他笑,道,“我相信的是你。”
净涪小和尚既然相信张远山,与张远山结交,那么它自然也会相信张远山。
坐在主屋里,仍在挑选良种的张远山拿着灵种的手指一时紧了紧。片刻后,始终没有抬头的他将手中灵种挑出在,再将手伸入箕簸中,拿出另一颗灵种细看。
厢房这一边,净涪确定过菩提树幼苗的心思之后,点了点头,便分出一点心神来,探入那圈光晕中。
只是一眨眼睛,净涪便落在了一处山林之中,而那熟悉的山林中央,正有一株巨大的菩提树伫立。
正是景浩界天静寺后山中的那株菩提巨树。
净涪到得菩提巨树身前,合掌弯身,对菩提巨树一礼,“净涪见过前辈。”
菩提巨树比菩提树幼苗那宽广、厚密不知多少倍的树冠稍稍动了动,像是对净涪点了点头,“净涪和尚不必多礼。”
“多日不见,净涪和尚如今修行可是顺遂?”
净涪点头,“多谢前辈挂念,一切尚算安稳。”
菩提巨树点头,又道,“福和罗汉尊者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不过关于他,我觉得我还是需要问一问你。”
“对于他,以及之后似他这般的人,”菩提巨树看定了净涪,目光从它巨大树冠各处汇聚过来,却曾给予净涪任何压力,只如拂面的清风一般,轻柔而无害,“你心里有主意吗?”
净涪直直迎上菩提巨树,“前辈的意思是?”
菩提巨树不在意净涪是不是故意为之。既然净涪问了,他便与净涪细说,“需要我等多做些什么吗?”
净涪轻轻摇头,“晚辈以为,暂且不必。”
菩提巨树细看他一阵,似乎是笑了。
“既是如此,便按着你的意思来吧。不过倘若再有人这般不问自取,以大欺小,你可以唤我。”
唤
净涪按下心中思绪,合掌拱手一礼,“晚辈省得,多谢前辈。”
菩提巨树随意摇头,却又说起另一件事,“关于火云洞天张远山的事情,我已经听他说过了,你的态度我也已经明白了,只是净涪和尚,我等还需见一见这位张远山。”
净涪一听,便知晓这不是一株菩提巨树的事情,而是好几株,但这个要求并没有什么大问题。
毕竟张远山想要带走人家一株幼苗,那总得让人家家长见过他,确定过他的情况吧。
“晚辈知晓。”他先应了一声,随后又问道,“诸位前辈打算如何见一见张道兄呢?”
净涪话音落下以后,便有一片翠绿菩提叶从菩提巨树树冠上脱落,晃晃悠悠地飘向净涪,悬在净涪身前。
“也不需要如何准备,你且将这一片叶子交给他便可。”
净涪合掌一礼,伸手拿下了那片翠绿菩提叶。
菩提叶安安稳稳地被净涪拿在手里。
菩提巨树送出了菩提叶,巨大树冠上那如同叶海一般的冠叶也都安静了下来。
“这段时间以来,多谢和尚你对那孩子的看顾,日后,还望净涪和尚再多费心费心。”
净涪再弯身一礼,“前辈放心。”
等到他站直身体时候,再抬眼看去,却已回到了张远山这小院的厢房里。
菩提树幼苗就在他侧旁,细细观察着他,见得他醒来,当即就笑了,“你见过他了?”
“见过了”净涪将手中拿着的那片菩提叶收起,准备明日里将事情与张远山说过之后,再交给张远山,同时笑着吓唬菩提树幼苗,“前辈叮嘱我,要注意你日常的修行,看来他”
菩提树幼苗本正看着他动作,听得净涪的话,很是不信。
“小和尚,你在吓我?他见到我的时候,可没有这样说过我,他还称赞我了,说我修行用心,很有些收获。哪儿是你这般的说法?”
它大概还没有将话说完,就看见了净涪面上浮现的笑意,一时领会过来。
“你居然诈我?小和尚,你这样的,可能算得上诳言了,犯戒了啊”
这一人一树在厢房里说笑得一阵,才渐渐停了。
菩提树幼苗立在厢房中,目光似是不经意间看过了净涪的床榻,又想起今日里在院子时候见到净涪忙活的样子,便问净涪道,“小和尚,你是准备给自己换一个修行方式了吗?”
净涪在桌边落座,取了木鱼过来摆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侧旁,对菩提树幼苗摇头,“没有。”
“没有吗?”菩提树幼苗不解,“可你今日里不是在井边洗碗?这些日常活计,我先前可都没有看见你忙活过?”
“那是因为往常不需要,现在的话”净涪笑了笑,“张道兄现下在以这样的方式修行,而我们在张道兄这里作客,当然需要客随主便。”
虽然这些时日里,净涪在张远山这里吃用膳食、帮忙料理家中活计,甚至是在床榻上扎扎实实地安稳睡了一觉,可净涪仍然清醒得很。
“这是张道兄的修行,不是我的修行。”他道,“起码,不是我当前的修行。”
菩提树幼苗不无惋惜,“是这样的吗?”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修行方式,而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里,也会有不同的修行方式,这本是常事。而我”净涪说道,“于我当前而言,还没到要改变的时候。”
说完,净涪转了眼去看了看菩提树幼苗,“你是想要扎根了吗?”
毕竟菩提树幼苗是一株树,如果它真的起了心思,净涪也很能理解。不过比起这个可能来说,净涪还是更相信另一种可能。
“还是说,你是想念什么人了?”
菩提树幼苗不料净涪如此敏锐,但它偏又觉得理所应当。
净涪小和尚本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啊,确实是想起了几个朋友。”菩提树幼苗收回目光,情绪有些许低落,“我们是在西天树园中一起生根的,后来渐渐生了树干,又抽了芽,分出枝桠就各自离开西天树园,跟随长辈归去各方天地里。现在,也不知道它们怎么样了?”
净涪没有作声,陪着菩提树幼苗静默了一阵。
菩提树幼苗也只是需要这样的一阵静默来任由自己散发思念而已,一会儿就好了。
待到菩提树幼苗情绪恢复过来之后,净涪便拎起了木鱼槌子,让木鱼槌子规律而整齐地敲落在木鱼鱼身中。
“如是我闻,一时”
净涪做晚课,菩提树幼苗也没有打扰,静静地立在侧旁,静听着这与木鱼声作伴的诵经声,体悟其中的经义与道理。
同时,也有青色的菩提灵光从菩提树幼苗冠叶上垂落,轻轻荡向侧旁的净涪,与他那一身青蓧玉色袈裟的神光相互辉映,清明而神圣。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各位亲们晚安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