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5 章
他全然没有想过, 张远山居然还与人族的上古圣贤,天地人三皇之一的地皇陛下有所牵扯。
一时之间, 净涪看向张远山的目光都不一样了。
张远山自然也是察觉到了, 但他没有太放在心上,仍自继续他的自我介绍。
“我本也随我师在火云洞天中修行, 但近些年来因在修行道途上很有些困惑, 便辞了老师,在诸天寰宇中行走,渐至今日”
净涪听着听着,倒也渐渐稳定了心绪。
“道兄这话当真?”他沉声问。
张远山听得净涪的问题, 一时又笑了起来,“这又如何能作得假来?”
净涪虽也知晓没有人胆敢掐造这样的来历,但这会儿, 他却只是静静地听着张远山的问题, 再询问道,“道兄可有证据?”
张远山凝神看了净涪一阵,应道, “证据么, 自然是有的。”
说着,他提醒得净涪一声, 同时抽了一只手出来,并指对面前石桌上照明的那盏灯盏一指。
原本精纯唯一的橙黄-色火焰竟像是一枚灵果一般,从火焰中间裂开,露出火焰内部一点金黄-色的火星。
这火星不过是刚刚暴露在空气之中, 本来笼罩了一整个院子的深沉夜色里像是直接升起了一片大日一般,天光照彻,温暖祥和。
净涪单单只看了一眼,便立马警觉地移开了目光。
可是即便净涪的速度已经够快了,他的眼睛还是受了这一点火星的刺激,止不住地滑出泪水来。
张远山早早就收了心念,于是也就在净涪目光挪开的那一瞬间,那金黄-色的火星又被完全遮掩了去,在他们面前这灯盏灯托里跳动的火焰,仍是净涪最初时候看见的拿精纯唯一的橙黄-色火焰模样。
而随着那火星的隐去,院子里的天光又再一次被夜幕吞噬,便连那些被这天光吓得生生止住了鸣叫的小虫也都迟疑着开嗓。
那虫鸣飘摇又虚浅,很有几分不踏实的模样。
它们大概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来缓解那一份惊诧。
净涪抬手抹去了泪水,再抬起眼去看张远山的时候,张远山还能看见净涪眼眶里不住打转的水珠。
他不禁叹了一声,伸手在袖角里摸索了一阵,却是摸出了一片生绿翠灵的叶子来,向净涪递了过去。
“抱歉了。”
净涪摇头,低声谢过一回,便就很爽快利索地将那篇叶子给接了过来。
“挤出汁液来,滴在眼睛上就可以了。”张远山指点道。
净涪依言照做了。
那片叶子确实非同凡响,待到汁液被挤出,滴入净涪眼眶处时候,净涪便觉一股清凉自汁液滴落的地方迅速蔓延开去。不过瞬息间,净涪眼眶里的不适也就完全被打散了。
净涪眨了眨眼,低头去看拿着那叶片的手。
那里如何还有什么叶子?那叶子汁液被挤出之后,便连渣滓都没有了,更何况什么叶子?
张远山顺着净涪的目光看了过去,便解释道,“这叶子就是这般模样的,它的全部精华就只有这两滴汁液了。明目清肝,再是当用不过了。”
净涪正式再与张远山谢过一回。
张远山却只摆手,“这事儿说来也是我不够仔细,只匆匆提醒你一回,没有交代详细,倒累你吃了一回苦头了。”
这件事的根本其实还在净涪,净涪如何能怪到张远山头上去?两人各自为对方辩解了一遍之后,方才相识一笑,将这件事情给揭过去了。
净涪的识海世界里,心魔身微微低下头来。
‘这件事,是我的错’
若不是他贪心,怂恿佛身,佛身也不会起意去一试这灯火的锋芒。
心魔身的声音虽低,但净涪本尊与佛身却都是听得清楚,净涪本尊只看了心魔身一眼,平平叮嘱过一句,便作罢了,没有多说什么。倒是吃了一个亏的佛身觑着空往识海世界里看了一眼。
‘既你知错了,那方才你看到的那些画面,就都给我抹去了吧。’
也是被佛身这么一提醒,心魔身方才想起刚才看到的净涪落泪的模样,虽然不是感伤落泪,而是单纯的刺激落泪,但也是落泪不是?
他看见了那一幕,还看得异常清楚,往后若将这事翻出来,不也能激一激佛身?只可惜,这一次是他理亏,而佛身又反应太快了。
佛身只一眼便知道这一瞬间犹疑的心魔身都在想的什么,并不说话,只沉沉地看着他。
心魔身暗自叹了一口气,却只能道,‘好,我会都忘了的。’
佛身应了一声,这才收回目光来。
心魔身与佛身之间的这一番来回,因是净涪双身在识海世界间的交流,根本没有耗费太多的时间。
约莫也就是一息、两息的工夫罢,故而虽张远山正在净涪侧旁,又正与净涪闲谈,但却是完全没有发现其中的痕迹。
佛身这一回拿定了心魔身,不免有些高兴,于是便道,“我居然没有想到,道兄你还有这般大的来头”
张远山却摇头笑,“旁人倒也还罢了,但小和尚你却是没资格跟我说这个的。”
净涪有些想不明白,便疑问地看向张远山。
张远山先是指了指被净涪仔细置放在膝上的那幅迦叶尊者画像,再然后却又是将手指的方向转开,指向了净涪安置青蓧玉色袈裟与随身褡裢的那处厢房。
“其实细说起来,小和尚你也能称得上一句圣人门徒。西方灵山胜境的那位世尊,并不比我们老爷逊色。”
事实上,单论功果与道行,居于西方灵山胜境的释迦牟尼佛乃为真真正正的混元圣人,地皇陛下却只是上古人族天、地、人三皇中的其中一位,还是及不上人家;再论及威望,地皇陛下固然是人族祖先、圣贤之一,但人家也是灵山胜境的主人,门下佛陀、菩萨无算,比之将地皇陛下尊为圣祖的人族来说,也是不差的。
唯一能称得上不相上下的,大概还是要数这两位的德行。
只是张远山言称“西方灵山胜境的那位世尊,并不比我们老爷逊色”这样的定论,却是说得非常坦荡而踏实,毫不心虚。
净涪话听得清楚,也将张远山的表情看得清楚,然则却只是笑了笑,并不多说。
净涪既是人族,又是佛门弟子--起码现在还是,在这一世的修行上多受西方灵山胜境里的诸位大士尊者照拂,那位灵山胜境的主人待他也是丝毫不薄,这话净涪很难接。
眼见张远山将话说完之后,净涪迅速将话转了回来。
“道兄说笑了,净涪我不过就是一个走在十行修学阶梯上的和尚而已,如何就能称得上一个‘圣人门徒’了呢?道兄莫要祸害我。”
圣人门徒的头衔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冠上的。如果真的什么人都可以顶上这样的名号,那么先不说诸天寰宇中的各位佛弟子了,便是诸天寰宇中的所有修士,都能应上这么一声称呼。
所谓“红花白藕青荷叶,三教本来是一家”的说法,净涪不是没有听说过。而且据说,便连佛门的三位世尊,也与玄门有许多的关系。
张远山面露委屈,“我在小和尚你眼里,真就是这样分不清轻重的人?”
净涪闻言,顿了一顿,然后直接便沉默了下来。
张远山面上神色才肉眼可见地放松了稍许。
“你若只是寻常佛门弟子,我自然是不会这样与你说话的,但你不是啊。净涪小和尚,你的事情,本来就该是你自己本人,比起我这个外人来,还要更清楚才是。”
净涪没有了言语。
张远山也没有再说话。
双方对坐了半响,只有院中的虫鸣渐渐从那一阵惊吓中回过神来,能够再度从容而畅快地鸣叫。
静默的,也就只有净涪与张远山这两个。
好半响之后,净涪才开口道,“不论道兄是如何看我的,但我自己确实还算是清楚我自己。”
张远山抬眼看向净涪,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也是一副严肃庄重的模样。
净涪却是哂笑得一下,说道,“我确确实实只是一个寻常的、十行也只走过寥寥数行的和尚,或许西方胜境里的许多师长对我颇为看重,寄予厚望,但那只是厚望,我还在这道路上慢慢行走。”
张远山沉默了下去,片刻之后,他将茶盏向着净涪高高端起,敬了净涪一回,随即将手收回,吃尽了杯中的茶水。
净涪一时也没有言语,只取了杯盏来,也饮尽了杯中的茶水。
张远山眼见着净涪将杯盏放下,却不曾再去取那茶壶来给净涪添茶,而只是盯紧了净涪。
并不是张远山舍不得茶壶里的那点茶水,而是如今已是夜间,即便他与净涪都是修行者,本不应该太过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但他现在正以练气小修的身份修行,故而日常生活时候,张远山还是会相当的留心。
而且他觉得净涪这会儿也有话想要问他。
果然,他很快就听到了净涪的问题。
“道兄来处清白,心性也非同寻常”
可不就是来处清白么?出身人族圣地火云洞天,有一个与人族上古三皇之一的地皇有渊源的老师,张远山还算不得来处清白,还有谁能算?
至于心性非同寻常,看他出身、修为都远胜他人,还愿意以练气小修的身份在这沉桑界天地间安居,与他结交时候也非常的坦诚真挚,他的心性可见一斑。
净涪话语里可谓处处夸赞,意气诚恳明白,但偏就是这样,张远山却还是连连提醒自己警惕,好生等待净涪最后揭示的目的。
也没有让他等多久,净涪的话就到了尾巴处。
“道兄无一处不出众,道兄要与我相交,本来也该是我的殊荣,不敢推却,但我还是有个问题,想问一问道兄。”
张远山谨慎地点点头,应道,“你问。”
净涪于是也就真的问了,他直接望入张远山的眼睛,“道兄在诸天寰宇中,可还有仇誰?”
“哈?”张远山听清净涪问题的时候,险些都要怀疑自己的耳朵了,“你问我什么?”
净涪目光不避不让,又将问题给张远山重复了一遍。
张远山很有些不解。
“不是,净涪小和尚,你怎么问起这个问题来了?”
虽然听清楚了净涪的问题,也由此真正确定了净涪的顾虑,可他还是没有想明白,净涪为何不问一问他的道韵,而要去细究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他确定他自己没有昏了头?
张远山想不明白,于是就先拿问题来问净涪了。
净涪顿了一顿,倒是将他们三身在识海世界里交流、整理的信息整合着再与张远山说道了一遍,然后问道,“可是我猜错了?”
张远山看着净涪的面色有些古怪,片刻之后,他才收拾了表情,与净涪摇头,“关于我的道,小和尚你的猜测虽不中,但也不远了。”
顿了一顿,他与净涪简单地解说了一遍,“我的道,确实是与灵之一道有关。”
但这毕竟是张远山自己的道,倘若将这里头的关要清晰仔细地与净涪说开,那么花费的时间就太多了,而在当下,却是暂时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留予他们。
“我理解小和尚你的顾虑,但就如我所说的那样,小和尚你太小看自己了,你能动用的力量,不单单是你自己,还有你背后的”
净涪就静静地听着,唇边笑意淡淡,却没有任何意动的意思。
张远山看得清楚,幽幽叹了一口气。
事实上,如果此刻执掌着肉身,坐在这里与张远山细谈的是心魔身的话,张远山或许还不会有这般的慨叹。
相比起更愿意静心修行,专注于己身的佛身,心魔身才是那个更愿意借用、倚仗势力力量的净涪。
可惜了,张远山找错了人。
但张元山的叹息声还没有完全散落在这夜色里,他便听见了对面传来的净涪的话,“道兄的背后,难道就没有可以倚仗、仰赖的人?难道就没有其他更便宜的方法越过其中的修行关卡,非得独自一人在这沉桑界天地里钻研土地?”
张远山一噎,竟是一时无话。
半响之后,他却是笑了开来,“行吧,我知晓了,这话我再不轻易与你提起就是了。”
净涪识海世界里同样听得清楚的心魔身扶着手肘摸了摸下巴,微微笑了起来。
再不轻易,并不是再不会!
这张远山,确实也是个很懂得变通的人物,不会过于拘泥。
心魔身想着,斜眼看了看佛身。
佛身只一接心魔身的眼神,便明白了心魔身的想法,只他也不太在意。
若事情真到了万分火急的情况,佛身又如何就真的会死守着自己的力量,撇开所有本来可以被他借用的力量不用?
“你说的仇誰么?”张远山自己将话题给带了回来。
认真在记忆中搜寻得几回之后,张远山脸色还真的有些凝重。
净涪的目光从张远山再开口时候开始,就一直停在了他的脸上,此刻见得张远山的脸色,也不自觉皱了皱眉头。
“仇誰的话,我其实还真没有。”
毕竟他在年幼时候开始,就被老师捡了回去,跟随老师在火云洞天中修行,那火云洞天是人族圣地,在其中居住的都是人族圣贤,虽然火云洞天已经成就一方大千世界,里头也多是能作主的大神,但这些大神贤德非凡,道心坚固,是以火云洞天中的修行风气也与寻常大千世界不同,张远山在其中修行,委实称得上清净,没有那么多乌烟瘴气的事情。
所以火云洞天中,他还真没有遇上什么是能称得上他仇誰的人物。
至于离开了火云洞天之后
虽则他出身火云洞天,但也曾在老师的庇护下游历诸天寰宇。是以纵然深受圣贤熏陶,他也并不是那般拘泥的性子。于是与他结下仇怨的那些家伙,基本都已经往生了。
只是
净涪没有插话,等待这张远山的后续。
“咳”张远山清咳一声,才继续道,“只是,没有仇誰,却也有人会愿意看我继续在修行道途上蹉跎。”
净涪于是就明白了。
看着眼中闪过恍然,却依然没有作声的净涪,张远山也很有些底气不足,“不过你且放心,他们都是些有身份有傲气的家伙,轻易不会太下重手。”
轻易不会太下重手,却不是轻易不会下手,这里头的多了的两个形容词,才是真真关要的东西。
净涪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张远山。
张远山视线上上下下地转了好几个来回,偏就是不敢去看净涪。
执掌着肉身的佛身往识海世界里分去了一点心神,与旁观的心魔身及净涪本尊商量得一阵之后,很快就达成了共识。
于是净涪便问道,“那些有可能会出手的人,道兄心里可是有数?”
张远山一时不太明白净涪的意思,他下意识地看向净涪,两人目光在空中碰撞得一瞬,张远山便领悟了净涪的意思。
“谁会动手,我心里自然也是有数的。”
张远山说着,却又伸了手去,在袖袋里摸出一片空白玉简。
他将玉简拿在手里一阵,等到他确定所有净涪可能需要的信息都被他封入玉简之中后,他方才将玉简给净涪递了过去。
净涪伸手,轻巧地取走了那一片玉简。
细细查看过玉简中的内容之后,饶是净涪,也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张远山的目光在净涪身上转了一圈,随即便避了开去,但过不得多时,他的目光却又溜了回来,在净涪面上停了片刻,才再挪开。
如此循环过几遍之后,张远山才等到了净涪的心神从那片玉简中抽回。
看向张远山,净涪的语气也不禁有些沉重,“除了这些与道兄有嫌隙的大神通者,道兄难道就再没有其他友人了么?”
张远山听得净涪的问题,连忙应道,“有的,有的”
一面应着净涪的话,张远山一面急不可耐地就要将手再往袖袋里摸,似乎要从里间再摸出两片空白玉简,将那两片空白玉简都给填满信息,才能跟净涪证明,他真不是只有与人结怨的能力。
不过净涪却是阻止了张远山。
“不必了,”净涪道,“道兄的友人,若无缘法,合该只与道兄相干,哪里就需要与我全盘道来?”
净涪询问张远山仇誰的问题,是防范着那些因张远山而着落到他手上的可能暗手,是处于自保的担忧,并不为其他。至于张远山的那些友人
净涪无意接掌张远山的人脉,也接掌不来,又何必去细究这许多?
张远山犹疑了一下,才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再寻净涪确定一次,“真的不需要?或许未来他们能够帮助得你一回也不定呢”
净涪只是摇头,“不必。”
张远山看得他一阵,想了想,再收回手来的时候,他那手里却又握了一件小物件。
他将这件小物件送到了净涪面前。
净涪细看得一阵,便明白了这一把木质小锄头的本质。
它身上凝而不散的独属于张远山的气机,明明白白地昭示了主人的身份,也宣告了自己的意味。
张远山的信物。
“倘若那些人找来,而你应付不了,你可以通知我。”张远山很认真,也很坦诚,“就算他们对你下手,针对的却是我,目的也是我,你只是被我牵连的那一个,所以这信物,你尽可以收下。”
净涪定睛看得张远山一眼,确实也没跟他客气,将那木质小锄头接了过来,放到了面前的石案上。
张远山舒心地笑了开来。
他甚至站起身,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才又握手成拳捶着自己的腰。
“已经很晚了,小和尚你也已经奔走了许多时日,便先回去歇着吧,论道之事,暂且不急。”
虽然他们两人说好了是相交为道友,在各自的修行道途上相互携扶,对坐而论道再是寻常不过,但到底净涪与张远山两人间的修为差距过大,短时间来说,真要双方论道,那就不是携扶,而是各自耽误。
故而他们两人之间真正的论道,还该是在往后的岁月里。
净涪心里也很是清楚,他也站起身来,将迦叶尊者画像收起,又拿了张远山送出的那个木质小锄头,才对张远山点点头,告别回他暂居的那一处厢房去。
张远山远远看着净涪入得屋舍后关上房门,他才擎了桌前灯盏,去往院子的角落处,借着手中灯盏的光芒,像个真正老农一样认真细致地归整检查过摆放在那里的农具,才洗了手、洗了脚回主屋去。
在厢房里的净涪能清楚听见张远山的动静。
到底张远山对院子的布置,似乎也是更注重院子内外之间的防范,对位于院子之内,属于宅院中一部分的厢房,却没有太多的布置。
净涪看得分明,却没有太过在意。
他随手取出了杨元觉塞给他的一个隔音阵盘,将整个厢房给收拢在隔音阵盘范围之内。
如此简单的布置过后,厢房里顿时就安静了许多。
净涪在厢房里坐下,心神回转识海,与识海里的心魔身及本尊重新梳理过今日这一日的经历。
佛身、心魔身及净涪本尊,三身一同沉默了下来。
最后,却还是净涪本尊一一环视过佛身与心魔身这两位净涪,平静开口道,‘修途漫漫,我们早就已经知晓。如今,也不过就是勉强将些许迷雾打散,稍稍看得清楚一点而已。’
心魔身与佛身静静地听着。
‘我欲有意尽力往前走得更稳、更高、更远,两位可愿随我一道?’
佛身先笑了起来,他双掌在胸前轻轻一合,低唱一声佛号,然后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心魔身也轻哼得一声,半垂了眼睑掩去眼底锋芒,‘这本来就是我最大的野心,本尊你第一日认识我的么?居然来问我这样的蠢问题?!’
净涪本尊一一看过两位半身,竟是扬唇笑了起来。
那笑容,居然是净涪本尊身上许久不曾出现过,更多只在心魔身身上弥散的张扬与激昂。
然而,同在净涪识海世界里,同为净涪三身的心魔身与佛身,对于净涪的这个笑容却丝毫不觉惊讶。
他们在同一时间,同时拉扯出一个相同的弧度,同样地笑了起来。
净涪三身达成共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净涪再一次统一了思绪。他们很快就各自行动起来了。
净涪本尊仍自利索地将一应杂事、琐事尽数抛下,沉入定境中去,安心修行。
此次引他出关来的事情已经有了个结果,他在外间待着有什么必要?倒还不如再继续专注他的修行呢。
对于净涪本尊的这个想法,心魔身本来是要抗议的,且是严正且态度明确的抗议。
可还没等他开口说话,净涪本尊就已经自顾自地拿定主意,沉心定神,进入定境中去了,他到底是慢了一步。
更明确一点地说,他慢了两步乃至三步,甚至更多。
佛身对从心魔身身上逸散而出的虚假怨气侧目一阵,都还没说些什么呢,心魔身的目光已经从净涪本尊消隐去的那个方向转了过来。
佛身镇定自若地立在识海世界里,面不改色地与心魔身对视。
心魔身呼出一口气,试图说服佛身,‘佛身,这沉桑界里已经基本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影响你的修行了,你一个人’
佛身眉梢都不带动一动的,就那样看着心魔身,心魔身的话到底没能说完。
他沉默了下来。
佛身很是等了一阵,都没再等到心魔身说话,便知道心魔身这是接受了现实,他笑了一笑,‘那我就出去了?’
心魔身再没有其他反应,那模样、那脸色、那姿态,真是再再符合“冷漠”这个形容词不过了。
佛身却只作寻常,他对着心魔身点点头,合掌一礼,便脱出了识海世界去,再度掌控住了肉身。
看着偌大一个识海世界里最后只剩下自己,心魔身的脸皮绷紧了一阵,却是笑了起来。
他笑够了之后,抹去眼角处自然溢出的水珠,平声道,‘本尊、佛身,你们给我等着。’
狠话是这样放的,但即便放了狠话,心魔身也仍旧只能继续镇守识海世界,负责在佛身需要的时候,给予佛身帮助。
便是心魔身,想要向净涪本尊和佛身找回场子,那也只能是下一次机会出现的时候。
佛身往识海世界里默然静坐、披了一身星光的心魔身一眼,也无声笑了一笑。待到他唇边笑意彻底隐去之后,净涪却是站起身来,收拾桌面上的东西。
毕竟,他也是时候做晚课了。
被净涪摆放在桌面上的东西其实不过,拢共就一盏心灯、一幅卷轴以及一个木质小锄头。
净涪先寻了一处妥当干净的地方,将那幅迦叶尊者卷轴供奉起来,才将那木质小锄头拿一个木匣子封了,收入随身褡裢里。
桌面一下子就干净了许多。
净涪从那随身褡裢里取了惯用的那套木鱼出来,先在桌面上摆了。但他在桌边对着身前那套木鱼站了半响后,到底又往随身褡裢里摸索了一阵,捧出一套物什来。
不是其他,正是那部贝叶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净涪取出这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后,捧在手里很是沉默了一阵,才慢慢将这部贝叶禅经放到那套木鱼前方。
显然,纵然净涪非常清楚自己的斤两,知晓自己的分量,可张远山今日里的话,也不是真的过耳微风,不留一点痕迹。
圣人门徒
识海世界里,才刚刚披上一身星光的心魔身心神一动,掀开半闭的眼眸,从那星光之中看了过来。
佛身被心魔身的目光惊醒,心神汇聚成刀,当即便将那杂念连根斩断。
他闭目得一瞬,再睁开眼来时,才回望识海世界,迎上心魔身的目光。
心魔身哼笑得一声。
那低低的笑声只在佛身耳边心间轻轻落下,便散在了静寂之中。
佛身也对着心魔身笑得一笑。
两个净涪同时收回了目光。
净涪转了身去,到那衣架旁边,将他傍晚时分挂在那上面的青蓧玉色袈裟取下,仔细穿上。
袈裟确实不凡,净涪系好绳带之后,不过扬袖一震,袈裟便如水般顺直平整,不见一丝褶皱。
这厢房桌前照明的灯火是净涪的心灯。那心灯灯托上跳动的,是净涪那三色混同的心火。
或许是因为此时正在夜间,取代了天光的灯火更招惹人的目光,也或许只是因为净涪直到这一刻,方才真正去留心这一件袈裟,故而当袈裟在心灯灯火映照下,流光溢彩,诸佛陀、菩萨虚影在那光彩中若隐若现时候,连净涪眉心处张开的法眼都凝了一瞬。
只是先前便因为那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被心魔身警醒了一回,前事犹在眼前,如今的净涪佛身也很快掌控住了自己的心神。
他收了法眼,就这样穿着那青蓧玉色袈裟,只似以往时候那般,缓步来到桌前。
在桌前趺坐,袈裟在身侧披散的净涪将那套木鱼及那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挪到近前,一手拎起了木鱼槌子,另一只手自然地翻开了贝叶禅经。
“笃笃笃”
伴随着木鱼声的,是净涪的诵经声。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
不论是清脆的木鱼声,还是平静低沉的诵经声,都被杨元觉亲手制成的静音法阵禁锢在了厢房中。
然而即便杨元觉已经是净涪仅见的天才阵修,他制成的静音法阵想要拦截张远山这般修为的大神通者耳目,还是太过异想天开了。
净涪自然也非常清楚这一点,但他取出静音阵禁,更多只是表明自己的态度而已。
正在主屋中挑拣合适灵种的张远山头都不抬,对那厢房中传来的响动充耳不闻。
净涪诵了经,做完了今日的晚课,便就收起了木鱼等物什。他也不往那被主人家收拾得很是干净的床上去,只盘膝坐定,手中结印,闭目冥想。
到得半夜,主屋中的张远山挑拣出了明日里要种入灵田中去的灵种,再拾掇拾掇,也就灭了灯盏,上床歇息去了。
如此,自是一夜再无二话。
翌日一大早,天边不过处处亮起一片微白天光,净涪推门出屋时候,张远山就在厨房里忙活起来了。
净涪只在厨房门口略略站得一阵,便听张远山道,“净水在那井边,小和尚你自去取来洗漱就是了。我这里很快就好了,用不了多少时间的。”
想起昨日里张远山招待他的那一顿晚膳,任是净涪,也禁不住往那灶锅中多看了两眼,才转身离去。
事实证明,张远山的时间控制确实相当出色,净涪才刚刚从井边回转,就看见了张远山捧着一个箕簸从厨房走出。
箕簸上也像寻常农家一般用灰布遮掩风尘,但那挡不住净涪的目光。
净涪几乎是一眼就看得分明,张远山拾掇的这一顿早膳,不过只是寻常的白粥、馒头与素包子。
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跟在张远山身后,在石桌边上昨晚里他那位置落座。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各位亲们晚安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