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张九龄挺直背坐在那里,绷紧着脸,侧面看去,清瘦的侧面如一张拉到极致的弓弦。
谭昭昭转回头,到了这时,她的心情反而诡异地平静,无悲无喜。
张九龄沉默如山,卢氏点名与她说话,她也就随意哦了声。
卢氏皱起眉,耐心劝道:“九娘,你与大郎只得了一个孩子,眼见上了年纪,就得抓紧功夫生。怀孕生子时不方便,还是孩子重要,你只有一双手一双眼,哪顾得上那般多,总归要寻侍妾伺候。七娘身世可怜,好在温顺懂事,比那外面买来的强,能给你真正搭把手。”
张九龄这时开了口,修长脖颈的青筋突起,他声音很低,似乎在克制着,却似乎要迸发,声音都带着止不住的颤意。
“阿娘,是你自己这般想,还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卢氏似乎愣了下,道:“大郎,瞧你说的什么话,谁家郎君只得一个妻子,就连你阿耶都有两个侍妾。这是大妇该做的事情,当年还是我主动替他安排张罗的。你小卢姨母一家子来到韶州府投奔,自小待你比亲生儿子还要亲,五郎陪着二郎读书,七娘陪着大娘子,做衣衫鞋袜,操持张罗家事。你阿耶去世了,你远在长安,那段时日,都是你小卢姨母在我身边陪着,开导宽慰我。侍妾如何能与正妻相比,七娘在你身边,不过是寻求个庇护,我要是不答应,就是丧了良心!”
张九龄实在是感到太过愤怒,荒唐,偏生世俗规矩的确如此。
且从卢氏的话里听来,并非是小卢氏在怂恿,而是她们皆这般以为。
戚宜芬的亲事高不成低不就,在张氏过惯了,嫁出去肯定比不上在张氏的日子,要嫁入高门,她的身份又远远够不着。
除非是做妾,给他做妾,凭着这层亲戚关系,只要有他护着,以后的日子也就稳妥了。
卢氏从未见过张九龄此般阴郁的神情,似乎风雨欲来的模样,她不由自主地感到紧张不安,下意识看向了谭昭昭,急迫地道:“九娘,我都是为你好。你阿娘也如此,她定也劝过你,有了侍妾,你也能轻巧不少。”
谭昭昭如先前那样,哦了声,“阿家,阿娘没劝过我,阿娘从不会劝我这些。我与阿娘又不同,应当是,每个人都不同。阿家,你同大郎说吧,若真有亏欠,是张氏,是张氏亏欠了小卢姨母他们,与我无关。”
她也不表态,起身客客气气见礼,“你们商议,如何决定就行,我先回了。”
张九龄跳起来,疾如闪电拉住了她的手腕:“昭昭,我与你一同回去。”
谭昭昭坚定地拂开他的手,微笑着道:“大郎,你与阿家好生说,这从头到尾,都是你们的事情。我的想法意见,并不重要。”
张九龄盯着谭昭昭疏离的笑容,莫名地恐慌与悲凉。
卢氏早已做好了安排,再告诉谭昭昭,起初就没将她的想法考虑进去。
说一翻大道理,是要按着她的头笑纳,善待戚宜芬。
他们之间,关
系刚刚真正亲密无间,谭昭昭愿意无论顺境,还是风雨,都陪着他一起渡过。()
雪奴在韶州,雪奴要即将回长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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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九龄压住胸口翻滚的情绪,道:“好,昭昭你回去先歇着,我马上回来。”
谭昭昭颔首,再次对着卢氏施礼,走了出屋。
卢氏怔怔望着谭昭昭,莫名其妙地道:“你们两人,打什么哑谜,不过是个侍妾”
“阿娘!”张九龄沉声打断了卢氏,“好生生的日子,你非得要找些麻烦。莫非阿娘以为,这样才是对我好?”
纳个侍妾不过是司空寻常的事情,不领情也就罢了,瞧他们的反应,好似天要塌了,要害他们一样!
卢氏委屈涌上头,生气地尖声道:“你阿耶去世,就剩下我一个孤老婆子,你娶了妻就忘了娘,当了大官翅膀硬了,竟然对我大呼小叫起来,我究竟何处做错了,你们嫌弃我添乱,我就留在韶州府,你有了出息,我也不去沾光享受,你难道还不满意,要逼死我不成!”
张九龄呵呵,只感到浑身无力而疲惫,他的那腔怒意,突然就散了。
“阿娘,你生了我,抚养我长大,给我娶了妻子,这份恩情,我永世难忘,自当孝顺报答你。阿娘留在韶州府,给我娶了妻,我去辞官,留在韶州府孝顺陪伴阿娘。至于阿娘给我娶的妻子,只怕是留不住了”
只要一提,张九龄心就被扎了一下,他要停一停,才能继续说下去。
“九娘是何人,阿娘竟然一点都没能看清楚明白。九娘在韶州能过得风生水起,在大唐天下任何地方,皆都能过得风生水起。她离开我,到了长安,她能嫁入更高的门第。”
卢氏听得又气又怒,道:“大郎你休要说气话,那是你的前程,谁要你陪着我才算孝顺了?谭氏在韶州府还有几分风光,出了韶州府,谁还知道谭氏?我就不相信了,她谭氏还敢和离不成!和离正好,以大郎你如今的本事,还怕娶不到高门的妻子!”
张九龄笑了起来,道:“阿娘,你还真是,硬生生要拆散这个家啊。阿娘,承蒙你看得起我,可惜啊,长安皇城的人,并不如你这般高看我,我这就去写折子辞官,在家中伺候阿娘,奉养小卢姨母,给她养老送终,还欠下的恩情。”
卢氏急了,道:“你这是要气死我,要气死我啊!”
张九龄淡淡地道:“阿娘,我这条命是你给的,我还给你就是。你要拿我去攀附荣华富贵,要我去偿还恩情,皆给你。我只能做到如此了,阿娘还是不满意,就给我一剑,来个痛快,省得以后再一遍遍折腾。”
卢氏呜呜哭了起来:“我不管了,不管了,随你去吧,你不纳就不纳,我以后再也不管了!”
张九龄静静望着卢氏哭泣,她总是动不动就哭,他已经习惯了,一字一顿道:“阿娘,我不会纳妾,就是没了九娘,也不会再娶,更不会要任何女人伺候!”
说罢俯首施礼,大步离开。出了门,扬声唤道:“千山!”
() 千山从廊檐下急急奔上前(),张九龄厉声道:派人守着正院▎()_[((),阿娘累了,任何人休得前来打扰。让万水去私塾,将戚五郎叫回来,准备好车马钱财,将小卢姨母他们一家,送回福建道!”
千山惊了跳,见张九龄神色狠戾,不敢多问,急忙应下。
张九龄几乎是跑着回了院子,到了门前,望着张大娘子成亲时还未取下的装饰,到处洋溢着喜气,脚步一下缓了下来,每走一步都重若千斤。
穿过前院书房,后院里的灯笼昏昏,小胖墩在欢笑,谭昭昭在温软同他说着话,一如往常的温馨安宁。
张九龄在门前停住了,一道门如隔着天堑,无论如何都没有勇气迈过这一步。
这股寻常,让他深深不安。
谭昭昭的声音从门内细细传了出来:“小胖墩,你都这么大了,终究一天要离开阿娘,该不要阿娘哄,自己睡觉了。”
小胖墩大声抗议道:“不要!我还小呢!”
谭昭昭很是耐心地道:“你不小啦,就从今晚开始,去吧,跟着乳母去睡觉。”
乳母上前去带小胖墩,他不依叫唤,谭昭昭沉声道:“哭闹也没用,再哭,明日该吃的糖,就不给你了。”
小胖墩最喜欢吃糖,哼唧了几声,不情不愿道:“好吧,阿娘,你还是要哄我一哄,我真的还小呢。”
谭昭昭笑着道:“好,过来阿娘抱一抱。”
咚咚咚的脚步声响起,母子俩笑成了一团。没一阵,乳母牵着小胖墩走出来,看到立在门口的张九龄,忙侧身避开见礼。
小胖墩小胖手叉在一起,俯身见礼后,好奇地打量着他:“阿耶,你可是在藏猫猫玩?”
张九龄面对着小胖墩稚气的脸庞,勉强挤出一丝笑,道:“快去睡吧,乖。”
小胖墩嗷了声,蹦蹦跳跳随着乳母前去了。张九龄进屋,谭昭昭正起身朝净房走去,闻声朝他看了过来。
张九龄面对着她平静的脸,大步走上前,立在她面前,急促地道:“昭昭,我没想过要纳妾。”
谭昭昭点头,“这样啊,我知道了。”
张九龄心里七上八下,猜不透谭昭昭的想法,道:“昭昭,这已经同阿娘说过,此生我只与你在一起,白首不相离。我要将小卢姨母一家送回福州道去,给她们一些钱财,让她们能过日子。我已经吩咐了千山前去安排了。”
谭昭昭回来之后,面上看不出任何反应,内心却一团混乱。
该如何做,所有的手腕,道理她都懂。
出手解决掉戚宜芬,甚至她一家子,不过是轻易而举之事。
但做完之后,真能心安理得吗?
没了戚宜芬,以后说不定还有王宜芬,李宜芬。
没完没了,她都要施展出大妇的手腕,像是鱼玄机遇到的大妇那样,将其强押到道观去出家吗?
说不难过是假,毕竟这个男人是张九龄,他们曾经耳鬓厮磨,从韶州到长安,万里路途中,两座城,留下了数不清的甜蜜。
何况,他们还有小胖墩。
如果与张九龄和离,肯定带不走小胖墩,世俗规矩与大唐律在这里,卢氏真会与她拼命。
以后肯定会深夜痛哭,辗转难眠。
但此时,谭昭昭还只是麻木与冷静,她还有无尽的勇气,坚定地拂开他的手,道:“大郎,我们和离吧。”
张九龄神色晦暗,心蓦地揪成了一团。
果真如此,终于走到了最坏的一步,谭昭昭已经不信他,要离他而去了。
先前虽想到过,真正面临时,张九龄依旧无法承受,呼吸都几近停滞,慌乱地道:“昭昭,我知道你不信我,我这就去,让千山连夜送她们离开!”
谭昭昭急步上前,道:“与他们无关!”
张九龄已经失去了理智,冷硬地道:“与他们无关,就是与我有关。我以房相为表率,并不在意那些脸面虚名。和离,昭昭想都别想。我亲自去盯着,让她们连夜收拾,赶紧回去!”
房玄龄夫人是有名的醋坛子,谭昭昭烦得很,怒道:“张大郎,谁吃醋了,你莫要胡扯蛮缠!”
张九龄冷哼一声,转身朝外走去,拉开门,瞧见千山为难地在廊檐下抓耳挠腮,沉声道:“何事?”
千山偷瞄了眼屋内立着的谭昭昭,垂下头吞吞吐吐道:“七娘在院子外不肯离开,哭求着要见大郎与九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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