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4 章
‘哦?’心魔身讥笑一声, ‘这就高兴了?’
他看佛身面上笑容不减, 又说道, ‘菩提子他是带回去了, 可他不过一个四五岁的小童, 连养活自己都做不到, 这菩提子他真能紧拽在手里?而且还是沉桑界那样的环境?’
佛身闻言, 转了眼睛来看他,眼底仍自带着浅淡的笑意, ‘你这是在质疑本尊?’
心魔身很是皱了一下眉头, 面上升起明显的不悦,‘那木匣子上确有本尊的布置在, 可这小童保不保得住木匣子中的菩提子, 又跟本尊有什么关系?别扯了本尊来压我!’
佛身微微摇头, 却道, ‘不然,本尊想要有人将菩提子种下,希冀菩提子在那沉桑界中生根发芽。如果菩提子随意落到他人手里, 那得到菩提子的人若不认得菩提子尚且罢了, 可若是认得菩提子,你觉得有多少人会愿意将那菩提子种下, 而非是自己直接吞没了?’
心魔身一时无言。
净涪自家知自家事。他拿出来的那些被菩提树幼苗增益了灵机与生机的菩提子, 哪怕称不上佛门至宝,也绝对能够得上宝物的评价。尤其是在沉桑界当前的环境中,更是足以让沉桑界中的修士都垂涎不已。
更遑论是沉桑界里的凡俗?
所以得到净涪本尊送出去菩提子的人, 都一定会面对一个问题。
他究竟愿不愿意将这一颗菩提子栽种下去,乃至看着它生根发芽,育苗成树?
这沉桑界凡俗取与舍之间的选择,也相当的重要。
心魔身抬起眼睑,目光淡淡扫了佛身一眼,嗤笑道,‘佛身,你是不是误会了本尊?’
佛身抬起眼来,对上心魔身的目光,面上显出几分疑惑。
心魔身支起手肘撑住半边脸庞,漫不经心地道,‘因着我们当日宏愿,也因着我们想要试探一番,故而我等决定给沉桑界凡俗一个希望。可是’
他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我等给予他们希望不假,但倘若他们自己抓不住、错过了,那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与我们有何关系?与本尊,又有什么关系?’
佛身脸上的笑容终于僵滞了一瞬,半响后,才渐渐收了起来。
心魔身说得其实没有错。
希望,他们给了,也送到了沉桑界凡俗眼前。可如果他们自己抓不住、错过,只能怨责他们自己,怎会与他们有所干系?
净涪本尊早已分离了自身的善意与恶念,对自己这一回动作的结果没有任何的期待,他又怎么会为此而多布置几个手段?
是他想多了。
佛身想明白后,却很快摇头微笑,将先前一瞬的诸般情绪尽皆放下。
心魔身敏感地察觉到佛身那边的变化,无趣地撇了撇嘴角。
但这才是净涪。
汇聚善意的佛身也罢,聚拢恶意的心魔身也罢,对于外间诸事,其实也少有执着。
如同常人闲暇时候赏花,见花开会为之欢喜,见花落会心生惆怅,可欢喜、惆怅过后,待到他离了面前花丛,那些曾经在心头徘徊的情绪,也就像是拂过花丛远去的微风一样,早早就散了,连一点痕迹也都没有了。
许多时候,净涪佛身和心魔身也都是这般模样的。
所以他们之间的胜与负,更多的不在他们所争论的那一点事情上,而在于他们争论的本身。
更别提,往沉桑界世界中投放菩提子,本来也只是一步随意掺和的闲棋而已。
不过那木匣子毕竟也是花费了净涪不少心血,如今第一个木匣子被人拾起,净涪也就停下了手上动作,略略关注了那小童一阵。
安元和见净涪一直在注视沉桑界那边,想了想,也说道,“你在看那菩提子的情况?也算上我一个吧。”
净涪偏头看了他一眼,便就点头。
他手指变换法决,很快就在案桌上拉出了一片光幕,光幕里映照着的,也不是其他,正是那木匣子周围的情况。
安元和定睛看去,入目的便是一个四五岁的小童。
看见小童那瘦骨嶙峋的模样,安元和也禁不住微微皱了皱眉头。但他也没说什么,只细看着光幕里影像的变化。
那小童轻易就将石头一般的木匣子搬回了屋里,屋中黑漆漆的,没有灯,只有从大门处落下的月光照明。
可即便如此,小童似乎也不敢就这样让屋门大敞着,他将那木匣子搬到角落处之后,就小心地关上了门。
落下门栓小童仿佛还不安心,他在那黑漆漆屋里走动了几步,很是熟练地搬了一张木凳堵在门后。这还没停,他又将屋里最后一张木凳垒在第一张木凳上方,方才转身回炕上去了。
看样子,若不是他年纪小,力气不够,他怕是还会将屋里最后剩下的那张木桌也一起挪到门后堵着。
安元和看着小童自己扒拉着薄被在炕上睡了,才说道,“看来,沉桑界天地里凡俗的日子,还真是不好过。”
净涪没有说话。
安元和也只是这么一说,没多想什么。
好过不好过,他也没有办法,只能轻叹这么一句而已。
安元和又往光幕上看了一眼,忽然问净涪道,“空的木匣子,你还要吗?”
净涪答道,“要。”
安元和明了地点头,又自从储物戒指里取出一根木材忙活起来。
至于净涪存放在木匣子里的那部经文,这不过四五岁年纪的小童会不会认得上面的文字,安元和连问都没有问。
毕竟做事的可是净涪,现如今那样的状况,净涪怎么会没有预料?
木匣子里必定会有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
安元和从来没有怀疑过。
净涪倒也没有收了案桌上方的光幕,只让它就那样映照着,自己取了另一个空木匣子出来,也继续做他的布置。
第二日一早,光幕里的影像就有了变化。
天边不过堪堪露出一片天光,屋子里也只是稍稍明亮了些许,那小童居然就醒过来了。
净涪瞥见光幕里映照出来的小童,停下手上动作,目光淡淡地看过去。
小童睁开眼睛的第一个动作,不是直接坐起身来,而是竖着耳朵仔细听了一阵,直到确定院子里没有其他的声响,他才下了床去,在地上摸索了一阵,竟掀开一片木板,从里头的小洞里扒拉出一个用油布纸裹起来的小包。
小包打开后,就看见里头只有两个拳头大小的白馒头。
小童手指点了点,连迟疑都不曾迟疑,拿了一个白馒头塞入嘴里,又利索地将那剩下的白馒头用油布纸重新包好,放回洞里去,再重新放好木板。
三两下将白馒头吃完,小童满足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肚皮,又有些担忧地看着被上下两个木凳子堵住的大门。
他站起身,也不去将那两个木凳子放回原处,而是走到了角落处,摸到了那个昨晚被他捡回来的“石头”。
他将那石头搬到窗边,就着从天边照入的天光打量着这个“石头”。
说是打量其实也不太对,这小童就是将他面前的“石头”当做了从天而降的玩具,左翻一下,右滚一遍地随意玩耍。
他玩得特别的认真,也特别的满足。
而小童在炕床上玩着“石头”,净涪就在沉桑界天地胎膜之外的灵舟上看着他,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是单纯地看着。
识海世界里的心魔身和佛身,不知是因着净涪本尊的异样,还是因为光幕里映照出来的那小童,竟也沉默地看着。
安元和仿佛也察觉到了净涪的异样,他停下手上动作,先抬眼去定睛细看过光幕里小童的动静,才转眼去看净涪。
每当这个时候,净涪就转了眼来,对他笑笑,才又重新转回目光去。
安元和见过他的笑容,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
他其实已猜到了点什么,但见净涪此刻心神清明,也就不再担心了。
诚然,这个小童可能有些净涪自己的影子。
不,说的不是当前的这个净涪,而是更早远的、皇甫成时候的他。
但这点影子压根不足以影响到净涪,只算是能让净涪给予一点特别的关注而已。净涪他清楚自己是谁,也非常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其实说起来,他其实也能从这小童身上看到几分他自己过去时候的模样。
那时候尚且年幼的他,也曾是这样的彷徨与寂寞。不过,幸好他还有剑!
安元和低头看着手中宝剑那清宏如水的剑身,摩挲着被他握在手里的剑柄,极轻极轻地笑了笑。
那笑容甚是温柔,除了此刻恰正抬头往他这边看来的净涪,竟是再无人能得以一见。
净涪看见安元和唇边的笑意与他周身隐隐勃发的剑意,眼底也柔和了一瞬。
不过他没有打扰安元和,仍然转了目光,去看那光幕中映照出来的小童。
因为这时候与“石头”玩耍的小童仿佛是碰到了关窍,那封闭得严实的木匣子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嚓声,打开了一条细微的裂缝。
裂缝打开时候,几句话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愣在那里的小童耳边,也只落在他耳边。
净涪知道那几句话都说的是什么,这世间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因为那几句话本来就是他说的。
小童一动不动地愣怔了许久,直到院子外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声响,他才仿佛回过神来。
他一把将裂开的“石头”抱在怀里,左右看了看,都没找到足够安全的地方。
放着食物的小洞空间不够了,放不下这块“石头”,而且也来不及了。
院子外的声响渐渐的近了,小童额头都冒出汗来。就在那踉踉跄跄的脚步声几乎来到门前的时候,小童惶惶的目光落在“石头”上,才猛然想到了什么。
他将“石头”抱起,直接翻下炕床,几步跑到角落处,直接将“石头”放在那个位置,然后迅速又小心地在“石头”上方压了压,都来不及检查那“石头”的模样,门板就被人哐哐哐地打砸着。
“来来了。”他作出刚刚睡醒的声音,匆匆瞥了几眼“石头”,又轻悄地回到炕床边上,特意弄出几个声响,才跑到门边,将两个木凳挪开,推起木栓,打开门来。
似乎是他拖的时间有点久,门外等着的人烦躁了,都还没等他把门拉开,只堪堪推起了木栓,那人就直接在门板上用力。
他一个四五岁的小童,力气又能有多大?
被门板那边传来的力道一压,他整个人都往一边栽下去。虽然他特意避了,脑袋还是一下子重重惯在地上。
他倒在地上,好半天没能缓过气来。
可他推开门的父亲却看都没看他,摇晃着身体就跨过门槛入屋。
经过他身边的时候,那男人仿佛还没消气,一脚就踹在他肚子上。痛得他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脑袋昏眩得完全不知外事。
那男人完全没在意,拖着身体走到炕床上,眯着眼直接就栽了下去,抱着薄被睡得昏天暗地。
小童一人在地板上躺了足有半个时辰,才慢慢地爬起身来。
他弓着身抱着肚子站在原地,看着那炕床上那睡死过去的男人半响,到底只是咬着牙转身。
他走到角落处,抱起那块“石头”,跨过门槛出门。
他的速度很慢,很慢,但幸好,这院子里除了他之外,再没有其他人。
可他不敢直接在院子里查看那“石头”,他抱着“石头”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推开院门,往屋后的小坡去了。
坐在小坡后,小童将怀里的“石头”放下。
这一次他没再犹豫,直接摸到他记忆中裂缝的位置,用力一掀。
“啪嗒”的一声轻响,木匣子被完全打了开来,露出里面封存着的物什。
这里头的东西不多,只一部经典、一条五色的丝绦以及角落处一颗结实圆润的珠子而已。
小童盯着这里头的物什,咧着嘴笑了笑,却没伸手去碰,而是将那木匣子重又合上了。
他仔细将木匣子恢复成最初的“石头”模样,然后将这“石头”寻了个位置安放妥当,然后又将那处位置恢复成原本的样子,才转身回他家里去了。
小童年纪毕竟还小,很多活计他干不了,回家也只是在院子中待着,没什么事情。
可即便如此,小童也知道自己不能在外边待太久。
不是因为他父亲,他父亲才不在意他到底有没有在家待着,而是因为,他如果一个人在外间,被人撞见,很有可能会被人带走卖掉。
哥哥不在,家里也没什么好,可总也比他一个人在外面来得安全。
小童沉默地关上院门,在院子的角落处寻了个地方坐了,抬头望着自家院子里结了梨子的梨树。
果子快要熟了,哥哥很快就能回来了
接下来的几天,小童再没有去过那处埋着木匣子的山坡,只待在家里,和酗酒又烂赌的父亲生活在一处。
净涪仍然没有撤去光幕,可也没有多在意小童那边的状况,他很快完成了第二个木匣子。
安元和看了看他手上拿着把玩的木匣子,问道,“这一颗菩提子,你打算什么时候投放下去?”
净涪答道,“现在。”
安元和想了想,也是点头。
现在确实是一个相对合适的时候,第一个木匣子虽然已经投放到沉桑界中,落在一个沉桑界凡俗童子手里。可那小童也只是收着木匣子,没有太大的动作,当然也就没有惊动到沉桑界中的任何一方。
而且看沉桑界中的情况,这一时半会儿的,还真没有谁发现了木匣子。
净涪既与安元和说定,这会儿也不耽误,直接叫了北冲过来,在沙盘上点了一个位置,“去那里。”
北冲看了那沙盘一眼,将净涪手指点落的位置牢记在心里,应声道,“是。”
他回了灵舟控制枢纽处,掌着灵舟挪动了一阵,才停了下来。
净涪往沉桑界天地里看了一眼,锁定了大概方位,才将手中的木匣子往沉桑界天地胎膜送去。
恰在这时,沉桑界天地胎膜的另一侧泛起一阵涟漪,却是另有几位修士穿过天地胎膜进入沉桑界世界里去了。
有了这几个修士作遮掩,木匣子再一次无声无息地穿过天地胎膜,向着净涪划定的那个大概位置落去。
净涪看得一阵,就收回目光,并不多理会。
全不像对第一个投放到沉桑界天地的那个木匣子一般。
安元和只是看了净涪一眼,什么都没说,仍自稳稳坐着。
这第二个木匣子才算是一个真正的开端,在它之后,净涪完成了一个木匣子的布置就将那木匣子投放到沉桑界世界中,没有多少的停顿。
不过,也不是没有例外。在净涪往沉桑界天地里投放第四十九个木匣子的时候,案桌上方那始终未被撤去的光幕里终于又有了变化。
净涪、安元和两人默默地转了目光去看。
光幕里的影像是一片漆黑,那边似乎正是黑夜。可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稠夜色里,却也有厚实密集的雨珠打落。那“啪啪”的雨声里,却又夹杂着几声短促的呜咽。
净涪、安元和只是坐着,谁都没有动作。
他们也做不了什么。
光幕里很快映照出那小童的模样,但却很是狼狈,比往常映照出来的任何时候都要狼狈。
他头上有鲜血仿佛有源头一样潺潺流出,可这鲜红的血还没有落到额头处,就被雨水冲淡,他身上衣物破碎,脖颈间还有几个深深的指印。
那小童在雨里顿了许久,才伸出手去,将那被埋在泥土里的木匣子翻出。
他掀开木匣子,看着那木匣子里的三样物什。
天地间仍然有雨水连绵不绝,可这雨水却一点都没能落在木匣子里,自然而然就离开了木匣子的范围,还外间滑去。
不染尘埃。
哪怕是尚且年幼的小童,在看见这一幕的时候,也不禁浮起了这样一个曾听人提起过的说法。
小童看着那木匣子,咧着嘴笑了起来,可那笑容在这夜里、雨里,衬着他满身的狼狈,却只显得嘲讽。
那本不是该在他面上出现的表情,在这一刻格外的刺眼。
饶是安元和,也不由得撇开了目光。
最是让人不忍的,向来都是幼崽。
但净涪仍然只是看着。
那小童也只看着那木匣子里的经典、丝绦和菩提子,但他的目光似乎已经透过了这三样物什,看到了远在沉桑界天地胎膜之外的净涪。
很久之后,才有破碎又尖利的声音在这夜里响起。
“哥哥死了。”
这时的小童虽然算不上歇斯底里,但也没有了初见时候的小心谨慎,他仿佛已经没有什么需要小心的了。
“父亲那个男人杀的,因为他想要将我卖给牛老二。”
“牛老二最近不知打哪儿发了一笔大财,那个男人想要,所以他要将我卖给那个人”
“你是天上神佛送下来的”
小童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哪怕满身上下都是稚气,话语里、眼睛里也多是沉沉的黑。
“这里的人,真的能够得到你吗?”
他似乎只是在问着面前木匣子里放着的三样物什,又仿佛是想要问曾经与他说过话的净涪。
安元和抬起目光,看向净涪。
净涪回了他一眼,又转过视线去,望定光幕里映照出来的小童。
小童仿佛执拗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他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什么回答,就又问了一遍。
“这里的人,真的能够得到你吗?”
连绵的雨声仿佛是天地的沉默,也仿佛是天地的回应。但小童统不理会,他只望着面前的木匣子,看着木匣子里的经典、丝绦和菩提子,等了一阵没回应,就又问。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仿佛没有个答案,他就会一直这样继续。
净涪垂落了眼睑。
“这里的人,真的能够得到你吗?”
他以为自己能得到的仍然只有沉默,但他真的听见了,当日那个声音重又在他耳边响起。
“你以为呢?”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一个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问题,终于让小童又沉默了下来。
他眼睛的焦点渐渐涣散开去。
过不得多时,一声沉闷的声响从光幕里响起。
却是这小童终于支撑不住,昏倒过去了。
安元和看向净涪,净涪无声抬起一根手指,直接就在光幕上点向落在泥水里的木匣子。
一片朦胧的灵光升起,将小童整个人裹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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