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乌骓破风一般向前奔着,桓宣一双血红的眼死死盯着远处,追着那个飞快地离他远去的影子。
他这样怀着一腔热诚,厮杀过重重包围跑出来找她,看见的,却是她往南的背影。她要抛下他走了,他们说好了一起回家,她最终却是抛下了他!
“绥绥。”无声地念着,得而复失的绝望悲愤几乎能够杀人,看见远处那匹马一点点逼近车前,是谢旃,谢旃现在,跟她在一处了。
“绥、绥。”谢旃催马跟上车子,探着身子往下跟傅云晚说话。
剧烈动作后乍一开口,干冷的风呼呼地往肺腔里灌,让人有好阵子都再说不出一个字,只是不停地咳着,怕她看见了担心,极力想忍,又怎么也忍不住。车窗开着,她红着一双水濛濛的眼睛,慢慢转过脸看他:“我,我跟你一起回江东。”
谢旃猛地愣住。要片刻之后才能反应过来那突然涌上来的狂喜,让人腾云驾雾一般分不清是梦是真,只是怔怔抓着缰绳,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看着她。
从桓宣的角度看去,他们两个却是极亲密的模样对望着。谢旃低头她仰着头,车子和马挨得很近,他们也是,车子和马都在颠簸,他们也是,在颠簸中互相凝望,是一眼可见,无法分开的浓情蜜意。
她爱的,从来都是谢旃。哪怕他用尽所有卑劣的手段,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最终也还是一场空。
可是,凭什么?她明明答应了他,凭什么反悔?
血气翻涌着,桓宣重重加上一鞭,箭一般地冲了过去。
“绥绥。”谢旃终于缓过这口气,压下喉咙里的血气,唤傅云晚的名字。
狂喜稍稍平复后,看见她眼角残留的泪痕,看见前面赶车的刘止,看见后面挟持着于照的段祥。一路上担忧思忖的问题现在有了答案,她不会突然改主意,是刘止。
一刹那千百般滋味一齐涌上心头,谢旃看着傅云晚。泪水把她脸上涂的黄粉冲散了,留下白一道黄一道的痕迹,她的模样如此狼狈,她仰头看他的没有如此熟悉,可她眼中的情绪再不是从前那样全心全意的依恋和爱意。他们再也回不去了。在他不在的那时日,桓宣已经住进她心里了。
心里刀割一般,血腥气翻涌着上来又被死死压住,转向刘止:“是你拿我的病,逼她?”
刘止低着头不敢说话,谢旃涩涩扯了下唇角。
果然是这样。许多卑劣的念头翻腾着涌起,她是情愿的,即便是因为他的病,她也是情愿的。怜悯和爱意,又有谁能分得清呢?没有爱意,如何能生出怜悯?留下她,最多也不过十年,十年之后,她依旧可以去寻桓宣。最多也不过十年。
下一息,谢旃闭了闭眼,讲那些软弱虚妄的念头一齐抛开:“停车。”
刘止咬着牙不肯停,马车还在跑,谢旃沉了脸:“停车!”
“站住!”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嘶吼,回头,桓宣似一团黑云,瞬间逼近。
那些护卫着车子的景国士兵纷纷拔刀来战
,又在一眨眼间都被打倒,他带着腾腾杀气,握着带血的大刀,眨眼出现在面前。谢旃叹息着:“弃奴。”
兵刃冷光迎风一晃,桓宣横身拦在车前,一言不发看着他们。
那样愤懑恨怒,又带着沉沉痛楚的目光,让傅云晚一下子哭出了声,语无伦次地解释:“对不起,我,我,他病了……”
桓宣什么都听不进去,离得这么近,她脸上的泪痕他看得那样清楚,她哭得那样厉害,看看他,又去看谢旃。哭什么,有什么可哭的,如今逃出他的魔爪跟心爱的人一起走,难道不应该高兴吗?
是哭他追上来了吧,是哭她没能逃脱,不可能如愿了吧。他绝不可能让她如愿。
“弃奴,”谢旃凑近来,在咳喘的间隙里试图解释,“不怪绥绥,都是我考虑不周,我这就送她回……”
桓宣一个字也没听见,冰冷目光一寸一寸,碾过在场的人。
哭泣的她,苍白的谢旃。欺骗他抛弃他,视他如敝履的两个人。
还有段祥。躲闪着目光不敢与他接触,手里的剑逼着于照,于照脖子底下有了血印,挣扎着叫嚷:“大将军,段祥是内应,不用管我!”
很好,段祥。换下所有的南人,撤走陈万,却不知道段祥也是谢旃的人。愚弄他,愚弄到这种地步。就连最信任的贴身护卫,随时能取他头颅的人,也都是谢旃的内应。
催马上前,段祥来不及反应,只觉得眼前刀光一闪,紧接着一阵彻骨的疼痛,握剑的手臂已被他从中斩断。当!断臂带着剑身落在地上,血花四溅。
傅云晚惊叫着,顺着车壁溜下去,又死死抓住。余光看见飞溅的血光,看见段祥踉跄着后退,摔倒在地。血一下子染红了地面,地上有冰,于是那些冰也都成了鲜红的颜色。
“别看。”谢旃抖着手捂她的眼睛,冰凉的,苍白无力的手,落在眼皮上,让她陡然又想起他那不到十年的寿命,想到眼下这一团乱麻似的局面,哭得不能自己。
落在桓宣眼里,又是另一番景象。怒火和着妒忌,烧得人皮焦肉烂,恨怒中转身举刀,向着谢旃落下。
杀了他。杀了他!
谢旃心中一凛。生平头一次从桓宣眼里,看见了对他的杀意,那样强烈,让他下意识地将傅云晚的眼睛捂得更紧,傅云晚觉察到了不对,想推开他的手,谢旃捂得更紧了:“绥绥,别看。”
桓宣紧紧盯着。绥绥。叫得真温存啊。他第一次听见这两个字就是从谢旃口中。他们到如今,还当着他的面握着手。抢来的就是抢来的,永远不可能变成自己的,但是如果杀了他呢?
已经死了的人,本来就不该回来。咬着牙吐着气,那刀,却在最后一刻停住,不知谁的血顺着刀刃,无声无息,滴落在谢旃肩头。
谢旃闭了闭眼睛。闻到刀刃上的血腥气,许多往事一霎时晃过。他一生工于心计,却从没算到,有朝一日桓宣会对他拔刀。是他欺人太甚了吧,连他自己都知道做得太过分。“弃奴,我这就送她……”
话没说完,眼前刀光一闪,噗!刘止的刀落在了桓宣右臂上。
“住手!()”谢旃大喝一声,可是已经迟了,有血花飞溅着落在他脸上,滚油一般,烫得人站不住,刘止挥刀还在往上扑,大叫着:郎君快走!6()”
捂着她眼睛的手无力地滑落下来,谢旃看见傅云晚苍白的脸,看见桓宣震惊的脸。
迟了。大错已经酿成,说什么都迟了。
当!大刀带着血花,重重劈在刘止刀上,刘止的刀脱手而飞,虎口震裂了,鲜血直流,刘止还来不及反应,桓宣第一刀已经重重落下,噗,从肩到胸劈开一条血口子,刘止闷哼一声斜飞着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桓宣收刀,眼前发着花,泛出虚影。很好。他不忍杀他,他们却还要杀他。那就来吧!
第三刀夹着血色向谢旃当头劈下,车子里突然冲出来一个娇小的身影:“不要!”
是傅云晚,她扑过来挡在谢旃身前,死死抱着他的手腕:“不要,求你!”
桓宣低头,看见她满脸泪痕的脸,她哭得那样厉害,满脸都是花的:“不要!求你,不要。”
那么方才,她去哪里了?抛弃他,背弃他们的约定,方才刘止要杀他的时候,她去哪里了?桓宣咬着牙,大手抓住了一拽一甩,将她甩在旁边,那刀再次落下,听见谢旃在叹息,他没有躲,依旧是从前那种平静低缓的调子,带一抹棕色的眼眸看住他:“弃奴,对不起。”
对不起,这一切,岂能是对不起三个字可以抹杀!愤怒嘶吼着往外翻涌,大刀悬在谢旃头顶,却是迟迟难以落下。
那些往昔,情义与背叛交杂着翻腾,让他这一刀如何落得下!
“不要,求你!”傅云晚挣扎着又扑回来了,她身体那样娇小,根本挡不住背后的谢旃,可她还是极力挡着,“求求你,不要杀他,不要杀他。”
那么方才,她为什么不帮他?谢旃的命是命,他的命就不是吗?恨怒重又涌起,手中刀终是一拐,丢开了谢旃,桓宣一把拽起傅云晚:“走!”
走,回六镇,便是她再不情愿,便是绑,也要把她绑回去!
傅云晚踉踉跄跄被他拽起,捞起在半空。他胳膊受了伤,灼热的血滴在她脸上身上,又在冷风中迅速凝固成冰。他抱着她往马背上放,傅云晚在仓惶中回头,看见谢旃苍白的唇,唇边一点猩红,他又吐血了。
那些关于死亡的景象一霎时撞进脑中,那样清晰,几乎能看见冰冷的灵床上谢旃紧紧闭着的眼。傅云晚□□一声,无力地抓住桓宣的手:“我不能走,你放开我,我得去江东。”
便是此时在心脏再刺上几刀,也绝不能比这句话伤他更深。桓宣咬着牙:“你敢!”
“他病得厉害,求你,”傅云晚到这时候,觉得害怕,觉得心疼,还有沉重的,不知因何而起的疲惫悲哀,压得人都要垮了,歪歪斜斜倒在他怀里,“他只能活十年了,都是我害的,求求你,你放我回江东吧,我得跟他走。”
混乱的
() 头脑想不清,只有十年两个字跳出来,跳脱出环境,突然一下砸在心上。桓宣与她一起回头看向谢旃,他依旧站在原地没动,苍白的脸上一双眸子深得惊人,唇边染着血,胸前也是,可是这血,有几分真,几分假?
于恨怒中冷笑一声:“他的话你也信?你看看我是什么下场!”
一扯缰绳拨转马头,身后谢旃追出来几步又停住,咳得厉害,不得不弯了腰。傅云晚挣扎着回头,看见地面上大片的鲜血染透了冰霜。刘止的话突然响起在耳边,难道娘子这样狠心,连最后这十年也不肯让他好过吗?
脊背靠着的,是桓宣热烘烘的,温暖坚实的胸膛,他的胳膊横在她身前紧紧箍着,血还在流,染红她的衣裳,让她的心一抽一抽地疼。他的刀还握在手里,离她这么近。傅云晚忽地抱住,脖子凑上去:“你放我下去。”
桓宣在震惊中低眼,看见她红红的眼皮,她发着抖,手那样小,根本握不住那把大刀:“求你,放我走吧,我得跟他回去。”
桓宣恶狠狠地盯着她。并不是没有办法,她丝毫不懂武功,她力气那样小,连刀都拿不稳,他很容易就能出手制住她,甚至,轻易就能将她脆弱纤细的骨头拧断。
可她偏就能哆哆嗦嗦地拿着这把刀,用她的性命,威胁他。
“求你。”傅云晚哀求着,手抖得厉害,刀刃不小心碰到脖颈,细白的皮肤上立刻就是一道浅浅的红印,桓宣一把拽走了刀。一刹那他的脸低得很近,一字一顿叫她的名字:“傅云晚。”
为什么?竟要用自己的性命逼他。就那么爱着谢旃吗?那么他与她这么多时日,又算什么?
傅云晚从他漆黑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那样小,瑟瑟发抖,狼狈不堪。他要收刀了,她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傅云晚咬着牙,死命往刀刃上一扑。
“绥绥!”身后谢旃踉跄着追了过来。
桓宣痉挛着,大手死死抓住刀锋,用力拽开。看见她细细的脖颈上一道血痕,很浅,却让他的心脏一下子抽紧了,痛苦千百倍地捶打着。她还在哀求:“求你,放我走吧,我得跟他走。”
她是真的敢去死,为了谢旃。呼吸凝固了,发不出声音,做不出反应。她抖着手,推开了他的刀。
踉跄着从他怀里跳下去,没站稳,几乎要摔倒,让他本能地伸手扶了一把,于是她的泪沾在他手上,她声音嘶哑着,哀哀地仰脸看他:“对不起,宣郎。我走了。”
她挣脱他走了。宣郎,当初欢愉之时他百般逼迫诱惑,才能让她唤他一声。曾经那样令他欢喜,如今,却在这个时候,在这种情形下听见。是抛弃他的时候,留给他的一点怜悯吗。
回头,她已经跑回了谢旃身边,扶着谢旃,谢旃也扶着她。他们那样纠缠依偎着,像树与藤,谁也拆散不得。那么他呢。那些日日夜夜的耳鬓厮磨,她拂在他心口的气息,她倒在他身上软甜的香气,都是假的吗。
有甜腥的气味翻涌着往喉咙里扑,桓宣死死按下,远处的大地突然震动
,无数士兵潮水般地扑向这边,是元辂,他追过来了。
满腔恨怒一下子全都化成强烈的杀意,桓宣嘶吼着举刀,向来处杀过去。
“弃奴!()”谢旃回头,徒劳地叫着。叫不回,他已经走得远了,黑色的身影带着地狱的血光,迅速在追兵中撕开一条血色的道路,弃奴,她并不是……()_[(()”
并不是因为爱意,只是怜悯罢了。谢旃闭了闭眼,握住傅云晚:“绥绥,我送你回……”
去字还没出口,手里握着的手突然松开,傅云晚软软倒了下去。所有的顾虑全都消失,谢旃急急抱住:“绥绥!”
桓宣奔驰着,厮杀着,脑中已经没有任何思想,不停挥刀,到处都是血光。杀!杀了所有阻拦他的人。杀!杀尽天下负心人!
“桓宣,”宿卫簇拥中,元辂一马当先,冲了过来,“朕等你多时了。”
他带着笑,半是嘲弄,半是自负。桓宣一言不发,催动乌骓,利剑也似插了过去。
是他,一切的起因,都是元辂。若非元辂,谢旃不会诈死,他不会回来,不会遇见她,不会爱上她,不会发现身边的一切全都是欺骗,背叛。罪魁祸首,元辂。杀了他。
元辂拍马上前,看见他血红的眼,周身的煞气。便是自负如他,一时也有点迟疑,踌躇之时桓宣已经到了近前,刀光一闪,当胸劈了下来。
躲已经来不及,多年沙场磨练出的本能让元辂一刀也向着桓宣劈来,料定他会躲,如此就可化解,哪知桓宣不躲不闪,径直向着他的刀锋,与此同时,桓宣的刀也劈下来了。
比他的刀快,带着令血肉残破的不详声响,重重劈在他心脏的位置。元辂大叫一声,手中刀失了准头,在桓宣肩头一划,随即被桓宣挥刀格开,向他心脏上那个伤口重重又是一刀。
元辂嘶吼一声,身后侍卫们一涌而上又被桓宣砍翻,元辂趁机拨马逃走,浑身鲜血淋漓,看见贺兰祖乙和元戎站在不远处观战,一个个畏缩着不肯靠近,恼怒着嘶吼一声:“畏缩不前者,杀!”
那两个人没动,远处有人在喊:“住手!大将军不可!”
一人一骑飞也似地奔来,是范轨,花白的头发上胡须上染着冰雪,苍老的声音穿透厮杀声:“陛下不可!”
他来得快,一眨眼冲到近前,钢鞭挥出挡住桓宣手中大刀:“大将军,陛下对你有知遇之恩,此次军中整顿陛下也是全权交托给你,如何因为奸佞小人几句挑拨,就要反了陛下?我愿做保,让君臣重归就好。”
桓宣一言不发,收刀避开往另一边去,范轨追出去一步又返回,急急奔到元辂身边:“陛下,龙体如何?”
元辂喘着气捂着心口,血止不住,自己也能感觉到生命在迅速消失,恶狠狠道:“所有人听令,诛杀桓宣者,赏千金,封万户!”
众军得令,飞蝗一般扑过去,范轨夹在乱军中,明白多年心血从此就要付诸流水,又见乱军中一人横冲直撞,不是贺兰涛又是谁?他早报了斩首,如何还能冒出来?必是知道元辂要杀桓宣,知道只要桓宣一倒,什么整顿革新、什么南北融合全都要成泡影,所以贺兰家敢偷偷留着他性命吧。
一时间孤愤难当,纵马向贺兰涛追去,砰砰!几匹马夹在乱军中突然重重向他撞来,撞得他猝不及防,摔下马背,看见元戎的笑脸,边上是贺兰祖乙:“老太师对不住,方才咱们没瞧见是你。”
咔,惊马窜过,马蹄踏中胸膛,范轨噗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挣扎着爬起来,看见极远处桓宣的背影,另一边浑身浴血的元辂。冷风呼啸着,刮得人摇摇欲坠。全都成了泡影。代国这近百年的崛起,从此就是日薄西山了。
桓宣厮杀着奔跑者,又在往六镇去的官道上驻马回头。
已经看不见傅云晚的身影了,那辆车变成天边一个小小的黑点,头也不回地向南去了。
她要的是谢旃。她不惜拿性命威胁,也要追随谢旃。回六镇,曾经的约定,她都背弃了。
喉咙里的甜腥气再也压不住,噗一声呕出,鲜血染红前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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