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敬武纸
“好!好!好!畅快!”
看着随毛笔落在纸上的潇洒文字, 刘彻心情好极了。
他以前用丝绸写字,毛笔蘸取的墨汁稍多一些,写出来的字就会随着墨汁洇开而变得模糊难辨, 不及此刻的潇洒畅快的万分之一。
至于费时费力的竹简——
刘彻只有心情好的时候才会亲自书写,大部分时候交给侍中们。
“姣儿, 你带来的纸是好东西,朕喜欢, 非常喜欢。”
“父皇夸赞了。”
“但朕有一点不明白,你这小脑袋怎么能想出这么有趣的玩意?”
“回禀父皇,因为纸并非姣儿凭空想出来的东西。”
说话间, 李令月取出相较于她献给刘彻的纸要明显粗糙原始很多但比当时称为方絮的最原始的丝絮纸要光滑连贯许多的纸:“姣儿在馆陶大长公主府邸玩耍时, 曾见窦太主家中使用此物,觉得很有意思,派人打听了一番,得知此物是用方絮改良而成。”
“方絮……朕想起来了……”
刘彻以前曾用方絮写过字,但因为方絮的制备过程太复杂太繁琐, 写字效果却与丝帛相差无几,过了兴头就没有再提起这茬。
没想到昔日如鸡肋的方絮经过几番巧心改良竟最终变成了书写时畅快如行云流水的纸, 刘彻大笑道:“姣儿,你若是男孩,朕一定立你为太子!”
“父皇说笑了。”
李令月并不把刘彻的宠溺话完全放心上。
此时,卫青来到。
“陛下——”
“什么事?”
“我刚才见过汲黯大夫。”
“那老东西又怎么啦!”
听到汲黯的名字,刘彻顿时板下脸。
卫青道:“回禀陛下,汲黯大夫想知道四公主献给陛下的纸究竟如何制造,此物是否真如四公主所言成本低廉可以全国推广。”
“这么等不及?”
刘彻忍不住露出笑容。
日常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还硬、连皇帝都敢当面顶撞的汲黯居然为了早日知道纸的制作流程和成本主动求人?
“姣儿,汲黯向来稳重,今日这般等不及, 朕自登基以来也是第一次遇见,明日见到汲黯,你要想方设法吊着他,折磨他,让他急得嗷嗷叫,给朕出口恶气。”
“姣儿明白。”
……
……
刘彻见汲黯,尚且要正衣冠,李令月仅仅是个公主,和汲黯见面,衣着举止自然不敢有丝毫懈怠。
早朝过后,汲黯来到未央宫拜见皇帝和公主,板正的坐姿让刘彻看着一阵牙疼。
“汲黯,朕听说你昨晚为了纸的事情找上了仲卿?”
“确有此事。”
汲黯抬头,目不斜视。
刘彻:“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臣只是想知道此物是否真如公主所言造价低廉不伤民生。”
“朕看你是自己想用又怕造价太贵损了天下人对你的清廉评价。”
刘彻一点都不给汲黯颜面。
汲黯猜到今日会被皇帝刁难,满是皱纹的脸庞像松树皮一样苍老坚硬:“臣只希望天下人都能早日用上便利廉价的纸,不敢贪图虚名。”
“呵!”
刘彻冷笑,对坐在身旁的女儿道:“姣儿,汲黯向来顽固,你不用见他年纪大就对他客气!”
“喏。”
李令月答应下来,对汲黯道:“汲黯大夫若是好奇纸的制作流程,姣儿可以立刻带大夫去河边场地,请大夫亲眼见证。”
“四公主客气,汲黯不敢当。”
话是这么说,汲黯的脸上却没有半点不敢当的神情。
刘彻:“既然如此,朕与你们同行。”
他也想知道纸是如何造出来的,顺便欣赏汲黯的震惊面容。
“父皇不可以!”
李令月赶紧阻止:“造纸场地闷热肮脏,不适宜父皇,而且……”
“而且什么?”
“父皇出行排场太大,姣儿怕把他们吓到。”
“汲黯这张老脸就不会把人吓到吗?”
刘彻哈哈大笑。
汲黯依旧面不改色,对公主道:“殿下预备何时出发?”
“现在去,可以吗?”
“求之不得。”
……
最终,李令月无法阻止刘彻同去造纸场地,只能与刘彻约定,皇帝此次应微服出行,不能惊吓场地工匠。
“依你!全依你!”
刘彻答应爽快。
在乔装的禁卫的护送下,一行人骑马离开未央宫,直奔长安城郊的造纸场地。
此时已经是初冬。
落叶凋敝,寒
风萧瑟,唯独造纸场地被灼热白雾包裹,百步开外就能感觉到袭人的热浪。
“好热啊!”
刘彻感叹。
汲黯的额头也有汗珠:“公主所言极是,造纸之地果然闷热。”
“因为造纸需要用大量石灰浆,”李令月解释道,“还要像对待蚕茧一样将树皮、竹子、稻草煮烂。”
“原来如此,难怪此地酷热难忍。”
汲黯知道石灰遇水会释放大量热气,也知道蚕茧剥丝前需要放入水中煮熟,加上他曾为了向皇帝谏言特意找人问过方絮的制作流程,此时举一反三,迅速猜出四公主进献给皇帝的纸是像抽丝剥茧一般将树皮、竹子、稻草中的丝缕之物取出,再像碎丝在竹片上沉淀成方絮那般压制成片状。
汲黯将自己的猜测说了一遍。
李令月点头:“汲黯大夫不愧是父皇的肱股之臣,博古通今,一点就通。”
“陛下当真如此夸赞微臣?”
汲黯有些激动。
别看他平日里像块石头一样坚硬顽固,其实内心深处也非常渴望得到皇帝的认可与赏识。
刘彻见状,本想嘲讽几句,但看汲黯的老脸居然露出小孩般欢喜的神情,顿时也有些于心不忍,点头道:“你这人虽然古板顽固跟石头一样,但对社稷江山还是有些用处的。”
“谢陛下夸赞。”
汲黯平生第一次得到皇帝的嘉奖,心中难免对四公主又多了几分欣赏。
此后,负责管理造纸场地的小吏上前,向李令月行礼:“拜见四公主殿下,敢问四公主殿下,您身边的这几位是——”
“窦太主的朋友,四公主的同宗长辈。”
刘彻有意考察女儿的能力,给自己安了个窦太主的朋友的身份。
汲黯见状,自称是刘彻的老仆。
小吏不知真相,以对待普通皇室宗亲的礼节向刘彻行礼,完毕,随即条理分明地向李令月报告造纸场地最近半个月的情况。
刘彻一旁倾听,很快发现女儿不仅才思敏捷,聪慧非常,还能小小年纪就将造纸场地繁琐复杂的工作安排得井然有序,再次生出大胆的决定!
……
造纸场地之行让汲黯大开眼界,回未央宫的路上,他对四公主也赞不绝口,叹息四公主是女儿身,若能生作男儿,必是储君的不二人选,难怪皇帝有五个公主,最爱四公主,尊宠甚至胜过皇太子。
刘彻闻言,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汲黯,依你之见,若是四公主与皇太子一道接受五经博士的教育,谁会更优秀?”
“这……”
汲黯不敢说。
他根深蒂固地认为皇太子才是国家的合法继承人,但是——
“你怎么不说话?平时不是很爱发表意见顶撞朕吗?”
刘彻趁胜追问。
汲黯苦笑道:“臣不知道,臣不敢说。”
“不知道……那就……试试看?”
“啊?”
汲黯震惊。
刘彻对李令月道:“姣儿,从明天开始,你与你皇兄一道听五经博士们讲课,在未央宫旁听国事!”
“父皇——”
李令月又惊又喜。
汲黯则是大惊失色:“陛下!万万不可啊!”
“怎么不可以?”
刘彻反问:“姣儿是朕的亲骨肉,即便将来她像吕后那样过问政事,也是我们老刘家的家世,闹不出第二个诸吕之乱!更不可能有第二个七国之乱!”
“可是——”
“可是什么?”
刘彻翻白眼:“太子平庸,有能干的同胞妹妹协助,这样做难道不是对江山社稷有好处?”
“陛下英明。”
汲黯无奈退让。
他不是傻子,看得出太子平庸,难当重任,将来很可能——
比起太子将来因能力不足被其他皇子取代、国家陷入动乱,思想顽固、坚持嫡长尊卑思想的汲黯宁愿让太子的同胞妹妹学习国事、协助兄长进行国家决策。
毕竟,公主再尊贵也是公主,不会威胁太子的地位。
椒房殿这边——
得知妹妹明天开始要和自己一起听五经博士们讲课,还要同去未央宫旁听国事,刘据露出困惑神情:“父皇想做什么?难不成他要——”
“你父皇要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皇太子,她只是公主,公主再优秀也不可能超越皇子成为皇位继承人。”
卫子夫此时其实也心情七上八下,不明白刘彻这么做是何用意,为了安抚儿子,才反复强调男女有别、公主永远不可能越过皇子。
刘据听了母亲的解释,松了口气。
卫子夫却是越想越心惊,稳住儿子后立刻派人去未央宫将弟弟卫青请过来。
“姐姐突然找我
有什么事情?”
卫青一脸困惑。
卫子夫开门见山:“陛下有意让四公主和太子一起接受五经博士教育,甚至旁听国事,弟弟深得陛下信任,可知陛下此番举动是何用意?”
“这……”
卫青面露迟疑。
他是刘彻心腹兼小舅子,怎么可能不知道皇帝这么做的真实用意,但是——
“不能说吗?”
卫子夫急切追问。
外人都以为四公主和太子是同胞兄妹,认为皇帝是爱屋及乌才宠爱四公主,四公主与太子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但卫青和卫子夫都清楚地知道四公主不是太子的同胞兄妹,她的生母是废后陈阿娇,皇帝对四公主的宠爱和太子、皇后毫无关系!
想到这里,卫子夫越发担忧:“弟弟,你跟我说实话,陛下是不是对我们母子很不满意?”
“陛下确实对太子有不满,”卫青实话实说,“比起陛下当年,太子的表现太过平庸了。”
“所以他——”
卫子夫急切地看着弟弟:“他想另立太子吗?”
眼下,宫里除了皇太子刘据,还有王夫人留下的皇次子刘闳,以及李姬肚子里不知性别的一对双生子。
“陛下暂时没有另立太子的打算,他只是觉得太子平庸,想让四公主学习治国之道,太子登基后,可以辅佐太子治理国事。”
“是吗?”
卫子夫不相信。
卫青安抚道:“四公主再优秀也是女子,无法取代男子,何况陛下有意让四公主下嫁卫家,从此便是一家人。”
“陛下有意让四公主下嫁卫家?”
卫子夫闻言,又惊又喜。
然后她开始盘算起来。
卫家眼下除了弟弟卫青,只有霍去病和卫伉三兄弟是封侯之人,可以尚主。
陛下自然不可能让四公主下嫁弟弟,霍去病虽功勋显著又少年英雄,毕竟大四公主十多岁,也不太合适……
思来想去,唯有弟弟的长子、宜春侯卫伉与四公主年龄相仿,是尚主的最佳人选。
“四公主聪明机敏又美貌才学,若与卫伉结为夫妻,倒是卫伉小子高攀了。”
“卫伉?”
卫青愣了一下。
他不明白自己究竟说了什么竟让姐姐得出皇帝有意将四公主下嫁长子卫伉的结论!
“不是卫伉?”
卫子夫困惑:“难道是卫不疑?卫登?”
卫青连连摇头。
卫子夫愈发困惑:“不是卫伉,不是卫不疑,不是卫登,总不能是霍光吧?他都没有爵位!”
“姐姐,你……”
思虑再三,卫青暗示道:“陛下宠爱四公主,即便有意让四公主下嫁卫家,也必定要挑卫家年青一代里最优秀的那个。”
“弟弟所言极是。”
卫子夫没听明白卫青的暗示:“四公主年纪还小,可以等卫家的儿郎们都入朝为官后,再挑选最优秀的。”
“陛下确实是这个想法。”
卫青笑得很勉强。
卫子夫却畅想起来。
最聪明又最得陛下喜爱的四公主将会成为弟弟的儿媳,进一步增强他们卫家在朝堂的势力,自己和太子的地位也能更加稳固,最终形成“刘与卫,共天下”的局面。
以前,她始终介怀四公主比自己的所有孩子都更得宠,是皇帝对废后念念不忘的证据,四公主的表现越优秀,她心理就越膈应;现在,知道四公主将来会下嫁卫家、增强外戚的朝堂力量,卫子夫顿时觉得四公主的一举一动都无比可爱美好了。
……
送走弟弟后,卫子夫找到儿子,将皇帝对他的平庸有所不满但依然打算让他继承皇位的情况说了一遍。
得知父皇安排四皇妹和自己一起听课是有意培养四皇妹、让四皇妹将来辅佐自己,刘据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我是父皇钦定的太子,为什么父皇还要培养四皇妹?难道在父皇眼中我不如四皇妹?”
“你确实不如她!”
卫子夫好声没好气地教训道:“你自己瞧瞧你做的那些事!哪件比得上你四皇妹!大宴贺礼不如她隆重又有新意,在你父皇面前对答不如她机敏流畅,连朝臣对你的评价也是你不如她!你必须感谢姣儿是女孩,所以你父皇即便看重她,觉得她处处比你强,也只打算培养她做你的辅政,而不是立为太子取代你!”
“母后,你——”
刘据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眼泪顿时夺眶而出:“为什么你也喜欢四皇妹!觉得她比我好!她所谓的那些聪明机灵不就是仗着自己是女孩可以随便撒娇玩耍吗!不像我,身为皇长子从小接受礼仪教育,规规矩矩,战战兢兢!我要是身为公主,我一定比她更活泼更机灵更——”
啪!
一记耳光打在刘据脸上。
卫子夫气得浑身发抖:“据儿!你在说什么混账话!”
“我……我……我就是觉得委屈……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四皇妹比我好!父皇这样!舅舅这样!表哥这样!现在连母后你都这样!生为皇子不得不从小被规矩束缚表现低调平庸以免出错惹来他人非议可是母后你的教导!”
刘据难受极了。
卫子夫也很无奈,安抚道:“据儿,不管怎么说,你都是太子,她只是公主,你父皇再宠她也只能给她的封地比其他公主更多更富饶,让她的未来夫君拥有仅次于天子的尊贵地位,而你,作为大汉江山的继承人,将拥有整个大汉江山,她和她的夫君必须向你俯首跪拜。”
“母后……”
得到母亲安抚的刘据终于止住了眼泪。
……
……
刘彻希望立刻将纸这种相较于丝绸和竹简都更加简便轻易又造价低廉的书写材质推广到全国,回宫第二天便下令:当月起,长安官员的俸禄中加一百张纸,每张纸一尺见方。
之后,皇帝又在长安郊外营建更大规模的造纸场地,造出来的纸称为敬武纸,以表彰敬武长公主的功绩。
得知此事的朝臣贵族们议论纷纷。
“先是破例封为长公主,然后又特许与皇太子一起接受五经教育,现在还以公主封号命名敬武纸,颁布天下,我们的皇帝陛下对四公主真是宠爱有加啊!”
“毫无疑问,若四公主是男孩,陛下必定她立为太子。”
“可惜四公主是女孩,可惜……可惜……”
说着说着,大家的话题歪到了四公主的婚事。
“听说陛下有意将四公主下嫁卫家,就不知届时是卫家哪位侯爷有资格尚主。”
“卫家一门五侯,大将军自然是不可能,冠军侯年少有为,除了年纪比四公主稍大,其他可谓完美无瑕。”
“可是我听说冠军侯曾被长陵神女断言‘精气少,命不长’。”
“鬼怪之说不足信,冠军侯这般精神英勇,怎么可能精气不足。”
“也是……”
和计划将二公主嫁给霍去病、四公主嫁给卫伉的皇后不同,朝臣贵族们听说皇帝有意让四公主下嫁卫家,都觉得尚主之人的非冠军侯莫属。
这些话很快传到霍去病身边人的耳中。
与他关系亲密的几个将领趁着喝酒的机会问:“将军至今未有正妻,可是为了尚主?”
“听说四公主聪慧非常,又有高祖风范,还和将军关系亲密无间,莫非将军是为了四公主才至今——”
“你们都胡说些什么!是最近的操练太少了吗!”
霍去病板下脸:“立刻出去,绕着军营跑一百圈!”
“只要将军敢亲口承认至今未有正妻是为了四公主,别说绕着军营跑一百圈,就是让我们绕长安城墙跑一百圈也没问题!”
将领们也是厚脸皮,直到此刻依旧追根问底。
霍去病:“非议造皇家女眷,罪加一等!跑完一百圈再去领二十军棍!”
“啊……”
“军法如山,立刻执行!”
“……”
……
用军法压下手下将领们的八卦讨论,霍去病入未央宫侍中,却在宫殿前被弟弟霍光拉住:“子孟听闻兄长昨日因私事责罚下属,那私事可是与四公主有关?”
霍去病:“……”
“陛下已经知道此事。”
“那又如何?”
霍去病觉得自己身正不怕影斜。
霍光笑了笑,提醒道:“陛下允许太子和四公主在未央宫旁听国事。”
“你的意思是——”
“四公主现在也在未央宫中。”
“这……”
霍去病顿时愣住。
他太了解他的皇帝姨夫了。
以皇帝的性格,九成九会当着四公主的面询问昨天的事情是否与四公主有关,届时自己不论回答“是”或者“不是”,后果都——
“所以子孟才斗胆问兄长,此事是否与四公主有关?”
“他们在军中聚众喝酒还非议皇家女眷,罚跑一百圈打二十军棍都是轻的。”
霍去病拒绝正面回答问题。
“兄长在子孟面前自然可以如此回答,可在陛下面前——”
霍光低声提醒:“按大汉律例,非议皇家女眷此事可轻可重,最重的可以判死刑。”
手下将领都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心腹,霍去病自然不可能为了这点小事推他们去死,但如果将他们的“非议”内容当着四公主的面向皇帝姨夫和盘托出——
正当霍去病为难尴尬时,李令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霍
哥哥!子孟哥哥!你们在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