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何泽书近来偶尔会发呆,拍戏的间隙、在房间看书的时候,甚至是吃饭的时候。
有时候他抱着一杯茶慢悠悠地喝,喝着喝着眼睛就看向窗外,气质越发跟入定的老僧有种莫名的神似。
叶子这崽着实手欠,曾经试图在自己亲爸“入定”的时候搞点恶作剧,比如偷偷在爸爸背后画个乌龟,再比如在爸爸头顶比兔子耳朵,最无聊的莫过于学爸爸的样子在他旁边“打坐”……
最后往往会挨一顿虚张声势的“暴打”。
这天午饭的时候,休息室里,何泽书吃着吃着又开始发呆,盛缙拿筷子敲敲他的碗:“小书。”
何泽书跟刚回神一样,恍惚了两秒,才小声说了句“抱歉”,继续扒饭。
盛缙盯着他看了会儿,见何泽书确实没有主动坦诚的意思,轻叹了口气,把何泽书拿筷子的手按在桌面上:“小书,最近怎么总晃神?”
何泽书:“……”
这怎么说?
总不能说越是拍戏,他越是分不清“时远”的心跳还是“何泽书”的心跳。
更不能说,越是拍戏,他就越是分不清“时远”对“六一”的爱在滋长,还是……“何泽书”对“盛缙”的爱在滋长。
所以他只好沉默,心事重重地沉默。
盛缙等了半晌,也没等到何泽书的回答,最后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好,我不逼你。”
“只是小书,我担心的只有一点,”他的脸突然凑近了些,“别太带入了。”
何泽书:“……”
盛缙继续:“不管怎么样,我们两个说到底还是没有经历系统训练的门外汉,再加上景冰烟这两个角色都是以我们为原型写的,跟我们身上的特质多多少少有点重合之处,就更容易出现入戏太深、共情太过这些弊病,很多专业演员都难以出戏,更何况我们。”
何泽书抬眸看着他:“……嗯。”
“比如。”盛缙斟酌了一下,他紧紧盯着何泽书的眼睛,似乎在思考措辞。
也不知道是不是何泽书的错觉,他总感觉这个时候的盛缙有点说不出的紧张。很古怪,实在难以将“紧张”这个词跟“盛缙”这个人名联系在一起,以至于何泽书偏向于自己看错了。
“比如‘时远’这个人的生死观,”盛缙声音放轻了一点,“小书,不要让角色的思维影响你的,不要让角色的思考方式影响你的思考方式。”
何泽书又点点头,冲他一笑:“阿缙,你担心太多了。再说,时远最厌世那部分不是差不多拍完了嘛!接下来就是真·活泼开朗时小远的部分了。”
盛缙紧紧盯着何泽书看了会儿,见他的轻松样子不像在作假,才轻轻松了口气:“嗯。”
吃过饭,这俩人各自怀揣着自己那点儿沉在肺腑里不好讲出声的心思,走向了片场。
只有小叶子牵着两个爸爸的手,一路摇摇晃晃,兴高采烈地咧着嘴,看什么都好奇。
果然人长大了麻烦多,全场大概只有叶子小朋友最快乐。
“来啦!”尚舒冲他仨挥挥手。
何泽书也挥手回去:“尚导。”
“正好你们来得早,”尚舒视线在何泽书跟盛缙身上来回游走,泛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让人心里发毛的精光,“”
“内什么,”尚舒看着何泽书和盛缙,很平常地就说出了,“你俩,最近加深加深交流。”
何泽书:“啊?”
“说简单点,”尚舒“啪”打了个响指,仿佛在说“今天中午吃红烧牛肉面”,“开始谈恋爱吧。”
何泽书反应了会儿,才缓缓打出一个问号:“……啊?”
但比起何泽书,尚舒先一步困惑了起来:“很困难吗?你们俩不是一对儿吗?”
她无比流畅地说出来“一俩不一对儿吗”,语气那叫一个水到渠成,浑然天成,听得何泽书都恍惚了两秒——个屁啊!
何泽书能清晰感觉到自己额角的青筋跳了跳:“我记得我们在综艺上,全国人民面前宣布过吧?我们离婚了。”
他顿了顿:“您,是不是,景编写的同人文看太多,设定入脑了?”
盛缙只在旁边高深莫测地微笑,不发表意见。
尚舒的视线在何泽书、盛缙、以及他俩手上牵着的小糯米团子身上徘徊了几l圈,用目光充分表达了自己困惑:
你管这叫离婚夫夫?
你们看看自家这个崽儿有一点单亲家庭的阴霾吗?
哪有情感破裂的夫夫像你俩这样啊?
但话到嘴边,尚导还是没有开口吐槽,给这俩人保留了一丝尊严,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耸了耸肩:“行吧,你爱咋说就咋说。”
何泽书:“……”
“这么看着我干嘛?我又不是媒婆,逼着你俩谈恋爱,我说的是戏,拍戏!”
尚导拍了拍手上的剧本:“这不是到了两个主角加深感情的戏份嘛,我就给你们个大致的地点范围,其他你俩随意,我们做好记录就行了。”
何泽书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总之,”尚导眼神突然转为严肃,“你俩这几l天去谈恋爱,就当这是总导演的命令。”
何泽书:“哪有这样拍戏——”
“没问题。”盛缙截住了何泽书的话,他微笑着点点头,“很有意思的创作思维,而且m市风景不错,既然导演愿意让我们用这么轻松的方式表演,那我们也不推辞了。”
何泽书:“你跟着搞什么——”
尚舒笑眯眯地开口:“还得是我们盛总!行,你们这两天就跟剧本里设定的一样,随便加深感情,你俩之间的化学反应比景冰烟写的台词强多了,我们就跟着你俩拍,你俩随意啊,不用在意我们。”
何泽书:“景编知道您背后这么说她——”
盛缙握了握尚舒的手,不愧是董事长,冠冕堂皇的场面话说得流利无比:“感谢尚导对我们的信任。”
何泽书忍不了了,他很罕见地“啪”一拍桌子:“能不能让人把话说完?”
两人齐齐看向他,似乎是好奇他还能有什么意见。
“我觉得不行。”
何泽书今儿身心俱疲,心里的那点儿纠结又浮上来,一颗心揪得跟麻花一样。
他抬眼瞥了下盛缙,这人还是那副从容样子,连微笑也没怎么变,看得何泽书心里一阵阵地犯堵得慌,说不出来的不是滋味儿。
他别过脸,小声:“好好的拍戏,搞什么恋爱实录?”
“再说,我是觉得太过松弛的生活化状态是不能直接搬上银幕的,我们需要——”
“你是导演还是我是导演?”尚舒“啪”一声把手里的剧本敲在桌面上。
何泽书:“……”
尚导又是“啪啪”在剧本上敲了两下:“让你谈就谈,废什么话?!你看盛总,人家多配合。”
这位祖宗说到底还是个脾气爆的,只是最近拍摄进度顺利,没给她个显露的机会罢了。
何泽书最后还是屈服在了导演的淫威之下。整个《十年》剧组开始了为期三日的恋爱实况跟拍。就在影视基地的大街上,尚导外加几l个摄影师,抱着单反鬼鬼祟祟地跟在人家屁股后头,把正常拍摄搞出了十足的偷窥神韵。
有隔壁组的熟人过来串门,拍拍尚导的肩:“诶呦?怎么着?现在拍个电影都玩儿这么花了?”
尚舒:“……”
这都什么屁话?怎么搞得她一代名导在拍什么街头涩情短片一样?!
好在镜头里这两个主人公的化学反应一直在线,极大地安抚了总导演。
开始吧,何泽书的状态有点说不出来的古怪——像是被人押着出来搞点风花雪月的浪漫,虽然看起来仍旧是随性从容的样子,但比起先前,总多了几l分肉眼可见的僵硬感。
旁边副导演指着显示器,拍拍尚导:“尚导,何老师这个状态吧……你觉得没问题?用不用再调整调整?”
“调什么调?”尚舒在他脸上呼了一把,脸上露出运筹千里之外的微笑,“好得很!我要的就是他这个状态。时远这个时候什么想法?这角色年纪轻轻就八百个心眼子,身边突然跳出来‘六一’这么个异类,必然带着十足十的戒备心,他想去接纳这个人、想要靠近这个人,但又惯性地压制自己的真心,时远似乎已经一无所有六大皆空了,但还是下意识地避免自己受伤,避免自己失去更多。”
“这角色就是这么微妙矛盾,”尚舒笑盈盈看着镜头里的何泽书,跟看自己亲儿子一样,“他这个状态,恰当得很。”
副导演看着尚舒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兴奋无比,也懒得再说什么,注意力集中到镜头上。
这会儿,几l个人正在拍摄图书馆戏份,何泽书端坐在书桌前,可能是刚出大学每两年的缘故,通身的书卷气跟这地方相得益彰,他将面前的书轻轻翻过一页,素雅得跟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时远
同学?()”
——随着声音响起,有人入了时远这张意境悠远的画,却丝毫不显突兀。
时远抬头,看向来人,正是那个自称神明,嘴不把门而且神出鬼没的家伙。
岁老师,您好啊。8()8[()”
时远刻意加重了“老师”的读音,用非常明显的试探眼神打量着面前人。
六一也不在乎,笑着点头:“知道尊师重道,不粗。”
“不必您,知道‘六一’这个名儿委实不靠谱,还加了‘岁’这个姓,”时远摇摇头,“虽然听起来歪七扭八,但好歹有个完整的姓名了。”
六一笑而不语,这表情跟高深莫测的盛总一样欠。
“您是怎么进的学校,当的老师?”时远静静看着他。
六一保持沉默:“……”
“为什么除了我,其他同学都觉得岁老师一直都在?”
六一:“……”
时远的身体往前探了一点:“你不会真是什么神明吧?”
六一已经变成了一个沉默的“微笑jpg”。
“难不成是邪祟?”
六一终于有点绷不住的迹象,
但时远又低下头,喃喃自语:“不大可能,我可没什么哪怕求邪祟上身也要视线的心愿。”
他看向六一,目光澄澈:“我一般都自己解决。”
六一:“……”
这段自言自语的台词说出去的时候,何泽书其实内心乱糟糟的,一瞬间,他又开始幻视面前的“六一”和“盛缙”。不得不感慨,景冰烟这同人文写得真不错,把传说中的的“腹黑”属性刻画得活灵活现,真的有盛缙几l分神韵。但这么一来,也就让何泽书心里那股子阻塞之感更加的明显——
六一似乎藏着些秘密,但他什么也不说
盛缙似乎也藏着些秘密,但他也什么也不说
两个一肚子的坏水儿的混蛋在他脑子里晃来晃去,最后定格在面前盛缙这样高深莫测的俊脸上,有一瞬,何泽书非常想一拳打在他脸上,把他心里那些个想问的、有不敢问的,通通一股脑说出去。
“时远,”六一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到时候,自然就明白了。”
何泽书勉强按下自己一肚子的心事重重,
“但我站在你这边儿,”六一含含糊糊地扔下一句承诺,“只有这点是肯定的。”
这混账是知道时远的弱点的,就像盛缙,总知道何泽书这个人最柔软处在哪里。
于是何泽书扭过头不再看这个人。
伴随着一声叹息,一只手落在自己头顶,何泽书感觉到他手腕上那串念珠轻轻碰到了自己的后脑勺儿:“小书,你在生气?”
“我没有,”何泽书条件反射地否认,然后实在觉得不过瘾,又阴阳怪气地加了几l句,“我哪儿敢?我是觉得吧,这‘六一’深不可测的神棍嘴脸有点儿惹人嫌。”
——这俩人倒是默契,一起丝滑地从“剧本”里瞬移到了
() “现实”。
身后人轻轻笑出了声,落在自己头顶上的那只手也没有撒开,何泽书静静等了会儿,但等了个寂寞。
何泽书:“……”
他伸手“啪”拍掉了盛缙的手:“我去上个厕所。”
盛缙冲他点点头,完全不为他这点儿突如其来的小暴躁生气,仍旧平静且包容。倒让一向“成熟稳重、平易近人”的何泽书生出点儿惭愧,他声音软下来,也不看盛缙,小声重复了一遍:“我去上个厕所。”
“嗯,”盛缙面对他的时候,从来都是温和的,“我不耳背。”
要不是见过盛总用雷霆手段处置唐渊夫夫,何泽书真的难以将这个联系同传说中的“盛董事长”联系起来。
他转过身,带着点心不在焉的蔫巴。
尚舒站在摄影师旁边,两眼放精光,开始自己玄之又玄的碎碎念:“何泽书这种啊,就是传说中的‘七窍玲珑心’,敏感又剔透那种,俗称‘灵气’,那可真是演戏的好苗子啊!啧啧啧!”
“看到没,这种压抑着心动,夹杂着犹疑的眼神!”她一边看回放,一边拿剧本“啪”拍在屏幕上,“时远这个角色,应该是看着硬,内里其实是软的,就跟内什么!像一只闭合的蚌,这会儿,他咬死的壳已经不自觉地松开点儿了,就是这个眼神,啧,这种——”
尚舒急吼吼地看向摄影师:“你懂我意思吗?!”
摄影师:“……”
导演你能不能先正常点,别太变态喽!
洗手间里,水流哗啦啦地淌,何泽书想鞠起一捧水拍在脸上提提神,但他突然想起来自己还带着淡妆,于是慢慢松开了五指,让水流从自己指缝中滑落。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最近两天忧思有点重的缘故,看着有点苍白憔悴。
何泽书抬起湿漉漉的指尖,落在镜子里自己的眉宇上,水流顺着镜面滑落,这么看起来,竟有几l分像在流泪。
他一个恍惚:镜子里的人,是我。
……是我吗?
何泽书仿佛被魇住了一样,愣愣盯着镜面看了许久,然后突然瞪大眼睛,如梦初醒似的倒退了两步,冷汗瞬间就顺着鬓角往下淌:我在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