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迷雾重重(一)
第一天。银行一开门,众多拖着长辫子的中国人就如潮水般涌了进去。为了便于在人潮中推挤,很多人将脑后的辫子盘在了头顶,像座富士山。无数的“富士山”都努力向着汇丰银行的大门挪动,门口的“红头阿三”们在努力维持着秩序。眼前这一幕,让正好从这里经过的一位年轻人特别好奇,他停下了脚步,细心观察着这里的人群,不时还上前跟正在排队的股民很关切地聊上一两句。白嫩的脸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再搭上一套浅灰色的西服,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文质彬彬的记者。大概驻足了一个多小时,年轻人才转过身去,继续向前走去,一直走进了黄浦路106号。那里,是日本驻上海领事馆所在地,也是特高课的办公地点。“可恶!到手的鸭子被一枪给打飞了!”
刚走进那座坐北朝南的红楼,房间里就传来鬼冢大义的充满暴躁的大嗓门。一想到昨晚非但巨款没拦到,还害得自己几名手下被邵俊打伤,鬼冢大义就心生怒火:“这么多人还对付不了一个乳臭未干的支那人,这简直是对我的羞辱!”
年轻人似乎早已习惯了鬼冢大义的脾性,只是轻描淡语问了句:“那个支那人是什么底细,查了没有?”
“已经让下面去查了。不过十有八九是那个唐焯仁的同党,下次让我再见到他,一定要跟他决斗!”
鬼冢大义恶狠狠地说。“那也未必。你看,如果那个支那人是唐焯仁的同党,他的任务无非就是保护唐焯仁和那笔巨款。那么唐焯仁被袭后和巨款一同失踪,我们是不是可以推断他的任务已经终止了,完全没必要再露面了,可他为何还要再上前跟你缠斗一番呢?”
年轻人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他走到办公桌前,后背轻轻倚靠在桌上,不急不缓地说道:“在我看来,那个支那人应该不是唐焯仁的同党。他的目的跟我们一样,也是想要那笔巨款,或者说不想让这笔巨款落入革命党人手里。”
“那他会是谁的人?”
鬼冢大义盯着年轻人看了一眼,不假思索地问。思考,对于像他这样的人来说,的确是个比较头疼的问题。他宁可跟人家在剑馆里比剑三天三夜不休息,也不愿坐下来花个两三分钟去好好想一个问题。在他看来,诉诸武力的行动比任何空想更直接更有效也更具杀伤力。“除了我们,不想让革命党人拿到巨款的,那就只有现在的清政府啰。”
年轻人自信满满地摊开双手:“如果猜得不错,那个支那人,应该是他们派来的。只不过最后也跟我们一样,空手而归。”
“说得好!”
不知什么时候,田中左卫门从外面走了进来,边走边轻轻拍了两声掌。“田中前辈,您好!”
“阁下好!”
正在说话的两个人同时向田中左卫门鞠躬致敬。田中左卫门微微点了点头:“渡边君,几日不见,你的分析能力又精进不少啊!”
田中左卫门口中称赞的“渡边君”,便是那位看上去像记者的年轻人。他叫渡边长雄,今年27岁,特高课情报室主任,曾任东京刑事警官,以心思缜密、沉稳干练而在东京警界著称。渡边长雄之所以选择到中国,与其说是为了那个所谓“大东亚共荣圈”的“神圣目标”,更不如说是为了田中左卫门。一直以来,他都是田中左卫门的疯狂崇拜者,为了能亲身感受自己的偶像在中国的那段传奇经历,他紧随其后,来到了上海。也正因此,当偶像当面夸赞自己时,渡边长雄显得格外的谦逊和低调:“前辈过奖了!这些都是属下的一己之言,还请前辈多多指教!”
“你刚刚的分析很有道理。”
田中左卫门掏出一只陶制烟斗,用火柴点燃里面的烟丝,深吸了一口,说:“从我昨晚在楼上观察的情况看,当时那个支那人离和平饭店还是有一段距离的,在唐焯仁和巨款同时失踪后,他完全有足够的时间撤离,可他并没这么做,而是继续来到事发现场,并和鬼冢君发生了冲突。所以,我基本同意渡边君的推断,那个支那人的目的也是想要夺取巨款。但至于他是不是清廷派来的嘛……这个我看还有待商榷。因为你们忽视了当时现场还有一个重要的人。”
“那个枪手!”
渡边长雄很快反应过来。田中左卫门赞许道:“对!从昨晚的现场分析来看,那位枪手与那个支那人的行动目标是一致的,都是指向唐焯仁。尽管他们各自的行动应该是独立的,但可以断定至少其中一方是清廷的人。”
“可问题是,那个枪手的行动更像是单纯的行刺。难道清廷只是为了干掉唐焯仁,而不是为了钱?”
渡边长雄提出了疑问。“是啊,这个问题也是一直让我困惑的。”
说完,田中左卫门猛吸了一口烟,来回踱着步子。房间内烟雾缭绕,三个人一时间都陷入了沉思。“好吧,让我们不妨先把这个问题放一放。”
少顷,田中左卫门打破了沉默:“唐焯仁虽然中枪了,但并未见到尸体,这说明他极有可能还活着。中国不是有句老话嘛,解铃还须系铃人。下一步,我看还是先从唐焯仁入手,派人打探他的踪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说着,田中左卫门走到鬼冢大义身后,用手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好啦鬼冢君,不要再为昨晚的事再闷闷不乐了。只要那唐焯仁没死,巨款就一定在他身上。你现在更应该做的,是动用一切人力,包括租界里的自己人,想方设法尽快把唐焯仁给找到。”
田中左卫门的话像给鬼冢大义打了一针强心剂,他一下子站直了身体,连连点头:“是的,阁下!您讲的太对了。请放心,我这就按您的吩咐去办,就是把上海滩给翻个底朝天,也把那个唐焯仁挖地三尺给找出来!”
说完,又干净利落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转身退出了房间。“渡边君,你这会儿没什么要紧的事吧?我们可以再聊一会儿吗?”
在外人眼中,田中左卫门就是位可亲可敬的长者,不管对认识还是不认识的人,即便是街上那些长袍马褂的支那人,他也总能摆出一副非常谦卑的态度,用一种极其诚恳的带着商量的语气来跟对方交流,好像从来没人见到发过火。他尤其喜欢跟年轻人打交道,更多的时候是做一个平等的对话者、安静的倾听者,从来不硬把自己的观点强加于对方。正因为这样的好脾气,不仅让他在上海滩交到了不少朋友,更让他在日本军政两界赢得了不少铁杆支持者,渡边长雄就是其中之一。“能有机会跟前辈学习,那再好不过了!”
对于田中左卫门的邀请,渡边长雄当然求之不得。如果说,以前对田中左卫门的那种崇拜之情,一切还仅仅来自于各种传闻以及自己想象的话,那么通过在上海这段日子的接触和相处,渡边长雄早已把他当作了神一样来看待。特别是田中左卫门经常谈到的那番关于经济战的高论,更是叫人惊心动魄。那种“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大智慧、大战略,放眼陆军乃至整个军部都没第二个人能想得出来,这是多么深远且独到的眼光,这又是一盘多大的棋啊!想想都叫人亢奋无比。田中左卫门在一张沙发前坐了下来,示意渡边长雄也坐下,然后又开始了他最热衷探讨的经济话题:“渡边君,最近有没有留意一下上海的股市?”
“前辈,我也正想跟您讲这事。”
渡边长雄看上去显得有点激动:“这里的股市就像服下了大补春药,特别亢奋。尤其是橡胶股已经快炒疯了。就在十几分钟前,我在汇丰银行门前亲眼看到,那里人山人海,都在抢购橡胶股。不到一小时就被抢购一空。而且统计结果更吓人:价值10万两白银的股票,吸纳了足足160万两的认购资金。”
渡边长雄边说边摇头:“我就弄不明白了。这些中国人有的平时连饭都吃不饱、一份报纸也舍不得买,甚至连橡胶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可居然为了买到股票天不亮就到银行门口排起长龙,银行一开门,一个个疯了似的拼命争抢,拦都拦不住。”
“无利不起早啊!”
田中左卫门对这个问题显然早已深思熟虑:“你想想看,每一磅橡胶的开采成本16先令,而市场价为12先令,差额高达75倍!还有那个最早发行橡皮股票渣华橡胶公司,每股9两,但开市不久就涨到30两。这么大的诱惑,这些大清的股民,不追捧橡胶股票,还能追捧什么呢?!”
“那倒是。据说有一个叫麦边的英国商人,开了一家兰格志橡胶公司,就因为在上海各家报纸上发表了一篇什么文章,面值100两的股票一下子被拉抬过了1000两大关,现在已经是上海股市的领头羊了。”
渡边长雄随声应和说。“嗯,这篇文章我看过,叫《今后的橡胶世界》,而且这家公司我也查过。”
田中左卫门说:“说白了就是一家空手套白狼的皮包公司。他们发表文章、刊登广告,包括提早给那些股东发红利,所有这些伎俩都是做给那些支那人看的,无非就是想让他们天真地相信,橡胶股票会永远这样只涨不跌,他们的橡胶公司永远资金充足、只赚不赔。”
“看来,那些愚蠢的支那人确实信了。”
渡边长雄冷笑着说。“是啊。渡边君,你要知道,资本和欲望是最容易让人昏头的。这些拖着长辫子的支那人天天喊着要平等、要睁眼看世界,没想到今天好像一下子就能全都成为现实了:他们终于可以跟那些黄毛绿眼的洋人平起平坐了,他们不仅仅可以睁眼看、而且还能伸手触摸这个世界的脉搏了。你说他们能不疯、能不信吗?”
渡边长雄没有插话,而是像个虔诚的学生一样,耐心地听着田中左卫门讲他的那一套经济学理论。“资本市场永远是强者的游戏。当巨大的泡沫破碎之际,就是万民跳楼之时。这一点,想必那些中国人很快就会明白。不过,等他们明白时一切已晚,他们早就深陷这场可以预见的金融风暴的旋涡中不能自拔,而且会被撕得粉身碎骨。”
田中左卫门啜了一口烟嘴,突然话锋一转:“既然迟早都是要撕裂的,那我们何必再做那个孤独的旁观者呢?”
“前辈,您的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如果有一个合适的机会,我们或许也可以顺势再加点力,推波助澜一把。”
渡边长雄思索片刻,眼睛一亮:“前辈所指我懂了。您的意思是我们也参与其中,一方面为大日本帝国谋取利益,另一方面就是把上海股票市场这滩水给彻底搅浑了搅乱了。而上海作为中国金融的中心,一旦它在这次股票风潮中被击垮,那么整个中国的经济就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应声而倒、彻底崩塌。如此一来,前辈的经济战也就功成圆满了!”
听了渡边长雄的话,田中左卫门满意地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说:“据我所知,在开发南洋的122家橡胶公司中,至少有40家公司开设在上海,大多由上海的洋行经办和代售股票,并在上海的外国银行开户。仅这一个月内,上海已有30种新的橡胶股票挂牌交易,其中就包括美国的花旗银行、英国的麦加利银行这些金融巨头。所以这段时间,你只需做一件事,那就是密切关注上海股票市场上的风吹草动,包括各大钱庄、洋行的调用款项,还有清廷官方和民间的各种反应,随时向我报告!”
“是!属下一定遵照前辈指示,为您的宏图大略抓紧实施准备!”
“上海啊,上海,你表面上是那么的繁华,可这种繁华是多么的畸形啊!”
一阵淡蓝色的烟雾寥寥升起,游离在田中左卫门那令人难以捉摸的眼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